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丹萍口幹舌燥,郎誌強也不吭聲了。樓道裏有腳步聲,乜丹萍不由自主地朝門口挪挪。但腳步明顯地奔樓上去了。乜丹萍心稍安,她有些奇怪,蔣名流該到了,這都多長時間了。電話鈴響了,乜丹萍抓起來,果然是蔣名流,他說他有個急事不能來了,他問你這頭說話方便不,乜丹萍說回頭再說吧,雙方就都把電話放了。
郎誌強說:又是老蔣吧。要不我走,我拿件衣服就走。乜丹萍說:你別管老蔣還是小蔣。我說咱倆心平氣和地談談郎楠吧。你一個男的,將來再搞對象時,如果帶個孩子,恐怕不很方便。郎誌強說:那你呢?你方便?乜丹萍說:我畢竟是孩子母親。你看,在大街上,如果是母親帶著孩子,就很合適。可如果是男的帶孩子,怎麼看也有點別扭。郎誌強說:我媽說你沒怎麼帶過郎楠,怕郎楠跟了你受罪。乜丹萍說:我是孩子的母親,我怎麼能讓孩子受罪。郎誌強說:我媽說你是愛張揚的人,不會過日子。乜丹萍臉紅了,忍了忍說:行,以前我是不咋會過日子。這不都說了嗎,我爸不當官了,我也沒處張揚了,往後我肯定好好過日子了。誌強,你在別的事上都聽你媽的,在這事上,你自己做一回主吧。郎誌強想想說:我試試吧。
乜丹萍心裏一下豁亮起來。她瞅瞅眼前的郎誌強,心中忽然有些過意不去。雖然說這隻狼沒大出息,但從本質上講,還是好人。假如他不來東廠不跟自己結婚,在那遙遠的小縣城,山清水秀,空氣清新,娶一平常人家女子,日子豈不也過得樂陶陶。唉,人生的事,怎麼能說清楚呢。乜丹萍愈發有些慚愧,人家埋怨得不是沒有道理——閉了那麼多年眼,是有點說不過去。另外,就是為了郎楠,也該給這位即將成為前夫的人打打溜須。乜丹萍伸手把窗紗拉上,笑道:對不起,這些年淨閉眼了。趁咱們還是夫妻,我睜一回眼,讓你痛快痛快。她說罷撩起裙子。郎誌強眼睛一亮,卻又遺憾地說:可惜,就這一回了吧。乜丹萍說:留個美好的記憶吧。
七
這天晚上下雨了,下雨本來是好事,天氣可以涼快一些。但乜丹萍的感覺卻不怎麼著,原因在於她又找不著蔣名流了。找不著蔣名流還不說,邰曉蘭還急赤白臉地找來,跟乜丹萍鬧了一氣。邰曉蘭說你們倆好,這是個公開的秘密,咱們也別瞞著了。這一切都怨我沒能耐,我認了,日後你倆想咋著就咋著,我盡量成全。可問題是他不該把我的錢拿走呀。乜丹萍聽不明白是咋回事,問他拿你什麼錢,跟我有什麼關係。邰曉蘭說他最近回家住了,我也挺高興,哪想到這是個花招子,趁我不留神,他把我存折拿走了,後來我打電話找著他一回,他說他把錢都買房子了,往下就沒影兒了,我想他可能是為你倆日後做準備。所以才找你。乜丹萍聽罷哭笑不得,心裏說人要倒黴了,喝口涼水都塞牙,蔣名流興許買房子開商店呢,幹嘛都跟我連到一塊兒。不過,乜丹萍沒跟邰曉蘭發火,而是想方設法把她勸走了,因為自己兒子還住著院呢,沒功夫跟她鬥氣。不過,當乜丹萍看外麵下雨,把雨傘找出想去醫院看看時,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冒出來——蔣名流急需用錢,會不會私下動自己存在銀行裏的錢。盡管保險箱的鑰匙和存據在自己手中,可畢竟當初是蔣名流幫著辦的,眼下貓膩的事太多,哪有確保不出事的地方。
