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太平聽了也不惱。說你們的水平太低,等我表弟來了讓他編,他大學中文係畢業,是寫詩歌的。我來串門說你別糟踐我啦,這種詩歌我吋寫不來。他說這種民間文學不可小視,詩人的成長離不開這一步。我倆正說著呢,就聽院裏一陣人聲喧雜,武翠蓮的姐妹、孩子,還有她父母全來了。武翠蓮跟鈕太平說:我這還有占槽擠驢一計,我娘家房子地震後是危房,現在正翻修,我把他們都接來,咱找鮑大眼借房子,就不信擠不走他們。鈕太平臉有難色。武翠蓮說你以為這麼容易就把他們請來,我都答應給我爸一星期買一隻燒雞。我忙說就怕鮑不幹。武翠蓮掏出張紅紙,讓我寫感謝信,寫了就貼門外去。她這招兒可夠厲害,等鮑大眼和蔣素英下班回來,鈕家大院擠滿人,正房西屋已經住上人了。還得多少解釋一下,正房五間是一明兩暗,鮑和蔣就一個兒子,三口人住東屋,西屋閑著放零碎兒,鈕太平他爸活著時,也不是非要把鮑家攆走,條件不過是把西屋還給他們住,兩家做鄰居。鮑大眼不幹,還要把人家從西廂房擠出去,結果把太平他爸氣死了。這問町好,武翠蓮又端門板進去了,還大紅紙感謝鮑德才。鮑德才惱了,說聲我鮑五洲眼裏不揉沙子,一擼袖子就進了屋,眾人說這回可有熱鬧看啦,鞋踩掉都不提,猛往院裏擠。過了好一陣,也沒聽屋裏有動手或動嘴的聲響,眾人說鮑五洲咋變成抱小雞啦。後來鮑大眼過來,說有什麼好看的,這房子是我同意借給他們住的,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互相幫助嘛。我在西廂房裏都傻啦,鈕太平伸出巴掌小聲跟我說:關鍵是這個。
這個是說武翠蓮的五妹子小五,叫武金蓮,跟潘金蓮就差一個字。別以為武家隻產鐵姑娘,百花園裏不可能隻有仙人掌,還有牡丹,小五就長著國色天香的容貌,若幹年後,她嫁給一個富商定居國外,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那是後話。這會兒小五小荷才露尖尖角,芙蓉一枝出水麵,讚美的詞兒都加一塊,就剩下個好。隻可惜,紅顏薄命,不愛念書,參加工作去了清潔隊。你可別小瞧戴大口罩打掃街的,真人不露相,人家不是怕塵土,人家是人在灰塵裏,美女不爭俏,待到南下展嬌容,嚇你們一跳。這詞是和小五熟以後我編的,她挺喜歡,說等我有錢了,請你吃羊雜湯燒餅。她咋愛吃這個?後來我才弄清,小五跟翠蓮她們不是一個爹,翠蓮她爹沒了,這個爹是回民,來了養了小五。但這家子那叫和氣,互敬互愛,令我們羨慕不已。我母親和我妻子打認識那天就較勁,還沒結婚我就兩頭受氣了,那滋味難受透了。
話說回來,鮑大眼進屋時眼都火冒三丈了,小五迎上前說:鮑隊長,我在隊裏聽說過你。你趕車不用鞭子,喊革命無罪,牲口就往前走,喊造反,就左拐,喊有理,就右拐,喊東風吹,就站住,喊戰鼓擂,就後退……鮑大眼眨眨眼問:你聽誰說的?小五說:是郎姐,跟你的車跟過三年。鮑大眼往下不敢問了。郎姐當年是清潔隊一枝花,人長得細長,除了嘴有點撅撅,旁的沒毛病。他倆一掛車,拉髒土去溝裏,騾子馬看什麼也告訴不了旁人,就促使二人生大膽,找個草窩操練起來。後來鮑大眼當官了,就不想理郎,郎不依不饒,前兒天還在二道牌樓下截鮑呢,說你要是野豹子,我就是西白(伯)利壓(亞)的母狼,你不給我轉正,我就上你家去野狼嗥。鮑大眼怕小五再說出什麼,趕緊轉怒為笑,說我還有絕的呢,一喊文革好好好,牲口就拉屎撒尿,不過這招兒以前不敢使,怕人說我反文化大革命。小五說現在文革都結束了,你也該回清潔隊啦,我想跟你的車。
小五天真無邪,鮑大眼想到雲裏霧裏,一腔怒火早扔進爪哇國。你還別說,鮑大眼還真想他趕大車的生活了,已經開始清查文革中的事了,他的日子不好過啦。
