第十二章(3 / 3)

後來徐老師哄了她半天,她總算勉強叫了一聲媽。女人就把她抱在腿上,給她剝糖吃。正在這時,保育院開飯的鍾聲敲響了,她馬上抬起頭來對女人說,阿姨,開飯了。

女人的眼圈一下又紅了。

現在,這個女人已經如此蒼老了,木蘭仍沒能和她親近起來。

木蘭看著母親花白的頭發散落在枕頭上,心裏異常傷感。不知此刻出現在母親睡夢中的是什麼?

在木蘭眼裏,母親總是把自己的內心藏得很深,在這一點上她們母女有些相像。有時母親那些戰友,那些老阿姨來她們家,滔滔不絕地說著往事,母親也隻是眼裏露出喜悅,默默地陪她們坐著。

母親總是用堅硬的冷漠的外殼,包裹著她的內心。但木蘭從自己的感受出發,越是包裹得緊的心,其實越柔軟。

可是昨天,母親突然說了那麼多話,並且是那麼出人意料的話,讓大哥和弟妹們都吃驚不已。木蘭突然想,母親那瘦弱的身體裏,究竟裝了多少秘密?

不過,母親的那些話倒沒有讓她有太大的意外,至少沒有像大哥和弟妹們那麼意外。因為她心裏早有疑慮,當母親說,她的老大和老二都死在了西藏時,她隻是稍稍有些震動,她想,看來身世不明的不僅僅是自己一個。她有些興奮,期待著母親說下去,揭開她渴望知道的謎底。但母親卻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往事。

作為醫生,她知道這是母親受了刺激後的另一種反應。她想,母親的確是不同於其他女人的。任何女人處在這種時候都會大哭一場,但她卻沒有眼淚。她是從來就沒有眼淚呢還是眼淚早已流光?

木蘭忽然發現,母親的桌子上,放著父親留給她的那個紅皮筆記本,本子敞開著,裏麵竟貼著照片。她好奇地拿起來翻,或許這就是父親所說的那個母親想要的影集?照片已經發黃了,最大的3寸,最小的隻有半寸。被父親很有條理地一張張貼在本子上,每張下麵都有注釋。因為小,照片上的人影像模糊。木蘭想,這些照片比起現在的大彩照來,其珍貴程度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在本子的第一頁,木蘭看到一張母親與另幾個女軍人的合影。照片上寫著“進藏留念”四個字。下麵是父親用鋼筆寫的小字:“這是她送我的第一張照片,她和她的戰友在進藏之前的合影。(前排從左至右:她,吳菲,劉毓蓉;後排從左至右:徐雅蘭,蘇玉英,趙月寧,宋紅蓮。這中間有兩位同誌犧牲在進藏途中,有一位同誌因病留在甘孜,其餘4位一直走進西藏。)”

父親稱母親為“她”,這讓木蘭感到有些意外。

木蘭的目光在這張照片上停了許久。除了兩個犧牲了的阿姨,其他的她都認識,她們剪著一式的短發,穿著一式的軍裝。讓她吃驚的是,她們的軍裝竟像連衣裙一樣漂亮,是那種翻領長排扣,中間紮腰帶的樣式。她們非常年輕,年輕的有些拘謹,好像對自己的軍人身份還不適應。

再往後翻,她看見一張照片上,一個女人穿著臃腫的棉衣抱著孩子站在那裏,身後是一排西藏常見的幹打壘土房子。

父親用鋼筆字在下麵寫道:“這是我們的第三個孩子,無論如何也要把她養大成人。希維5個月,攝於1954年9月。”

這張照片木蘭從沒見過。她睜大了眼睛細看,認出那個女人是母親。至於懷裏那個孩子,小得無法看清楚臉龐。但如果是她,為什麼說是第三個孩子?

再往後翻,大多是父親母親分別與他們的戰友的合影。每一張照片都有解釋。木蘭不斷地發現有許多照片讓她迷惑。她決定拿下去給大哥看看。

木蘭為母親蓋好被子,關上門,拿著本子走下樓去。

木軍已經坐在客廳裏了,並且在抽煙。

木蘭突然發現,大哥在一夜之間蒼老了。鬢角生出一叢十分刺目的白發。她一時忘了手上的照片,走上前關切地說,大哥,你不要緊吧?

