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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長孫無忌一行走進黔州一處破落失修的院落。長孫無忌駐身四顧,感慨道:“這就是老夫的養老之地嗎?”

一押送的官員回答道:“以前的太子承乾,四皇子李泰,都在此幽禁。”

長孫無忌淒然苦笑:“將老夫的書稿拿進屋來。”屋內門窗破舊,四處透風,桌案上厚厚一層塵土,沉甸甸的書稿放在案上,震起一團塵霧。

長孫無忌解開布包,撫摸著書稿:“以後老夫布衣粗食,隻要這一方書案足矣。”

忽然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窗子望去,見袁公瑜帶幾個士兵走進院子,徑直跨進屋裏:“長孫大人。”長孫無忌冷眼一瞥:“你來幹什麼?”袁公瑜:“下官奉詔命而來。”

長孫無忌:“又是什麼詔命?”袁公瑜不慌不忙地說:“皇上賜無忌大人自縊。”長孫無忌一驚,見一士兵端著銅盤,盤中一條白綾帶。他說:“回去告訴皇上不必這樣著急,老夫還有件事沒有做完,讓他再等些時日。”他指指書稿。

袁公瑜和族擁在身邊的士兵們一聲不響。長孫無忌提起筆來:“好,你們不便說,老夫給皇上寫封親筆信。”

袁公瑜:“不用多事了,大人的口供早已擬好了,請大人早點上路吧。”

長孫無忌:“不!老夫不死!你們這分明是假傳聖旨,來人!”門“咣”地關上了,書稿被震散開來……不一會兒禦使的人馬也匆匆來到院落前,急步走進院中:“聖旨宣,召國舅長孫無忌回宮……”

袁公瑜:“不用宣了,無忌大人已自盡身亡了。”禦使推門進屋,見長孫無忌吊在半空。一陣風起,滿屋紙稿遍地亂飛……

李治得知國舅自盡的時候,武媚正在書案上潛心閱讀太宗所撰的《帝範》。

李治氣衝衝地闖進來,指著武後嚷道:“都是你的主意!活活逼死了國舅!”

武媚抬頭,很平靜:“不是皇上親自下詔的嗎?”李治無話可說,抓起一件瓷器“啪!”地摔在地上,一邊哽咽著說:“朕沒叫國舅死……朕正要召他回宮,都怨你……”說著隨手抓起一件件瓷玉器皿摔在地上,“讓朕如何麵對子孫後代?”

武媚被嚇得一顫,即刻平靜下來。起身大聲道:“王福來!傳下人們都進來!”

話音剛落,侍女、宦官們進來一群。李治正舉起玉器要摔,看看周圍的人,手臂僵在半空。武媚上前拿下他手中的玉器,吩咐下人們道:“把這些碎片收起來!”

李治垂下胳膊,但怒氣未消。

武媚道"依我看,國舅真不愧是前朝重臣,如此明白事理,申明大義,令臣妾欽佩,就將他葬在昭陵陪伴先帝吧。”李治詫異地:“你說什麼?”

武媚侃侃而談:“溥昭和漢孝文帝的故事皇上聽過吧?溥昭也是孝文帝的舅父,前朝功臣,後來恃寵而驕,橫行霸道,殺死了敕使。‘孝文帝下定決心賜死,國舅溥昭不從,孝文帝命文武百官身著喪服,日日到溥昭家中哭禮。溥昭萬般無奈方才自縊。與溥昭相比國舅無忌不是深明大理的人嗎?”李治被武媚說怔了。

武媚:“百年之後孝文帝受到讚揚,說他是一位不耽私情,堅守國法的明君、陛下以為如何?”

李治長出了一口氣,一臉懊喪,無話可說。

武媚笑道:“照此推理,陛下也算是一位明君了。”

李治疑惑地看著武後,不禁心悅誠服。

武媚斂起笑容:“不過陛下剛才的樣子……”

李治:“朕的舅父死了,難道也不能生氣嗎?”

武媚招呼道:“玉兒!擺酒菜,叫歌舞,給皇上消消氣。”

李治悻悻不樂地:“媚娘就不必了吧。”

武媚:“不,我今天高興。”

李治:“媚娘高興什麼?”

武媚被問得微微一怔,隨口說道:“臣妾腹中又有了小皇子。”

李治:“哦?”

當夜,武媚吩咐在長樂殿內設宴,又叫歌舞。一群壯士在跳《破陣舞》,舞姿粗獷,雄健,咄咄逼人……

酒案上擺著豐盛的菜肴。李治仍怏怏不樂,無心觀賞。武媚卻顯得出奇的興奮。對李治更顯得分外親熱,已有幾分醉意,頻頻勸酒:“陛下,再喝臣妾一杯吧。臣妾今日也要來個一醉方休!”