乜丹萍當時就打電話找蔣名流,又呼蔣名流,都沒有,她一下子就急了。她已經下決心打的去銀行,估計那裏夜裏有人值班。但就在這時來了電話,是都連喜打來的。乜丹萍愣了,一瞬間還以為他是為打離婚的事要告訴自己點啥,可萬沒想到都連喜就說了一句告訴你母親要有點思想準備,就把電話掛了。乜丹萍反應很快,暗想這分明是在告訴我們我爸出了事。乜丹萍趕緊給家裏打電話,她沒敢把都連喜的話告訴繩鳳琴,假裝沒事閑聊,當然就得問我爸幹啥呢。繩鳳琴說你爸讓老邰請出去吃飯了。乜丹萍到嘴邊的話,一下子又給咽下去,她想還是當麵說好,便說一會兒我回去一趟。繩鳳琴還說下大雨你就別過來了。乜丹萍說你就甭管了。才放下電話,鈴又響了,是醫院來的,說你們護理的大人怎麼一個都不見了,乜丹萍一聽就火了,說今天晚上是郎誌強他們家,那會兒我還見著了呢。人家說反正那會兒大夫查完房後,就一個人也沒有了。乜丹萍放下電話就給郎家打,是郎誌強接的,乜丹萍單刀直入地問:怎麼著,你們從醫院都撤啦?郎誌強說:還是讓我媽跟你說。乜丹萍說:你他媽的沒長嘴,那是喘氣的洞呀!司玉珍說:行啦,你也別罵啦,我兒子窩囊,配不上你。對啦,考慮再三,郎楠的病,還是你們全權治理吧,我們就不參與了。乜丹萍說:這就是說,一旦我和你兒子分手,你們就不爭郎楠了,對不對?司玉珍說:到那時爭不爭還很難說,但眼下醫院裏的事,我們能力有限,我們就不管了。乜丹萍說:有能耐你們總也別管!她咣當一下就撂下電話。
人急了就容易想得簡單。何況乜丹萍心裏還有個蔣名流,那個狗日的風流家夥更讓人糟心。乜丹萍關門打傘跑到雨中,噌噌就往父母家跑。咣咣咣跑到樓上,推開門一看,乜丹萍愣了,屋裏有老邰及東廠的其他幾個負責人。繩鳳琴臉色慘白地躺在沙發上,乜丹玲、路德寶還有乜勝軍站在跟前,茶幾上是藥瓶和水。乜丹萍呼拉一下就明白了一大半,她問: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乜丹玲說:讓邰經理說吧。邰家權皺著眉頭點點頭說:我們去吃飯,才吃了一半,就來了紀檢委和檢察院的。乜總被‘雙規’了。乜丹萍手發抖,趕緊把濕雨傘收起來,用勁攥,總算把兩手穩住。她這一時想得好多,真的,這種結果,她不是沒想過,但她不願意想,更不敢想。她當初看《紅樓夢》看到被查抄時,她曾好幾頓飯都沒吃好,因為她突然想:假若這事輪到自己身上,滋味兒可夠受呀。後來看電視新聞播的審判一個個貪官時,她先是感到一陣痛快,罵聲這些找死的,該!但隨之便感到一陣緊張。不是別的,自己的父親身居要位,權大,一旦出事禍也大。幾千萬,幾個億的資金和人人看著眼紅的鋼材,就在他那枝鋼筆下撥來劃去分來給去,就跟分生日蛋糕一般,肯定有分不均端不平的時候。蛋糕叭嘰掉桌上掉地上可以拉倒,但那些錢物一旦出來進去就是鐵板釘釘,恩怨分明,日後哪能如天上流雲消散無蹤呢。感激者肯定不能無所表示,為長遠計,也要表示一下。眾人謝一人,撮土壘城門。多了就是病啦。心懷怨氣者,找你小腳,探你虛處,功夫下到了,自然摸得清找得到,把柄在手,豈能放過……
乜丹萍定定神,強迫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她心神往回一轉,立刻就問:邰經理,上麵將我父親雙規,你們事先知道吧?
邰家權連連擺手說:不知道,絕對不知道。
乜勝軍說:少來這一套,肯定你們是耍花招兒,把我爸騙出去……
邰家權說:那麼著,天打五雷轟!
乜丹萍朝勝軍擺擺手,然後問邰家權:您看這事該咋辦?