往下我結婚,忙個夠嗆。蜜月沒過完,領導派我去五七幹校學習。幹校在市郊,要求在那吃住不許回來。那時幹部們都不願意上幹校,有消息說幹校也快撤了,但既然開班,就得把人攏住。有一天班主任說你們不要不安心,人家糧食係統還有人主動要求來呢。我們學員瞪大眼珠,見不大的天津小吉普下來倆人,一位是蔣素英,另一位是鈕太平。我還以為鈕太平是送蔣的,上前小聲問:戰況如何?勝了。他們搬廂房了。祝賀你。
祝賀啥,我連廂房都沒了,我得在這住一陣子。等到人少時我才弄清,武翠蓮一通折騰,把鮑和蔣弄得整夜沒法睡覺,血壓高,心髒也不好,偏偏這時組織部又把鮑的職務免了,他兩口子一看大勢已去保命要緊,主動提出住廂房去。這頭挺高興,樂大勁了,翠蓮她三妹子正懷著孩子,一下生出來,就勢在這做月子,做月子那屋不能再住旁人,小五和爹媽都擠翠蓮這屋來,翠蓮說太平你外麵找宿去吧,住一起不方便。就這麼著,把鈕太平攆出來,沒法子,
他主動要求上幹校,正碰上蔣素英也報名,倆人就一起來了。在食堂打飯時,我有意排在蔣的身後,小聲說:蔣主任,您這是何苦呢,上這來幹啥。
蔣索英沒好氣瞥我一眼說:別裝好人,你們一起害巴我。
鈕太平過來說:沒我表弟的事,要怨全怨我。蔣素英說:你也別美,老三做完月子還有老四老五,你就在外麵住吧。
鈕太平說:沒錯。你受不了孩子哭,你也別回去。蔣素英歎門氣:唉,真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呀……說得我倆都默默無言。蔣的這句話到了90年代變成一句歌詞,實際上最能詮釋此活之義的,莫過於中國曆次運動中某些人的命運。表哥鈕太平嬉笑人生耍弄婚姻揚棄愛情,完全是在特定條件下產生的。我雖然理解他,但心裏總是希望他不要這麼瞎鬧下去,在我的想像中,一個人應該有個安穩的家庭(和美最好,次之也要安定團結)還要有份穩定的工作、固定的收入。但實踐證明我的思想實在是太保守了,表哥像看破紅塵一樣拋棄了那些正統的想法,過起了一種令我難以想像的生活。
1983年興起做買賣。我在市政府當個副科長。領導要求每個人都得做一筆,把我急夠嗆。論寫材料我內行,做生意怎麼做,我一點也不在行。盛夏的一天下午,武翠蓮領著孩子找我來,她說表弟呀你快去勸勸吧,你表哥他胡造把咱們家改成什麼公司,這會兒正拆門樓子呢。我一聽還挺高興,心想沒準能借助於表哥做筆買賣交差,就勸武翠蓮說:嫂子你別急,表哥這是跟形勢走,沒事。武翠蓮揉揉眼
睛說:不可能沒事,你知道他和誰合夥?他跟鮑大眼兩口子一起幹,你想他能得好嗎。對此.我有些吃驚。前一段清文革中的三種人,清理到鮑大眼頭上,經查他把人打殘廢過,處分是開除公職,蔣素英也重新站櫃台稱糧食了。按說這是老天爺睜了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時間終於到了,表哥你不投井下石就是好漢,也沒有必要跟他們整到一起,還不等於拉扯他們一把嗎。我問武翠蓮你在家不是領導嗎,怎麼在這麼大的是非麵前不幫他把把關。武翠蓮苦笑著說,啥領導也領導不了那鳥人,他淨玩邪的,這幾年養狗養貓養熱帶魚,打麻將下棋跳迪斯科,就是不給人家好好賣糧,一稱就多,糧店差點讓他給賣光啦。我看看他們的孩子,男孩,叫鈕轉。我說他爸怎麼給孩子起這麼個名字。武翠蓮說,他說轉好,時來運轉,轉得這孩子都五歲了,一加一是幾,都轉不過磨來,但已經會打撲克,再過一陣就會打麻將耍錢了,這都是跟他爸學的。