木軍按滅煙頭,說,我沒事。

木蘭看著大哥,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從西藏回家探親的情景。

大哥寫信給母親說,我要回家了,但找不到家。你能不能來接我一下?

大哥是從八一校直接去當兵的,15歲。那時候他的下麵已經有了一串叮鈴鐺啷的弟妹,母親一個人帶著這串孩子實在有些支持不住了。大哥那時並不懂事,常常惹禍。父親就說,把他交給我吧。父親就把才從西藏出去幾年的他又帶到了西藏。一帶到西藏,父親就讓大哥當兵了。他哪有時間管他?父親怕母親說他,就一直瞞著。直到大哥寫信來母親才知道。母親看著照片上的大哥穿著鬆鬆垮垮的軍裝,一臉孩子氣,就寫信去說父親,你就不心疼孩子嗎?父親回信說,我心疼孩子,那你怎麼辦?你看看你都累成什麼樣了?母親不再說什麼,她知道說了也沒用。她想起自己當初進藏時,隊裏有個女兵也隻有14歲。

大哥當了三年兵,懂事多了。頭一次探親,本來是說好和父親一起的。父親也有三年沒回家了。可臨到頭,父親又說部隊有情況走不開,讓他自己一個人搭便車出來。

母親接到大哥的電報,說他某月某日坐汽車到西藏軍區辦事處,就讓木蘭去接。母親拿了一張大哥穿軍裝的照片給木蘭,說,你拿這個去接你哥。木蘭看著照片,照片上的大哥和自己印象中的已經很不一樣了。照片上的大哥穿著軍裝,有些像個大人了。而木蘭記憶中的大哥卻完全是個調皮少年。

木蘭一直到10歲才得以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在此之前她一直過著集體生活,先是保育院,然後是八一校。她因此變得非常內向,一雙大眼睛總是警惕地看著周圍的人。在保育院她最親近的人就是徐老師了。後來到了上學年齡,木蘭聽說要離開徐老師去上學,死活不肯,躲在床底下不出來。徐老師就告訴她說,八一校有她的大哥。她這才答應去上學。

當時保育院有許多到了上學的年齡孩子,父母都在西藏。老師們就把他們一起送到八一校。木蘭還記得上第一節課的時候,全班哭成了一片。木蘭沒有哭,但抱著徐老師的腿不鬆手。徐老師隻好帶著她去找木軍。

木軍當時12歲,已經上六年級了。個子挺高挺大,但一點兒不醒事。他正和幾個男孩子在操場上衝殺,滿頭是汗。見有人叫住他,他一臉的不耐煩。

徐老師說,歐木軍,快過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木軍一邊用手抹汗一邊問,什麼好消息?是不是我媽媽要來看我了?

徐老師說,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妹妹,她叫木蘭。

木軍一聽很失望,他看了一眼這個怯生生的小姑娘說,我不要妹妹。

木蘭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男孩子身上,一聽說他不要自己,眼淚巴霎地就哭了起來。徐老師說,木軍,是你媽媽叫你照顧他的,他是你的親妹妹。

木軍這才勉強答應說,好吧好吧,我要就是了。他拍拍木蘭的頭,說,叫我哥。木蘭就輕輕地叫了一聲哥。木蘭覺得心裏好高興。這麼大一個男孩子是她的哥。

可這個哥並不像個哥的樣子,仍是調皮搗蛋,很少關照他這個妹妹。一年後,他就離開木蘭到另一所中學讀書去了。再接下來就進藏當兵了。

所以木蘭對這個哥哥,實在是陌生得很。

那天木蘭揣著照片,步行到了西藏軍區辦事處。一進大門,剛好看見兩輛帶帆布篷的軍用卡車開來,車上下來好些人。有軍人,也有家屬,拿著行禮,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

木蘭連忙擠上去看,一張臉一張臉地看,可就是看不出哪個像照片裏的人。她在人群裏鑽來鑽去,她想她認不出大哥,大哥也許會認出她。但擠了半天,也沒有一個人多看她一眼。木蘭急了,一急倒急出個辦法來。她站在院子裏高喊:木軍!木軍!

終於,走到大門口的一個當兵的回過頭來,不高興地說:你喊誰呢?

木蘭說,我喊我哥。

他打量了她一番說,你是哪個,是木蘭?

