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我也和所有的人一樣,積極投入到了準備出發的工作中。我甚至比別人更積極更努力,群眾宣傳,籌備糧食,學習17條協議,體能鍛煉,等等。我不想讓人覺得我已經成個家屬了,不行了,我想繼續做個女兵,做個軍人。

但是就在這時,我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我的妊娠反應幾乎是和協議簽署的消息一起到來的。

其實我的嗜睡,就是妊娠反應的一種,可我並不知道,我沒有一點兒這方麵的知識。我以為是自己身體不好,以為自己不夠勤奮。你們的父親總是起得很早,無論頭天夜裏睡得多麼晚,哪怕是淩晨才躺下,第二天他也會按時起床。這個習慣他一直延續到老,延續到他去世的那個早上。

你們父親出操回來,見我還在床上睡覺,就把我搖醒說,你怎麼搞的,還睡?我很羞愧,也在心裏責備自己,大家都在熱火朝天的訓練,我卻睡在床上。可起床之後,我還是覺得困倦乏力,並且不想吃東西。

實在沒辦法了,我隻好去找辛醫生。我告訴辛醫生我的胃不舒服,什麼都吃不下。

辛醫生給我聽了一下心髒,說,不像是心髒有問題。大概是消化係統不好,吃什麼東西傷了胃。可我這裏什麼胃藥也沒有,隻有人丹。

我說那我就吃人丹吧。

我拿了一包人丹就走。我還是不願和他單獨在一起。

我把整包人丹都吃了,毫無效果,我依然感到渾身不對勁兒。

有一天早上起來,我覺得一陣惡心,忍不住吐了。正在這時候,蘇隊長來看我,她一下就明白過來。她說傻丫頭,你肯定是懷孕了!

我一時沒聽明白,愣在那兒。她說,我是說你當媽媽了,你有孩子了!

這回我聽明白了,一下靠在了牆上,覺得又害羞又著急。我說這怎麼可能?我不想要的。蘇隊長笑說,那可由不得你,他已經來了。

我想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了,完全靠一雙腳走到拉薩,懷著孩子怎麼行?3千裏路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焦急地說,這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蘇隊長安慰我說,沒事兒,我還不是在進軍大西南的路上懷的虎子?

本來我想說,可是你現在卻找不到他了。但我沒敢說。我害怕孩子出生,除了擔心走不到拉薩外,還擔心我沒有能力好好撫養他。虎子的失蹤令我感到害怕,我怕這樣的事再發生。在進軍路上,這一切都難以預料。

但蘇隊長卻很高興,就像是她有了孩子似的。她一再囑咐我好好休息,她說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再參加那麼大強度的訓練了,否則會導致孩子流產的。她還說你放心,我有經驗。孩子生下來,我會幫你照看的。

我卻在心裏打定主意,不要這個孩子。

我把這事在你們的父親麵前瞞得死死的,不但沒有停止訓練,反而加大了訓練強度,每天背著沉重的背包和給養去爬山,把自己累得半死。我想這樣一來,孩子就保不住了。

那段時間你們的父親特別忙,幾乎是不分晝夜地工作著,顧不上我。他隻是讓新來的通訊員照顧我。那個通訊員叫小宋,和小馮一樣,年紀不大。小宋看見我每天累成那樣,不明白我幹嗎那麼折騰自己。他說白同誌你不用背那麼多東西,到時候我會照顧你的。再說你還可以騎馬。我說我才不用你照顧呢,我才不騎馬呢。到時候讓我來照顧你吧。

我一看見小宋就會想到小馮,所以我怕他說這樣的話。我不想當所謂的首長家屬。我是軍人。軍人怎麼能要人照顧呢?

有一天早上,你們的父親出門時看我還在往背包裏裝石頭,忍不住說,你不用背那麼多東西的。還有我呢。還有小宋呢。

我說不,別人背多少我就背多少。

你們的父親看我一眼,沒再說什麼,出門去了。

我咬著牙背上幾十斤重的背包,簡直直不起腰來,汗水順著發梢往下淌。我咬著牙想,堅持,堅持。這時門突然開了,你們的父親又折回身來,他看著我的一臉汗水,說,你把背包放下。我問幹嗎?他說我有話對你說。我說你就這樣說好了。

你們的父親直直地看著我,一臉嚴肅。他說小白你聽好了──自打我們認識起他就叫我小白──有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等待著。

他說,這句話我以後可能再也不會說了,你一定要聽好。

我緊張起來,我想他是不是知道了孩子的事?