我趕緊跟表嫂去鈕家胡同,沿途就見西大街兩旁又新開張了許多買賣,門臉不大,寶號都叫得嚇人,不是中國北方什麼總公司,就是環球貿易集團,頂不濟的也是塞北門市部。紅牆綠瓦的文廟早已改成中學,也新添一塊牌子,叫孔聖商貿中心,門口有人賣西瓜,說是從山東孔子老家拉來的,孩子吃了認字快。說實在話,五八年大煉鋼鐵是冒進不假,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知故犯,大多數人是被那熱火朝天的場麵感染了。八三年吋,上下思想一解放,都哄起來,局麵也挺動人的。各級領導都帶頭掛上總經理這類的頭銜,儼然紅色商人橫空出世,一夜之間,什麼糧油食品、鋼筋木材、水泥磚瓦、單夾皮棉,好像什麼買賣都會做了。相比之下,我表哥折騰得就算是小的,最終折騰慘了,也是在定數之內。
我趕到鈕家大院,門樓?已經沒了,城門寬的牆豁子能出入汽車。鈕家的先人把院子留得很大,據說是要蓋座戲樓,當然不是大戲樓,是請小戲班子演個過生日祝壽那樣的小戲樓。還設想在戲樓後建個小花園,弄點山石花草,把整個宅院點綴點綴,也圖個風水吉利。好宅院必須有園子,那不光是給小姐丫環去耍玩,園子,圓滿,園子還把天地的淨氣斂來送進宅子,這樣才人丁興旺瘟病不起。現在看來其實就是注意環境保護,空氣好,人就少得病。前麵說過,鈕家在他爺那一輩上,思想就比較開放了,辦學堂教書育人造福社會,對個人享受想得就少了,所以那戲樓和園子都沒建。他本想分割出去賣地換錢蓋校舍,一個算命先生說這空地給你兒孫留著吧,日後必有大戲在這演。老爺子聽了就沒動,不知道五代十國後會是何等天地。這可好啦,先人蓋房後人遮涼,爺爺留地孫子得利,鈕太平大車小車往院裏拉糧食,搞了一個糧油公司。我趕緊跟太平說糧油是統購統銷的東西,萬萬搞不得。太平說:聽說有的地方都要種大煙啦,糧油還能有人管?鮑大眼在一旁說:你也來幹吧,天下大亂啦,掙錢最重要。蔣素英說:麻栗坡還有不少反擊戰的廢坦克,咱們是不是買了。鈕太平說:先搞糧食,後搞鋼鐵。
我悄悄問太平你哪來的資金。他說一是糧食局的,局裏沒人敢挑頭,怕砸鍋,把錢人到這;二是銀行主動往外貸,不貸白不貸。我說你就不想想萬一搞不好會是什麼後果。鈕太平說這就跟搞對象一樣,總想著萬一搞不成不去搞,那就一輩子打光棍。武翠蓮說你貸款是用房產做抵押,真有那一天,我們娘倆住哪兒。鈕太平說到時候咱住別墅,比這高級。那會兒日頭火紅火紅地懸在西邊的天上,把大地烤得要發焦了,我汗如雨下,嗓子冒煙,但奇怪的是,表哥卻毫無感覺,他滿腹宏圖大誌,興奮得忘掉了酷暑,再加上有鮑和蔣兩個人跟著瞎嚷嚷敲邊鼓,表哥已跟他們兵打一家將和一處暈暈然飄飄然啦。我知道勸也沒有用了,啥叫化幹戈為玉帛我這才明白。
應該說表哥那年的糧食生意路子是沒差錯的:南方稻米豐收價格大跌,北方連年春旱收成減半,但聯產承包使農民手頭寬裕了,買糧就要買大米白麵。表哥從南方買米在這邊賣,.符合商品流通規律。但他有一件事弄差了,就是關於種大煙的活兒:那本是機關幹部開展做什麼生意大討論時閑扯出來的。熱河這地方在解放前確實種過大煙,因為日夜溫差大’大煙的質量特別好。解放後禁種,但仍有極個別的人在哪個隱蔽的山溝子裏種幾棵,為的是肚子疼啥的吃了管事。後來有一餐館,它的涮羊肉特受歡迎,據說老板往湯裏放大煙殼,吃了就上癮,也不知真假,都那麼傳。可能是像我這樣的秀才實在不知道去經什麼商,又怕被人說思想保守,就瘸子打圍坐著喊,喊出幹脆種大煙的話。其實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傳出去就有人當真。表哥鈕太平讓人哄哄得脈都散了,聽著這活兒,明知是假他都說是真的。表哥還有套理論,說古往今來興亡盛衰皆在定數之內,就好比人必有生老病死。若怕死而懼生,若畏亡而拒興,則人世萬物皆無。所以,善始者未必善終,善行者未必善果,天地萬物人生在世,其過程才是實在具體的內容……
