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有一天,白發蒼蒼的我走在路上,聽見身後傳來嚎啕大哭的聲音。我的心一陣悸動,我想出什麼事啦?我回頭去看,卻看到一個讓我非常意外的場麵:一個少年,大概11、2歲吧,騎了輛自行車,後座上搭了個小男孩兒,少年一邊扭動著腰身飛快地騎車,一邊張大了嘴啊啊啊地裝哭。因為我看見他臉上有笑容,還聽見後座上那個小男孩兒咯咯咯的笑出了聲。少年裝得像極了,引得許多路人側目。他得意地一路“哭”著遠去。
那一刻,我的心裏盈滿了淚水。我知道那孩子是因為快樂而哭。世上有這樣的快樂,要用哭來表達,它不能不令我感動。
我知道,在你們心目中,我是一個不動感情的人,甚至是一個缺乏感情的人。你們很少看見我開懷地笑,也很少看見我哭泣落淚,你們一定心存疑慮,覺得我有些不像女人。其實很多時候,淚水已經盈滿了我的心,但它們不願流出來。它們像血水一樣濃稠。
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一個個地失去親人,一次次地經受這樣的痛苦,我相信你們的心也會被鍛造得堅硬起來。
那天黃昏,當我和小周互相攙扶著,終於到達團部時,我一頭就昏倒在了你們父親的床上,什麼也不知道了。幾天來的勞累、疲憊、身體不適,加上小馮出事的精神打擊,已令我的身心承受能力到達了極限,我不知道如果那個黃昏我們還到不了目的地的話,我能不能活下來。據你們父親說,我從那個黃昏倒下後,一直睡到第二天的黃昏才醒過來。我在發高燒,並且說著胡話,反反複複就那麼幾句:快去找小馮……他掉下去了……快拉住他呀……
後來,我在朦朦朧朧中,聽見有人在耳邊說,你放心吧,歐團長已經帶人上山去了。
聲音怎麼這麼熟悉?我漸漸清醒過來,感覺到額頭冰涼,好像誰在給我敷冰塊兒。那個聲音又說,她好像退燒了。
我努力地睜開眼睛,吃驚地看到,說話的竟是辛醫生。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我醒來後第一個見到的竟會是他,辛明。顯然他一直守在我的身邊,當然是作為醫生守在病人的床邊。見我睜開眼睛他高興地喊起來:她醒了!她醒了!
我看著他,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說,祝賀你,白雪梅同誌。
我不知道他是祝賀我醒過來,還是祝賀我將要結婚?
我終於說,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說,你不知道嗎?我調到這個團的衛生隊了。我和歐團長在一起工作。我很敬重他。他說,你已經睡了一整天了,一直在發燒。他說,歐團長昨天晚上就帶人上山去了。你放心吧。他說,看你昏迷的那個樣子,真把我嚇壞了。
他一下子顯得話那麼多,我記得他原來不愛說話。
我失語一般沉默著。
後來,你們的父親回來了。他的頭上身上全是雪,他就跟個雪人似的。
沒能找到小馮。
這個結局雖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依然很難過。我覺得心裏發疼,默默地淌著淚。我想,小馮留在雪山了,又一個人留在雪山了。他能和劉毓蓉、管理員他們做伴兒嗎?究竟要留下多少個戰友,我們才能走過這雪山?究竟要犧牲多少生命,我們才能到達拉薩?
你們的父親坐在床邊悶頭抽煙,沒有一張椅子,他隻能坐在床邊。所謂的床,也不過是地鋪。他那麼大個個頭,坐在那兒卷曲著,看著都難受。我打量了一下房間,一看就知道這是藏民的牲口房,屋子裏還有牲口的氣息。這沒什麼,隻要能避風雨,什麼地方我都能……
沉默了一會兒你們的父親說,我知道你現在心裏很難過,我也一樣。小馮他就像我的孩子。可是,我要告訴你的是,今天晚上我們必須結婚。
我吃驚地問,為什麼?
你們的父親說,因為……因為你沒有住處。
我說我就住這兒不行嗎?
你們的父親說,你當然可以住這兒,你也隻能住這兒,這是我的住處。
我無話可說了。我想起了小馮。想起他伸出來的那雙手,揚起來的那張臉,還有粘在崖壁上的那句話。麵對小馮,我還有挑剔生活的權利嗎?
晚上,團裏的一些同誌先後來到那間小屋,向我們表示祝賀。其中也有辛醫生。他的神色很平靜。他再一次說,祝賀你,白雪梅同誌。
你們父親對我說,多虧了辛醫生,不然的話你恐怕這會兒還蘇醒不了。他守了你整整一夜,不停地用冰塊給你降溫。你燒得跟火炭一樣。
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我想,為什麼總是他?為什麼我總是欠他?