他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說,我愛你。

說完他拉開門就走了出去。

我站在房子中間呆怔了好一會兒,才一個人微笑起來。我不知道我臉紅沒有,我隻知道我的心裏蕩漾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快樂。不管我是否愛他,我還是希望聽到他說他愛我,我不希望他僅僅是為了成家才娶我。

你們的父親真的是那樣,從此,我是說從那以後到他去世,他再也沒說過那句話,那句讓他和我都臉紅的話。

盡管你們的父親對我那樣說了,我仍固執地背著比自己還重的東西爬山去了。從山上下來時,我還故意蹦噠了兩下。

但是,一切依舊。那個我在進軍路上非常害怕的“老朋友”再也不來了。

我終於知道生命是怎麼回事了,它的生長和夭折都由不得我們。

肚裏的孩子固執地成長著,無論我怎樣不歡迎他,他都固執地與我同在,絕不離去。我隻好認輸。到了8月中旬部隊準備出發的時候,我知道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無效,我必須帶他上路了。於是我把這個遲到的消息告訴了你們的父親。

你們父親的驚喜出乎我的意料,他紅了臉。他有些不相信地盯著我的肚子說,我怎麼沒看出來?

我說,蘇隊長說,要5個多月才能看出來。

他說,好,好。這是一件好事。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我遲疑了一下,說,我本來不想要的。

你們父親瞪大了眼睛,說,什麼?你不想要?你怎麼能有這種想法?你以為那是你一個人的事?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我看他生氣了,小聲說,可是他在我身上。我怕……怕他成為累贅。

他大聲說,孩子怎麼會成為累贅呢?孩子要是累贅我們還革命個什麼勁兒呢?我們熬過一輩子不就算了嗎?你怎麼會有這麼差勁兒的想法?你簡直是……太讓我失望了!

我也生氣了,我說,我不是怕自己吃苦,我是怕拖累大家,我還擔心孩子生下來沒東西吃,害怕他像虎子那樣……找不到……

我的嗓子哽咽,淚水已經含在了眼眶裏。

你們父親愣了一下,走過來把我攬進懷裏,說,不用擔心,有我呢。你知道嗎,我喜歡孩子,我要做父親,我要做很多孩子的父親。難道你不想做母親嗎?你不想有許許多多的孩子嗎?我們要生一大堆孩子!

我回答不上來,在那個時候,坦率地說,我還沒有做母親的心理準備。

你們父親說,好了,不要胡思亂想了,從現在開始,你的任務就是做母親。如果你把孩子弄掉了,我就處分你。

說完他就邁著大步出門去了。團裏正等著他開動員大會,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兒女情長。但很快他又像上次那樣折回身來,他說他的本子忘拿了。他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也沒找到本子,我看見那本子就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門口說,這是真?你沒搞錯吧?

我說那怎麼可能?已經3個月了。

他說好好,等到了拉薩,我們就是一家三口了。

他說這話時,突然發現他要找的本子就在手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出門去,但又一次倒了回來。這一回他表情嚴肅地說,我得向你檢討,前段時間我老是批評你愛睡覺,看來是我不了解情況。從現在開始,你就好好吃,好好睡,不要再參加爬山訓練了,你一定要把我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看到你們父親欣喜的樣子,我有些內疚。我撫摸著腹部想,以後我再不胡鬧了。我要把他好好生下來,好好地做個母親,在拉薩建一個真正的家。

又是一個8月28日。

一年前的這個日子,我們離開四川眉山,開始了向高原進軍的偉大行程。現在,我們又將邁開我們的雙腳,向著我們進軍的最終目的地拉薩進發。和平解放西藏的戰略進軍,此時正式拉開了幃幕。與我們同時開進的,還有青海、雲南、新疆等方向的部隊,可謂浩浩蕩蕩,勢如洪流。

出發時,我已有4個多月的身孕了。但因為人本來就瘦,加上沒什麼營養,把軍裝一穿,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除了你們父親,還有蘇隊長和王政委外,沒人知道。我也不希望被人知道。此次上路,不能夠像以往那樣為大家作鼓動宣傳工作,我已經覺得很遺憾了,再讓人照顧我,我會覺得比生病還難過的。

我懷著孩子,跟大部隊一起上路了

你們的父親把他的馬讓給我騎,自己和戰士們一起步行。他步行,走得比馬還要快,看得出他心裏充滿喜悅。我懷上孩子這事,真讓他渾身是勁兒。因為路途坎坷,我騎在馬上顛簸不已。我想象著腹中的孩子也被顛來倒去,有些不忍,就下馬來走,但剛走兩步,你們父親就看見了,他大聲說,你給我上馬去!我有點兒生氣,我想是我懷孩子又不是他懷,他怎麼知道我的感受?我就是不上馬。他的臉色變了。