李治:“好好,朕來陪你就是。”武媚:“剛才臣妾誇你是明君,皇上怎麼也不高興呢?”李治:“朕實在算不得什麼明君。媚娘,你不要再喝了。”武媚擎杯又一飲而盡:“不,皇上應當是明君,有臣妾輔佐,皇上一定是明君。隻是臣妾做的太少了,愧對皇上,愧對天下百姓……”

李治:“皇後做的已經不少了。”

武媚:“這後宮裏太憋悶了,就這麼一裏寬、二裏長的地方。”

李治:“不是已經在洛陽建造新宮了嗎?”

武媚醉意朦朧地搖搖頭,依在李治肩上:“不,不不,皇上不懂臣妾的心,臣妾的意思是說,天下這麼大,我們不能總是呆在宮裏。以前國舅獨掌朝政,一手遮天,現在國舅沒了,陛下該去親自關懷子民的疾苦……先帝不是說,百姓如水,社稷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應該親自去看看男耕女織的子民,問問他們的疾苦……應當遵從古禮,皇上去親自扶犁祭地,皇後也要親手采桑養蠶,參加蠶桑祭典……讓天下百姓都能看見我,我們……”李治:“媚娘,你醉了。”

武後:“沒有,沒有醉,我的心裏像鏡子一樣……”

一支人馬風塵仆仆地行進在鄉間的道路上。最前麵是許敬宗與王福來,兩人都是身著便衣騎馬並轡而行。身後幾輛篷車迤邐跟隨。

王福來道:“許大人為皇後娘娘去掉了一塊心病,可謂首功一件。”

許敬宗瞥眼看看王福來不陰不陽的臉,小心地說道:“王公公整日守在皇上皇後身邊,耳目靈通,日後有什麼事,請多關照,老夫定有重謝。”

王福來:“皇上嘛,倒還好說,老奴就是他肚子裏的蟲子。這娘娘我可就說不準了,涼的時候冷死你,熱的時候燙死你,一會兒一個樣兒。叫你的心總吊在嗓子眼上。這不是,又要什麼微服私訪。”

李治與武媚都身著便裝,並肩坐在後麵的篷車中。李治端詳著武媚說:“媚娘穿上這身衣服使朕想起初次見你的時候,煞是好看。”

武媚嫣然一笑,低頭看看自己:“真的嗎?我不知道鳳冠繡袍穿久了也會膩歪的。”

李治:“媚娘一會兒也閑不住,剛剛生了小皇子,就要去巡洛陽新宮,中途又要微服私訪,這身子……”

武媚:“臣妾的身子有什麼要緊?隻要天下百姓都能親眼目睹皇上的仁德。臣妾倒是擔心太子弘兒的身子。”

李治:“那你何苦要帶弘兒出來?”武媚:“臣妾想讓太子親眼看看男耕女織的子民們是如何生活的,將來君臨天下也好體恤民心。”李治點點頭:“皇後比朕想得還遠。”篷車停了下來。路邊的鄉村,茅屋草舍,雞鳴狗吠,一片祥和的民間氣氛……

扛著木犁的農人及孩子們簇擁村頭樹下,稀罕地望著下車的人。

王福來為李治打著傘,白晃晃的日頭使李治睜不開眼,陣陣頭暈。

武媚倒是神采奕奕,許敬宗在身邊悄聲道:“皇上臉色不好,是不是”

武媚:“哦?讓王福來帶陛下先去農舍歇I息吧。太子呢?”十多歲的李弘走下車來,一副病弱、早熟的模樣:“母親,孩兒在這兒。”

武媚:“來來,我們到地頭的大樹下歇息可好?”腳下的母雞在啄食,遠處耕牛在拉犁,發出“哞哞”的叫聲……

武媚坐在地頭的樹蔭下。周圍是一圈歇晌的農人農婦,訥憨地看著他們母子和隨從。一個男孩捧一缽井水走到武後跟前,武媚喝了缽裏的水,摸摸男孩的頭,環顧四周:“坐下呀,怎麼都站著?”

農人農婦們都鬆懈地坐了下來。一位老翁問:“這位夫人是從京都來的吧?”

武媚:“老人家有眼力,我們從京都來,串親戚路過這兒,日子過得還好嗎?”

一豁牙老婦:“什麼好不好的,有飯吃、有衣穿就知足了。”武媚扭頭對李弘說:“聽見了嗎,百姓有吃有穿就天下太平。”

李弘認真地:“書上說民以食為天,還要王者有道,體恤民心,才能國富民強。”

老翁:“到底是京都來的,這位小公子很有學問,以後能做大官。”

武媚開心地笑了,拍著李弘問道:“你們看他將來能做多大的官兒?”