我說,謝謝你,辛醫生。我隻能這麼說。
他說,不用謝。就是藥太少了,全靠你自身的抵抗力。然後他轉向你們的父親,說,首長,這些天請你多關照白雪梅同誌休息。她的身體很虛弱,帶著病,休息不好,會引起肺炎發作的。
他說完就走了。
我坐在那兒,繼續以新娘的身份一一地迎送來看我的同誌。我的身體依然很虛弱,隻能坐著。我微笑著接受大家的祝賀。
所有的人走盡後,我再也克製不住了,一頭撲倒在床上,嗚嗚地哭出了聲。眼淚濕透了被褥,冰涼冰涼的。
你們的父親送了客人回來,見我哭成那個樣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在我麵前走了兩個來回,皺著眉頭說,別哭了。我知道這樣結婚委屈了你,可現在隻有這個條件嘛。
我一聽哭得更厲害了,我想他根本不懂我,根本不知道我是為什麼哭。
我的哭聲終於讓他心煩了,他有些嚴厲地說,你是個革命戰士,怎麼能這麼脆弱?
這句話讓我收住了眼淚。但我還是倔強地坐在那兒,不動。
你們的父親去鋪床,吃驚地發現我的被子隻是一個空被單。他說你的棉絮呢?這麼薄怎麼能蓋?我不吭聲。他又問了一遍,我沒好氣地大聲說,棉絮早被我扯出來用了。見他不明白我又加了句,我說我們女同誌都這樣。
他愣了一會兒,終於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了。他說你就是這麼過的冬天?你就是這麼過的雪山?他丟下被子走過來,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一把將我抱進懷裏,抱得緊緊的,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說,別傷心了,我保證以後對你好,保證不欺負你。
我心裏的那堵牆突然倒了,一直僵硬的身體終於鬆軟下來。
我突然想起了蘇隊長的那句話,他是個好人。
坦率地說,我和你們父親沒有什麼新婚之夜,因為那一夜我們即使住到了一起,我的身體卻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不止是那一夜,接連幾天我都起不了床,像個病人。你們的父親盡管睡在我身邊,卻從來沒有碰過我,他隻是在夜裏不斷地起來為我掖被子,直到我的身體徹底恢複了為止。
我的心裏對他多了一份敬重。
那天晚上,當我們終於度過了新婚之夜後,彼此都覺得有些難為情。我坐起來,趕緊披上衣服,並用被子裹住自己。我還不好意思在他麵前裸露自己。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兒有些疼。他說怎麼啦?我說你的胡子真紮。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笑笑說,好,我保證從今以後,每天為你刮一次胡子。
他坐在對麵,抽著煙看我。沒有燈光,但月色很好,如水的月光從那個不能叫窗戶的小洞裏照了進來。我說,小馮告訴我你的肚子上有槍傷,好了嗎?他說早就好了。我說我看看行嗎?他就扭過腰身,往月光那兒湊了湊。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槍傷,在我們那個時代的女孩子眼裏,有槍傷的男人才英勇。我是想在他身上找到英雄的感覺,好讓自己能夠接受他。
月光下,我看見他的腰季有一朵黑色的花。我想撫摸一下,但沒好意思。我說怎麼會打到這兒?他說打到這兒是幸運的,再往上就完了。我說我以後一定好好照顧你。他笑了一下,說,你還是替我好好照顧好你自己吧。你那天那個樣子,真把我嚇得夠嗆。我想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這輩子再也不娶媳婦了。
我的眼圈紅了。我別過臉去,說,以後我叫你什麼?也像他們那樣叫1號嗎?