木蘭點點頭。

他這才露出點笑容,說,我就是木軍。但你得喊我哥,木軍也是你喊的嗎?

木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那麼多人,我也不知道哪個是你。

木軍仍不依不饒地說,叫哥,現在叫一聲。木蘭不肯叫,她已經很久沒叫過了。記憶中的哥和眼前的不大一樣,現在這個人讓她感到陌生。突然出現這麼個陌生人,就要讓她喊哥,她接受不了。木軍沒有勉強,就跟著她往家走。但很快,就是木蘭跟著木軍走了。木軍走得太快,木蘭隻能小跑著。

在街邊拐彎處,遇上一個賣烤紅薯的,香味兒飄了一街。木蘭老遠就聞著了。但木軍像沒鼻子似的,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走過去後他才問木蘭,想吃烤紅薯嗎?木蘭不吭聲,她覺得木軍是故意的。木軍看看她,調頭倒了回去。他挑了個最大的買下,遞給木蘭。木蘭有些不好意思接。木軍說拿著,就在這兒吃了它,不然一回家哪還有你的?

木蘭接過紅薯,第一次覺得有個哥真好。當妹妹真好。

一進家門,母親就迎了上來,看見大哥她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說,是木軍?

大哥倒是馬上叫了一聲,媽,是我。

母親說,天那,你怎麼這麼瘦?還長胡子了?

木軍說,那是因為我長高了。我都和我爸一樣高了。母親抬起手來,撩開大哥額上的頭發,輕輕撫摸著那個疤痕,露出了微笑。弟妹們圍了上來,大哥就像個大人似的,從旅行包裏拿出一些蘋果幹,還有牛肉幹什麼的,分給他們。家裏充滿了熱鬧和快樂的氣氛。母親眼裏往日的憂愁也終於被笑容取代了。

木蘭又一次想,有個哥真好。

晚上大哥洗幹淨了,和母親坐在一起聊天。木蘭和弟妹們已經上床躺下了。但木蘭睡不著,大哥的出現讓她興奮不已。她躺在被窩裏聽著母親和大哥說話,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安全感和溫暖。她想她明天一上學就要告訴同學們,她的大哥回來了,她的大哥可高了,她隻能到她大哥的第二顆扣子。

大哥滔滔不絕地跟母親說他在部隊上的事,也說父親的事。母親直直地看著他。木蘭從被窩裏的角度看過去,正好能看見母親的臉。她覺得母親的眼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後來大哥為什麼事笑起來,母親就喃喃地說,越長越像了。

木蘭不知道母親這話的意思。

一直也不知道。

但從那以後,木蘭就和大哥親近起來,大哥成為她精神上的一種依靠,雖然她從沒對大哥說過這話。無論什麼事,隻要對大哥說了,她心裏就很踏實。她敬重大哥,信賴大哥,雖然她從不在大哥麵前撒嬌。

話又說回來了,她在誰麵前撒過嬌呢?父母麵前沒有,丈夫麵前也沒有,兄長麵前就更沒有了,她似乎從懂事起,就長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沉穩,內向,理性。她不知道撒嬌是怎麼回事。

木蘭把那個本子拿給木軍,說,你看看這些照片,這是爸留給媽的。我發現裏麵有好幾張照片……有些奇怪。

木軍接過來,隨手一翻,就翻到了一張男女軍人的合影。底下是發灰的鋼筆字,看得出是父親的字跡:王新田同誌和蘇玉英同誌。

他覺得照片有些異樣,細細琢磨,才發覺照片的四周畫了一個黑框。照片上,兩個軍人並排站著,一個很魁梧,一個很瘦小,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兄妹。

照片下麵,有一朵褐色的幹花。下麵仍是父親寫的字:老王墓前的格桑花。

木軍心裏一動,他想不到父親還會有這樣細膩的感情。再翻過一頁,他忽然看見了自己的照片。那是他5歲那年在成都的照相館照的。他穿著一件新棉襖,傻傻地站在一盆塑料花旁邊。讓他吃驚的是父親寫在下麵的文字:虎子──木軍,5歲半離開成都進藏。

虎子是誰?為什麼和他的名字連在一起?

他驚詫不已地看著木蘭,木蘭也非常驚異。

木軍點上一支煙,煙霧繚繞中,兄妹倆繼續往下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