我又是說不過他,我也沒空說他,我妻子聯係了一批水泥,到站卸車後沒來得及運,半夜下暴雨,全泡了湯。她不僅一分沒掙著,還給單位賠了好幾千。80年代初的好幾千是個錢啦,我妻子心眼小,急得想上吊。精神出點毛病,我天天在家看著她。我還得安慰她,說不用著急,表哥的生意好,回頭我去他那掙大錢,把損失補回來還給單位。你還別說,當時我還真有點那個意思了,要不然我家日子沒法過,把公家的錢損失了,比自己的錢還心痛。
轉眼到了秋天,天高氣爽大雁南飛燥氣全無。我妻子沒事了,因為旁人給單位做生意大部分也都賠啦。上麵下了文件,不讓這麼搞了。領導們將經理帽子一扔,又回辦公桌後當官了,發話道前一陣的損失就算交學費啦,於是皆大歡喜。可憐我表哥,他領著武翠蓮和兒子找我來,非要見市領導。我把辦公室門關上說使不得呀,領導說算交學費啦,太平說他們是用公家的錢交,我把房子都交出去了,我受得了嗎。我說那就搬別墅去住吧。武翠蓮說:住別墅?住樹上去吧。
鈕太平歎口氣說:我要是隻鳥就好了,找個樹杈搭個窩……
原來,工商清理各類公司,糧油屬嚴禁之列。人家清理得對,糧食不能全麵放開,那麼著就亂了。鈕太平說你們倒是早說呀,當初你們要是不批執照,我也不下這麼大本,這可好,幹到半道讓我停下,我賬本上都是費用還沒見多少利潤,這不是坑我嗎。人家說咱們現在是摸著石頭過河,誰也沒有成功的經驗。太平說哪是沒有經驗,是你們有經驗,趟過去後連石頭都抓走了,我摸了兩手空灌一肚子水……
我好說歹說把他勸回去。我又給他幫忙,找銀行的熟人,容他一段時間。但銀行說為了防止出現死賬,必須封房子。結果,鈕家大院上房五間不許太平住了,他們和鮑大眼住進西廂房對麵屋。那東廂房呢?我忘了說了,吃食堂時拆了燒火做飯了,虧了解散了食堂,再晚幾天,西廂房也保不住。
鮑大眼和蔣素英不夠意思,一看形勢變了,趕緊托門子走路了。鮑去清潔隊當臨時工,開灑水車,副手是武家小五,蔣回糧店賣糧。剩下一個爛攤子,全扔給鈕太平。他可慘了,又躲南邊的債,又討鄉下的債,糧食局將他起訴,銀行怕他人跑了,這滋味兒,也不知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過了幾年,表哥終於緩過勁,他倒過鋼材販過花生批過服裝開過飯館,一點沒閑著,但也沒哪一樣見他幹長過。他時而西服革履,時而破大衣裹身,高級飯店裏能喝洋酒,路旁小攤也吃餛飩。我勸他你幹個安穩的活,別遊神似的沒個準地方。他說我得記著當初的教訓,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摸準各村的地道,悄悄地進村,才能有戰果。我琢磨他把《地道戰》裏的詞拿來說,證明他心情不錯,就問他掙有多少錢,他說沒賠就不賴啦。我發現表哥有心計了。嫂子武翠蓮這時已經不上班了,專職打麻將,十個手指頭上都戴金貨,上廁所被一越獄的截住,要擼她。她手指頭粗,擼不下來,沒留神,讓她按倒,把頭給按坑裏,拔出來腦袋變成長方的,公安局對著照片怎麼看也不是原來那個人,認定他整了形。他那個兒子鈕轉呢,可棒啦,全市少年數學競賽第一名,心算達小數點後十好幾位,後來被科大少年班錄取走了。我問侄兒是怎麼變得這麼有出息,表哥說關鍵是我這些年沒個準營生,孩子從小就知道爹靠不住,他就自己奮發圖強了。我對此半信半疑,回家跟兒子說爸想辭職單幹成敗難測,往後你就得靠自己了,我兒子說爸你就放心吧,明天我就不上學去烤羊肉串,連飯都省了。我大吼一聲你拉倒吧,你敢礦一天課我打斷你的腿。我妻子下班回來,我兒子說我爸犯精神病啦。後來我把實情說了,還說挺為表哥提心,怕他看三不看倆的,到頭來毀了自家的日子,就應了鳥人那倆字。妻子笑道,我看你才是鳥人,你這個樣還為旁人擔心,人家老婆擱家裏養起來,披金掛銀天天贏錢,兒子功課怎麼好的,那得花錢請家庭教師,現在這年頭淮跟誰說實話,你還信以為真替人著急,那倆字放你頭上再合適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