他說那怎麼行?你應該叫我哥。他又說,不過,有同誌在場的時候你別叫,叫老歐。
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我還是答應了。
但幾十年了,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我從來沒叫過他哥,一次也沒有。我叫不出口。隻是叫他老歐。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新婚之夜的那次對話,隻成為一次情感表達。
第二天早上,當我幾天來第一次走出那間屋子時,我看見了久違的太陽,我有一種新生的感覺。在我看見太陽的同時,我看見了辛醫生。他背著醫藥箱走過來。他說,你好,白雪梅同誌。你的身體完全恢複了嗎?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伸給我。
我毫無思想準備,盡管我知道我還會碰到他,甚至是經常碰到他,但我還是對他的出現感到突然,特別是在和你們的父親真正成為夫妻之後。我鎮靜了一下說,你好。辛醫生。
但我沒有去接他伸過來的手。我沒有勇氣。我把手揣進口袋裏,好像很怕冷似的。
他的手沒了支撐,垂落下去。
我想我們之間終於了結了。第一次是他不和我握手,第二次是我不和他握手。我們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會握手了。
我們站在那兒說話,眼神卻互相逃避著。他問我其他同誌的情況,我一一告訴他。但我什麼也沒問他。原來沒見麵時,我一直想問他為什麼調走之後不給我寫信。但當他站在我麵前時,我沒有問。
已經沒有必要了。
他背著藥箱走了,他總是有忙不完的工作。他不僅是全團官兵的醫生,他還是駐地藏民們的好門巴。他的塞滿了每一天每一分鍾的忙碌,使他無暇多愁善感,即使有,他也讓工作把它化解了──這是我揣測的。我回到房間關上門,心裏難受得像有把刀在攪。但我告誡自己不能這樣,我已經結婚了,我已經有丈夫了。
你們的父親自我們結婚後,心情一直很好,臉上總是晴朗著。王政委開玩笑說他年輕了10歲,像個毛頭小夥子一樣。他也隻是樂。他對所有的玩笑都不惱,隻是樂。
沒過幾天,他接到通知,和王政委一起到師裏開會。
我一聽說他要離開幾天,心裏有一種自己都沒察覺的高興。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呆幾天,好好地清理一下自己。你們的父親很不放心,一再囑咐我這個那個。比如要逐漸開始鍛煉了,不然下一步進軍,身體會吃不消的;還比如要多讀書,加強學習。他給我規定了一些書目,就像你們小時候我給你們布置作業那樣。還要我寫心得筆記。
其實你們的父親並不是細心的人,他對我就像對下屬一樣嚴格要求。當然也關心,但那是同誌式的關心。他不太關注我的內心,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以為我還是那個在甘孜時見到的年輕女兵,無憂無慮。
回想起來,從一開始,你們的父親就把我當成了孩子。而我,對他的照顧和順從多於愛和理解。
他走了。頭兩天我真的很輕鬆。我自己看書,想心事。有時候一個人走出去,走到樹林那兒,在小馮的衣冠塚前站一會兒。奇怪的是我沒再哭了。
5月的高原,雖然沒有綠樹成蔭,沒有鮮花滿地,卻也是春意濃濃。在嘎瑪那個地方,山坡上,河溝旁到處長滿了綠綠的野草,開著星星點點的野花。遠處的田野上,青稞碧綠。天空中還有許多小鳥在飛翔。
我常常喜歡一個人跑到那片樹林裏去,看看小馮,看看樹,看看鳥。每每聽見小鳥歡快的叫聲,我就感覺到了生命的活力。我不知道大雪鋪天蓋地的時候,這些小鳥去了哪兒?它們還會歡快地叫嗎?我忽然想,小馮,還有劉毓蓉管理員他們,說不定也都變成了鳥呢。
在那個樹林裏,我認識了好幾種高原上特別的鳥,有雪鴿,雀鷹,藏雪雞,灰背隼,還有紅頭灰雀。它們生機勃勃,婉轉啼鳴,嗓音和我一樣的好。它們對人毫無警惕,有時我站在那兒,它們就會飛到我的肩膀上,頭上,在那兒搔搔癢撓撓頭,作短暫的小憩。我最喜歡的是一種叫黑鷳的小鳥,它有著黑色的金屬般的光澤,拖著長長的尾巴。有一隻黑鷳幾乎成了我的朋友,它每天都出現在樹林裏,我之所以能夠認識它,是因為它的長長的尾巴的末梢突然出現一抹紅,好像小姑娘在發辮上結了個紅綢。
這隻黑鷳讓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見的那群叩長頭的姑娘,那個發髻上插著小紅花的女孩子。不知道她們此刻到了哪裏,她們都還好嗎?