大夥七嘴八舌,氣氛活躍起來……李弘卻不苟言笑,一臉窘迫。

王福來扶侍李治到鄉村茅舍中坐下來,斟水擦汗,脫靴。李治精神爽快了許多,從窗外望去,可遠遠地看見地頭大樹下武媚被農人們圍攏在一起,陣陣笑語依稀可聞,窗下站著一些喬裝的侍女、侍從。李治悄聲道:“福來,把王勸義叫起來,朕有話對她說。”

王福來會意,將王芙蓉叫進草舍,退身出去。王芙蓉拘謹地:“勸義王芙蓉拜見陛下。”李治親熱又性急地:“起來起來,出了宮了,什麼勸義不勸義的,你就是朕的皇妃,忘了朕當初是怎樣寵幸你的了嗎?”王芙蓉低頭道:“臣妾不敢忘。”

李治笑道:“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想眹了嗎?過來,朕倒是心火難熬……”說著他拉起王芙蓉的手,欲將其拽進懷裏。外麵又傳來武媚的說笑聲……王芙蓉慌張地朝外看看。

李治:“怕什麼?有福來在外麵,朕早想與你快活一番……”

王芙蓉忽然“噗嗵”跪倒在李治腳前,叩頭不止……李治驚異地:“愛妃,你這是幹什麼?”

王芙蓉一麵叩頭一麵哀求:“陛下開恩,饒臣妾一命吧,臣妾一心侍候皇上,絕不敢有半點邪念……”說著竟痛哭流涕,全身顫抖不已……

李治一把端起王芙蓉的下頦,見她滿臉是淚,額頭上已磕出鮮血。

王芙蓉:“皇上開恩,臣妾死也不敢……”

李治頓時興味索然:“朕難道真地成了孤家寡人了嗎?你去吧。”

王芙蓉再叩頭:“謝陛下……”李治惱怒地低聲吼道:“快滾!”

地頭大樹下。一片笑聲迭起,武媚一手攬著小男孩,已和農人們融在一起,談笑風生:“離京都幾百裏,你們怎麼知道皇宮裏的事兒?”

老嫗:“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傳十,十傳百唄,都說皇後貌美,男人看一眼就沒魂了;皇上也一樣,都說皇上做不了皇後的主……”

李弘氣得鼓鼓的,見他的母後卻若無其事。老翁:“哼,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了,怎麼能掌管天下呢?”李弘滿臉通紅,忽然手指老翁:“你大膽!”武媚忙安撫他:“弘兒……讓老伯說嘛。”老翁不以為然:“山高皇帝遠,老翁怕他什麼?還聽說那皇後是宮中狐狸化身,迷惑父子二人,白天見不得陽光,出不得宮門。”

李弘忍無可忍:“你放肆,你……”武媚卻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含著眼淚問身後的許敬宗:“你不是去過宮裏嗎?有這回事嗎?”許敬宗一瞼尷尬,不知如何作答:“這……”

農人們哄堂大笑……

李弘怒不可遏,欲言又止,隻好獨自衝出人群。許敬宗趕忙追上去……

老嫗止住笑問:“夫人,你這位小公子怎麼啦?”武媚擦著笑出的眼淚,若有所思地:“他身子弱,經不起太陽曬……”

許敬宗追上李弘,小聲喚道:“殿下,殿下!”李弘站住,回過頭來,兩眼是淚:“我不明白,母後為何任這些粗人恥笑父皇……”許敬宗:“唉……”

大樹下的老翁還在說:“準是念書念瘟了。看得出夫人是個有錢人,以後給公子買個官兒做不就成了?”武媚:“官兒還能買?”

老翁:“誰知道呢?都傳說京都有個叫李貓的宰相,花個萬兒八千的就能從他手裏買一個六品司津監。”武媚:“哦,他哪來的這麼大膽子?”老翁:“那還用問?宮中有人唄。”

長安街市上,李義府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商販、行人紛紛讓路,躲避。李義府騎著馬直接走進波斯邸。肥胖的店主迎上來,李義府視若不見。

一些富商忙起身施禮:“給相爺請安。”李義府這才下馬入座。淳於氏仍蒙著黑紗跟在身邊。李義府一把扯掉淳於氏頭上的黑紗,看看店主,又環顧左右,問道:“這個就是死囚淳於氏,你們都看見了嗎?”