蘇隊長看見了,走到我身邊小聲說,還是上馬吧,你得保存好體力,今後有你累的時候。

蘇隊長的話我不能不聽。

好像是專為了考驗我似的,上路後我們第一個要翻越的,就是著名的丹達山。

丹達山海拔6300米。同時又叫夏貢拉,漢語的意思是東雪山。關於這座山,曆史上有許多傳說,總之把它說得十分可怕。說它終年積雪不化,說它雪化時常常有凍僵的人和獸直立著。但對我們來說,隻有一個傳說,那就是我們的先遣部隊已經翻過去了。

當然,我們還是非常慎重地對待它。頭天晚上我們好好地吃了一頓飽飯,酥油茶,糌巴,然後好好地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把所有的牛馬和騾子,加倍地喂了飼料。

我們上山。

對我來說,心情與以往任何一次翻山都不同。雖然從出發到現在,已走過了那麼多的路,翻過了那麼多的山,越過了那麼多的河,可現在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覺。因為我不再是一個人往前走了,我是帶著一個新生命在一起往前走。這種感覺非常奇特。

隊伍蜿蜒著上山了。

好在是9月,山上的積雪沒有冬天那麼深。你們父親將他的馬讓給我騎,自己和戰士們一起步行。丹達山雖然高,卻不像恰巴山那樣綿延上百裏。它有三個非常明確的山峰,過一個就少一個,讓大家覺得很有信心。過第三個山峰時,我騎的那匹馬已經有些力不能支了,走兩步就站一站,大氣喘得像拉風箱一樣。我想起了那匹倒在恰巴山上的馬,無論如何也不願再騎它了,我就下來走。通訊員小宋上前來,一邊為我牽馬,一邊照顧我。看到他我總是想起小馮,我不要他照顧,自己低著頭,一步一喘,努力地攀登。

山峰刺進了蒼穹,我不敢抬頭望那個在雲霧中遙不可及的山頂,我隻把前麵幾步遠的一塊石頭或者峭壁當做目標,一點點地向前移。大團大團的白雲在身邊飄來飄去,我又有了在恰巴山上那種感覺,人不是在山上走,而是被雲托浮著在天上飄。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累到極致時,就不再感到累了。四肢和心髒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整個人失重般地飄起來。

這時的雪山已不複美麗,它就像一座渾身披著白毛的獅子,蠻橫地臥在我們的麵前。它讓我們又怕又無奈。我們隻能往前走,我們必須往前走。

我是在上山的時候,看見她的,那具倒在路邊的屍體。如果不是她的臉被破布蓋著,我會以為她不過在睡覺。她的瘦小的身材,和散落在雪地上的黑色頭發,讓我判斷出她是一個女人。其實一路上,我們好幾次遇見倒斃在路上的人,他們可能是因為寒冷,可能是因為勞累,可能是因為饑餓,再也走不動了,就那樣倒下了。

但看見這個女人時,我的心裏一動,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見的那5個叩長頭的女人。不知為什麼,我斷定她是其中一個。自從那次遇見她們後,我的心裏一直在惦記著。我想當我們停留在昌都時,她們一定繼續在往前走。如果順利的話,她們現在應該到拉薩了。我常常想,不知她們怎麼樣了,是否都活著?

我蹲下去,掀開她臉上那塊布,我想,千萬別是那個小紅點兒姑娘。

還好,她不是,她的年紀看上去比較大。但的確是叩長頭的女人中的一個。她的手上還纏著厚厚的牛皮,那是為了雙手一次又一次在地上匍匐而纏上的。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繼續向前走。

我無論如何沒想到,我還會再見到她,再見到尼瑪。更沒有想到我們的命運會交織在一起,會有著那樣刻骨銘心的記憶。

有時候麵對離奇的命運,我這個唯物主義者也不能不感到困惑。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命中注定這個說法,許多的事情該如何解釋?