有一個黃昏我站在那兒時,辛醫生走了過來。大概他剛剛從外麵出診回來,他的肩上還背著藥箱。他陪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後來他說了一番話,一番讓我得到解脫的話,這種解脫應該是一種雙重的解脫。為此我深深地感激他。
他說,我知道你對自己的命運並沒有真正接受。但是,世界不是靠拒絕形成的,正如命運不能靠拒絕擺脫。有些人的生命是以應該的方式存在,有些人的生命卻是以必須的方式存在。無論是何種方式,每個人都必須承受自己的命運,尤其是命運中的苦難,並且努力戰勝它。一個人可以拒絕許多東西,榮譽、地位、金錢、享受,甚至愛情,但他不能拒絕苦難。苦難是無可選擇的。既然無可選擇,就讓我們心平氣和地麵對吧。
他的話讓我驚詫,讓我感動,讓我刻骨銘心。他讓我明白了,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比個人的感情更為重要,更為神聖。我一下覺得心裏好受了許多,甚至有一種解脫的感覺。我望著他,第一次那麼坦誠地望著他,我說謝謝你,辛醫生。
我走回到那間破舊的小屋裏,開始心平氣和地等你的父親。像一個妻子那樣。
許多天過去了,你們的父親還沒回來。我開始擔憂起來。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恰巴山,那奪走小馮性命的恰巴山。每天早上起床後,我馬上就打開門看天,我害怕暴風雪驟然降臨,害怕遠處那個山頂上積起黑色的雲團。還好,每一天都是晴朗的。
但你們的父親仍沒有回來,已遠遠超過原來所說的日期。
我的心在焦急等待的日子裏漸漸靠近你們的父親。
我又一次夢見了你們父親。但這一次,除了一種難受的、壓抑的、焦慮的感覺外,我回想不起任何情節和細節了。我隻能確定那不是一個好夢,否則我不會在夢中,在那樣寒冷的小屋子裏出一身大汗。
當我從那個夢中醒來時,心裏感到擔憂和害怕。我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是幾點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努力地想回憶夢中的場景,但怎麼也回想不起來。隻是覺得難過。我心裏很害怕,怕自己的夢有什麼預兆。如果災難──生離死別的災難再次落到我的頭上,我還能承受嗎?管理員、劉毓蓉、小馮,一張張親切的讓我心碎的麵龐出現在漆黑的夜裏,我被恐懼和難過淹沒了,以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正在這時我聽見了敲門聲。起初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有應答。後來敲門的聲音大了些,我聽清楚了。我問,是誰?門外的聲音說,是我。歐戰軍。我連忙爬起來,搬開那個頂門的杠子。
一股寒風裹著你們的父親卷入屋內。
我傻在那兒。
你們父親說,怎麼,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我沒有回答。我點起馬燈,在確定了眼前這個人正是我等的人時,渾身鬆軟下來,一種喜悅和幸福頓時漫過心間。我想太好了,原來那一切可怕的都是夢,厄運並沒有落到我的頭上,他又回到我身邊了。我是多麼幸運呀。
你們父親說,你怎麼發呆?我掩飾說,沒什麼,我不知道你會夜裏回來。盡管我是如此地惦記他,但我不習慣表達這樣的感情。你們的父親說,本來是該明天回來的,但我不想再耽擱,就連夜回來了。
我想他一定是因為我連夜回來的。
你們的父親一邊說,一邊脫掉皮大衣,走過來把我擁進懷裏。我的身體像一個水霧飽滿的雲團,在他碰到的一瞬間全部化成了水。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離不開他了,當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裏才會踏實,像擁有整個世界一樣的踏實。
你們的父親察覺了,他說你怎麼哭了?
我沒說話。
他說別哭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蘇隊長調到我們團了。
我馬上笑了起來,說,是真的嗎?
你們的父親說是真的,她和我們一起過來了。
我和蘇隊長緊緊擁抱在一起,我們就像是許多年沒見了似的。其實我們分開還不到一個月。我叫了一聲蘇隊長,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蘇隊長畢竟比我堅強,她拍拍我的背說,以後咱們就在一起了。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等我們坐下來說話時,我發現蘇隊長的麵容更加憔悴了,一種深深的憂傷彌漫在她的兩隻深陷的眼窩中。
我忽然想起我們分手時,她說已經讓人去甘孜找虎子了。
我說蘇隊長,有虎子的消息嗎?