店主、官員和富商們點頭:“看見了,看見了……”李義府臉一沉,厲聲道:“到底看見沒有?”大家忙又連連搖頭:“沒有,沒有……”

李義府:“那麼是誰告了本官的刁狀?”他將一張證詞往幾上一拍。

店主“噗嗵”跪倒:“相爺,那都是官府所逼,萬般無奈,信口胡謅,請相爺恕罪,請相爺……”他嚇得渾身發抖,麵如土色。

淳於氏倒忍不住“噗哧”笑了。

店主傻了似地看著李義府:“相爺,我有珠寶,有錢,有……”

李義府:“你有多少錢能抵本相爺這一條命啊?本相爺執法如山,會看上你這幾個臭錢?你誣告本官該當何罪?”店主叩頭不止:“相爺饒命,相爺饒命……”李義府:“把你這條命留著,把那幾個波斯舞女送到我府上作婢女吧。”

淳於氏拽拽李義府:“相爺就這樣饒了他?”李義府忽然哈哈大笑:“沒有他告狀,本相爺哪會高升?拿酒來!”

波斯舞樂驟起……

一陣鼓號長鳴,震人心魄……

烈日當頭,田野中用紅綢圍出一方土地。一頭披彩的耕牛在“哞哞”地叫,套著一副係紅綢的木犁。這是皇帝扶犁祭地的儀式。

李治一身皇冕龍袍,步入那:方土地。宮女擎著玉盤金杯到李治麵前跪下。李治端起杯中酒,緩緩灑進土地中……口中喃哺道:“諸神保佑吾國吾民,五穀豐登,六畜興旺,風調雨順……”王福來攙著李治走向木犁,將李治的手放在木犁柄上。耕牛一聲長嗥……

周圍的百姓全都匍伏在地上,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呼聲鋪天蓋地,太子李弘在一旁敬慕地看著父皇莊嚴隆重的祭地儀式,分外激動興奮,忽然兩眼一黑,倒在許敬宗懷裏。許敬宗抱住暈厥的李弘:“殿下?殿下!……”在村頭的蠶房,正在進行皇後的蠶桑祭典。

村頭蠶房披紅掛彩,笙樂絲弦錚錚入耳……婦孺百姓們全都匍伏在院外,其中有那老翁和老嫗等農人。前麵兩名女官擎香引路,武媚鳳冠繡裙,緩緩隨行。雍容華貴,儀態大方。

老嫗和老翁不敢抬頭觀望,老嫗問:“你不是說皇後不出宮門,見不得陽光嗎?”

老翁小聲道:“噓,你抬頭看看。”老嫗:“你還不敢呢,我怎麼敢?”武媚接過宮女手中的香,拜天拜地,口中道:“蒼天在上,保佑吾國吾民豐衣足食,多子多孫……”

宮女抬著係紅綢的桑籮到武媚麵前,武媚親手捧起桑葉撒在蠶蛹上

百姓一拜再拜,高呼:“祝皇後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武媚步出院門,抬起兩手:“都起來吧。”她神采奕奕,滿麵生輝。

婦孺百姓們都呼啦啦站起身,蕩起一片塵土,但大家仍垂著頭,不敢舉目。

武媚微笑著從他們中間走過,百姓自然讓出一條道路。武後左右顧盼,隻有大膽的小孩子才敢抬頭。武媚摸摸孩子的頭頂,在老翁老嫗麵前停下腳步:“老人家怎麼不抬頭啊?”老翁道:“賤民不敢瞻望皇後尊容。”武媚大聲道:“我命你們都抬起頭來!”

百姓們都緩緩抬起頭,目光透出膽怯和驚愕。老翁老嫗更是驚愕,兩人麵麵相覷,使勁兒揉揉眼睛。

暈厥的太子弘被抬進禦帳內。李治關切地輕聲喚道:弘兒,弘兒。”

李弘慢慢睜開雙眼,蒼白的臉上漾著幸福的微笑:父皇……”

李治舒了一口氣,苦笑著搖頭:“都是你母後的主意,不該帶太子出來。”

李弘依然激動地:“不,兒臣今日親眼目睹了父皇的榮耀!”

李義府府內大廳裏燈火輝煌,一片花天酒地。幾個波斯舞女在勁舞狂歡……

醉眼惺忪的李義府被兩個舞女架著與一朝臣相別。朝臣:“皇上皇後不在,長安就是李大人的天下了。”李義府:“哪裏,皇上有皇後管著,哪有我活得逍遙自在!王大人的事……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恕不遠送。”他打著嗝兒說。

朝臣告辭,一富商忙湊上來低聲笑道:“小人有八千緡錢孝敬相爺,願做個六品司監,效力朝廷……”

李義府聞聲冷笑,推開兩個舞女,上前踉蹌兩步,伸手揪住那個富商的脖領:“混帳!你把本相爺看成要飯的了?花八千就想買個六品官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