深深的積雪,崎嶇不平的冰雪小路,讓我們每一個人都張大了嘴,拚命地喘氣。牛也喘氣。每邁一步,所付出的體力都是巨大的。我感覺自己的兩條腿就好象焊在了雪地裏,怎麼也拔不出。我真恨不能一屁股坐下來,或者索性躺下來。我大喘著氣,望著馬,馬也望著我。它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它有些同情我。我拍拍它,我想告訴它我能行。但我說不出話來,也拔不出我的腳來。

進入冰山雪嶺之後,上級怕我們得雪盲症,給我們每人發了一付簡易墨鏡。但我喘不過氣來時,就覺得它也礙事,索性取下來塞進口袋裏,好像眼睛也需要喘氣似的。

這時有人從我身邊走過,拉了我一把。我抬頭,看見了辛醫生那雙熟悉的眼睛。他一邊拉一邊說,你的眼鏡兒呢?趕快戴上。我喘得說不出話來,拍拍口袋,他從我兜裏把眼鏡取出來重新給我戴上。他說堅持住,走過去就好了,走過去前麵就是平路了。真的嗎?我大喘著氣,我明知他是安慰我,還是鼓起了幾分勇氣,又往前邁了一步,但後麵的腿又像焊在了雪地裏,怎麼也拔不出了。那時我真想死在這座山上算了。埋在這麼潔白的雪裏,也不算冤。

忽然,我覺得心裏一陣惡心,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嗓子裏往外湧。我一張嘴,哇地一聲,竟吐出一口黑黑的血來。怎麼是黑的?我一緊張,就摘下了眼鏡,血一下子變得鮮豔無比了,仿佛在潔白的雪地上,開出一朵大大的花來。我馬上下意識地捂住了肚子,我怕腹中的小東西會隨之吐了出來。

我聽見後麵傳來一聲驚叫:小白你怎麼了?

我連忙用腳踢了幾塊冰雪,想把紅紅的血跡蓋住,不讓蘇隊長為我操心。但蘇隊長還是看見了。那血紅得刺目。她從後麵趕上來,心疼地望著我,一聲不吭地將我的背包接了過去。我們沒有說話。我們不用說話。

堅持。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堅持就是勝利。

也就是那一次,後來我沒再吐過血。隻要不再吐了,我就立即把已經吐過的血忘到了腦後。好像它們已和我無關。一直到許多年後,我才有機會到醫院作了一個肺部透視。醫生告訴我,我的肺部有鈣化點,說明我曾經得過肺結核。

但是是什麼時候得的,又是什麼時候好的,我一概不知。

木蘭曾奇怪地問我,你那時候就沒有出現過咳嗽、臉色潮紅等症狀?

我說沒注意。也顧不上。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身體裏有許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也許我吐血,隻是為了在雪山上留下個紀念吧。

終於到了峰頂!峰頂上覆蓋著兩尺厚的冰雪,盡管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卻依然寒風凜冽,上山時背上出的汗很快就結了冰。

整個隊伍充滿了喜悅和歡笑。

最讓我和蘇隊長驚喜的是,我們在山頂遇見了吳菲和小趙!她們還在師宣傳隊,她們是提前上去做鼓動工作的。精疲力盡的我已經發不出驚喜的叫喊聲了,隻是和她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我們像那些戰士一樣,互相給了一拳。

我忽然發覺蘇隊長臉色不對。也許是因為耀眼的陽光,也許是因為白雪的映照,我忍不住叫起來,我說蘇隊長你怎麼啦?

蘇隊長靠在雪牆上,喘著氣說,我怎麼啦?我沒怎麼呀。

你的臉……我上前去用手摸她的臉。她的臉不但沒有了光澤,而且浮腫。

她笑笑說,沒關係。她馬上問,你怎麼樣?沒事兒吧?

我下意識地摸摸腹部,點點頭。

吳菲見我神情異樣,問,你怎麼啦?你的臉色也很不好?

我小聲說,我有了。

吳菲瞪大了眼睛,半天說不出話。

蘇隊長說,你眼睛瞪那麼大幹什麼?跟犛牛似的。有了孩子也值得那麼大驚小怪?

我問吳菲,你怎麼樣?

吳菲眼底浮出笑意,說,我堅持要到拉薩再結婚,他同意了。

我心裏一下覺得很委屈,吳菲多幸運呀。

這時小趙跑過來說,雪梅姐,快看我們寫的標語。我抬頭,看見了峭壁的雪牆上,刻著詩一樣的標語:

丹達山高六千三,

進軍拉薩第一關。

英雄踏破千裏雪,

紅旗飛舞映高原。

我心裏的委屈被自豪壓下去了。望著眼前的山峰與白雲重重疊疊的景色,我想,不管怎麼說,我上來了,我的孩子也上來了,我們母子一起登上了6千米高的雪山。

我對小趙說,寫得真好。就是那個“飛”字不太清楚。我一邊說,一邊拿起旗杆往那邊去,想把字再刻清晰一些。小趙說,我來我來。她來搶旗杆,我一下沒站穩,腳一滑,整個人一屁股坐了下來,順著山坡朝下滑去。我想完了完了,今天算是完了!小趙也嚇壞了,愣在那兒不知所措,連叫喊聲都發不出來。

我一下子滑出二十多米,終於在一個雪窩裏停下,我趕緊站起來,衝著傻站在上麵的小趙吳菲和蘇隊長說,滑下來吧,像我這樣,舒服著呢!