一直麵帶笑容的蘇隊長,突然之間笑容就消失了。她憂愁地說,沒有。去甘孜的同誌帶回來消息說,我們走後,張媽病故了。拉姆帶著孩子走了,不知去哪兒了。
我愣了,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情況。我安慰她說,拉姆是個好人,她帶走虎子一定是有原因的。蘇隊長說,我也這麼想。走的時候我交待過她,萬一有什麼情況,就到成都找十八軍留守處,也許她是去成都了。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張媽病故後,拉姆很怕虎子有什麼意外,決定把他送到成都的十八軍留守處去。她抱著虎子搭上一輛車,輾轉顛簸到了成都。
到成都後由於人生地不熟,困在了一家旅社裏。眼看盤纏就用完了,她白天給旅社挑水、劈柴,晚上就住在廚房裏,有一點吃的就給虎子,自己常常撈潲水吃。幸好旅社的老板娘心地善良,問她為何在成都漂泊?她就指著虎子比比劃劃地說了一大堆,老板娘隻聽懂了三個字:十八軍。在老板娘的幫助打聽下,拉姆終於找到了十八軍留守處,將孩子托付給了那裏的同誌,然後就離開了。
我始終不知道拉姆回到甘孜沒有,始終不知道她後來的生活好不好。但我想,如果佛主真的能夠保佑人們平安幸福的話,他最願意保佑的,就是像拉姆這樣善良的人了。我常常在心底祝願她:好人一生平安。
5年後,當我帶著木蘭第一次出藏時,才在十八軍的保育院裏,見到了虎子。虎子走過來,怯生生地對我說,阿姨,你把我的名字記下來,叫我的媽媽也來看我……
那時候,他的母親,我的親愛的蘇隊長,已經犧牲4年了。
婚後的生活很平靜。
我們一邊修路,一邊生產,一邊等待。等待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舉行的和談,等待和平解放西藏協議的簽署。
我說過我喜歡等,喜歡等的時候那份心境,尤其是等待心裏期盼的事。可等待的過程也的確是漫長的,令人焦慮的。尤其在昌都那樣一個艱苦的地方,我們一住就是10個月。可為了表示我們和平的誠意,我們隻能等。
當然,對我來說,這段日子不僅僅是個單純等待的日子。就在這段日子裏,我經曆了人生的重大轉折。我從一個單純的女兵,成為一個軍人的妻子,走進了漫長的婚姻生涯。這一轉折雖然重要,卻開始得平平常常。比起我們進軍西藏這一偉大樂章來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或許連插曲都算不上,隻是一個簡單的音符。
我在平靜中等待著。
我們都在等待著。
終於,5月28日那天,我們等到了從北京傳來的好消息,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的和平談判終於成功了,和平解放西藏的17條協議終於簽署了。協議正式簽署的日子是5月17日,我們得到消息是10天後。畢竟北京到昌都,在通訊落後的年代,隔著萬水千山。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睡午覺。
我是被你們的父親叫醒的。我一下坐起來,有些緊張。為我睡覺的事,你們的父親已經發過一次火了。他說有時間幹什麼不好?看書,鍛煉,學學藏語,去老鄉家走訪,可你偏偏喜歡睡覺!你這個樣子怎麼進步?!他那麼凶,讓我覺得很委屈。可我也不知怎麼了,那段時間總是困倦不已,總想睡。那天我本來是在看書的,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我很怕你們父親生氣,平時他待我非常好,像對孩子。可一旦碰上他認為是原則性的問題,我就成了他的下級和同誌了,他會毫不留情地批評我。
但我坐起來後,發現他的眼裏閃爍著愉快和興奮的光芒,一張臉笑得像個孩子。他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平解放西藏的協議簽署了!
真的嗎?我也一下子興奮起來,倦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啊!
我知道協議的簽署,意味著我們和平解放西藏的偉大戰略進軍將正式開始,意味著我們已經越過的萬水千山沒有白走,意味著那些倒在雪山冰河之中的同誌血沒有白流。最具體的是,意味著我們將離開昌都向拉薩進發。
在那一瞬間我又想起了劉毓蓉,想起了管理員,想起了小馮。他們再也不能和我們一起到拉薩了,喜悅和悲傷交織在一起,我的眼睛濕潤了。
你們父親說,你怎麼了,難道不高興?
我說怎麼不高興?就是因為太高興了,才忍不住想流淚。
他不解地搖搖頭,然後認真地說,你得趕快加強鍛煉,前麵的路苦著呢。
和平協議的簽署,令整個部隊變得熱氣騰騰。全團官兵立即投入到了緊張的進軍準備工作中和體能鍛煉中。
從昌都到拉薩,還有1100公裏的路程,中間要翻越18座雪山,其中5千米高的就有6座。還要經曆曆史山留下來的24個騾馬驛站,人稱“窮八站,富八站,不窮不富又八站”。據說在“窮八站”一帶,連柴草都找不到一根。其艱苦程度,遠遠超過我們已經走過的漫漫路程。
但無論怎樣,無論千難萬險,無論流血犧牲,我們都要勇敢地向前,雪山冰河不能阻擋我們,高寒缺氧不能阻擋我們,饑餓貧困不能阻擋我們!我們一定走到拉薩,一定要讓五星紅旗飄揚在拉薩的上空!──6月初,在全團召開的進軍動員大會上,你們父親的這一番話,說得全團官兵熱血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