蘇隊長她們見我真的沒事,鬆了口氣,也學著我的樣子開始往下滑。雖然途中難免磕著碰著,可畢竟省力氣呀。下山的路沒法騎馬,通訊員小宋見狀,也索性陪著我往下滑了。他讓我用背包墊在屁股下麵。我一段一段地滑,他一段一段地在下麵接。

滑到山下後,我們幾個人的臉都摔青了,還擦出了血,樣子很生動。大家樂不可支,跟檢了什麼便宜似的。在後來的歲月裏,我時常做這樣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山頂上,四周全是白雪皚皚連綿不止的山峰,我總是找不到下山的路,最後隻好坐在一團雲彩上,飄然而下。大概就是那次滑下雪山留下的記憶。

不過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我都很快樂。

眼看要到山腳下了,突然遇到了你們的父親。他本來是在前麵帶部隊的,看著部隊差不多過完了,就停下來等我。當他一眼看見我從山上滑下來時,拔腿就衝了過來,一邊扶起我一邊大聲衝小宋吼道:你幹什麼呢?告訴你不要讓她摔著,你怎麼偏偏讓她摔了!

他以為我是摔下來的,或者說滾下來的。

小宋被罵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我的情況,他隻是覺得好些人都是這麼滑下來的,幹嗎我就不能滑?

我心裏有氣,說,不關小宋的事,是我自己要滑下來的!

他看著我的臉,好一會兒說,你這個樣子,真讓我難過。

這話讓我軟下來。

晚上,你們的父親把辛醫生叫來了,要他看看我的情況。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願讓辛醫生知道我懷孕的事。我也說不清是因為什麼。但現在,隻能告訴他了。辛醫生聽了後似乎比我還不好意思。但很快,他就恢複了作為一個醫生的冷靜和沉著。他問我有沒有發現出血?我說沒有。他鬆了口氣,為我聽了一下胎音,然後對你們父親說,眼下還沒事。

你們父親這才鬆了口氣,忙工作去了。辛醫生讓我躺下休息,他說,但你不能再摔跤了。不能再像今天這樣了。

我點點頭。

他又說,你隻能自己多保重了,我這兒沒有任何能給你吃的保健藥。

他說這話時顯得很難過。我安慰他說,不要緊,前兩個月我那麼折騰他都沒事兒,這孩子肯定是個命大的孩子。

他看看我,說,要不從明天開始,你留在後麵和病號一起走吧,我可以照顧你。

我說不,我又不是病號,不要你照顧。

說實話,我真不忍心再給他添麻煩了。需要他照顧的人很多,那麼大一個團,就他和衛生員兩個人。我發現他明顯地瘦了,胡子拉喳的,比起出發的時候,不知長了多少歲。我又加了一句,我說你把你自己照顧好吧。

他看了我一眼,說,我會的,我會把每個人都照顧好的。他說每個人時加重了語氣,我想我聽懂了他的話,他是說包括沒出世的孩子。

幾十年後,我依然能感覺到我當時的心情。

那是一種除了想流淚,什麼也說不出的心情。

但我沒有流淚,我已經很少流淚了。在經曆了那麼的日子之後,在跨越了那麼多的山水之後,我變得堅強起來,硬朗起來。我把所有柔軟的細微的憂傷的感覺都壓在了心底,不讓它們露出頭來。

但是我不知道,還有那麼多的淚水在前麵等著我。

我不知道,那些淚水是由不得我的。

盡管辛醫生說,目前母子都沒問題,看不出有小產的先兆。你們的父親還是很擔憂。他看我麵黃肌瘦的樣子,還有那麼多那麼高的山要爬,真不知會怎樣。而且,那時我們的糧食已不寬裕了,別說營養,就是讓我吃飽都很困難。腹中的孩子靠什麼生長呢?

但他除了擔憂,也沒有別的辦法。還有更多的人需要他操心,還有更多的人需要他擔憂。他隻是把我托付給了蘇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