邰家權指指裏屋,乜丹萍立刻明白,倆人進去後關上門,邰家權說: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乜總廉潔,這是大家公認的。現在上麵要弄的,無非是前幾年在各公司掛名時得的那些錢,‘三講’以後,我們把錢都退了,不知為什麼,你爸沒怎麼行動,可能這次下麵一搞,就反映出去了。乜丹萍說:不對,我爸讓人都退了。邰家權說:不準確,你再了解了解吧。另外……乜丹萍問:還有什麼,您隻管說。邰家權想了想說:其實,搞經濟的,這些年誰沒有點自己小團體的內幕,請客送禮,聯絡感情,拉拉關係,都是經營過程中不可缺少的。一本正經做買賣,整天繃著臉,誰還跟你做呀!但如果出了事,怎麼辦?我想這些老同誌老朋友絕不會袖手旁觀……乜丹萍說:那我代表我爸先謝謝您。邰家權擺擺手說:且慢。不用謝,那是應該的。問題是,不管是誰挨上這頭一棒,他得沉得住氣。別一進去就想爭取寬大處理,有的沒有的什麼都講。那麼著,旁人想幫都沒法幫了。乜丹萍聽明白了,但她還想聽得更明白些,於是她說:您的意思是……邰家權上當了,皺著眉頭說:二丫頭,你平時挺明白的,咋還讓我點破呢,簡單說,一是說自己,少牽扯旁人;二是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這第二條可不是我說的,是我聽旁人說的。
乜丹萍真想變成金庸小說裏的白發魔女,伸手先把這位邰經理攥住攥沒了氣!都他娘的到這分上了,他竟然先想的是別牽扯到他。這可能嗎?當初父親是一把手,老邰你是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務副總經理,的的確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要人物,什麼事你不知道?什麼決策你不參與。如今出了事了,你想裝沒事人,那怎麼可能……
不過,乜丹萍沒有魯莽從事。她知道這個家別看平時一個比一個能耐,一旦大事臨頭,就都打蔫草雞了,自己應該挑起點事來,否則,就徹底亂套了。她跟邰家權說:我爸的事,您還得多費心。我爸退下以後說過,有你在那兒,他心裏踏實得很。這話是乜丹萍編的,她想穩住邰家權。邰家權點點頭又搖搖頭,歎口氣說:我,你們盡管放心。可是,管這麼大個企業,啥時候能踏下心呀,除非壓根沒沾這個邊兒……乜丹萍說:也不知把我爸關在哪兒。邰家權說:我已經派人打聽去了。回頭,總得讓你們送些換洗衣服。乜丹萍說:我去,我知道該怎麼辦。
送走邰家權等人,乜丹萍看看癱在沙發上的母親,還有在一邊唉聲不斷的路德寶,她忽然像是明白了點什麼,她大聲問:路德寶,我爸讓你退的錢,你退了嗎?路德寶一愣,支支吾吾地說:退……退是退啦。然後就看乜丹玲。乜丹萍說:行啦,都到這分上啦,弄不好,不是老爺子害咱們,而是咱們害了老爺子!乜丹玲這才說:退了多一半,後來就退不出去了,我一琢磨,怕鬧出麻煩,就暫時停下了。乜勝軍嚷道:怎麼回事?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明白呢?乜丹萍說:你不明白,倒也好。這麼著,往下咱們就得想法子救這場咱們自己點起來的大火了。咱媽身體不好,在家呆著。其餘的人,都行動起來。姐姐姐夫先把該退的錢都退回去,勝軍你不是有那麼多哥們兒嗎?快去打聽把咱爸關哪兒了。在外麵,咱們要少說話,別管咋說咱,都得沉住氣,說實在的,咱們這種人家,也不能總這麼舒舒服服地過下去了。受點挫折,恐怕對咱今後都有好處。你們看人家平民百姓,晚上睡覺多踏實,哪像咱,表麵上氣壯如牛,其實,肚子裏淨是難唱的曲兒……
乜勝軍說:二姐,你說的這話挺有道理的。我這會兒覺得咱爸當初別當這官才好,現在人家一知道我爸是誰,就拿另一種眼光看我。
乜丹玲說:我也是。
路德寶說:就怕郎誌強他們早就做了手腳。我聽銀行的哥們兒說司玉珍存了十萬塊。
乜丹萍差點暈過去,趕緊用涼水洗了洗臉,對勝軍說你拿把家夥跟我走。乜勝軍問拿菜刀還是錘子。乜丹萍說拿菜刀你裝兜裏。繩鳳琴嚇壞了,說你們要幹什麼。乜丹萍說您放心,保證出不了事,不到萬不得已,不嚇唬他們。乜丹玲說要不我倆也去,乜丹萍說去那麼多人不好,像打群架。
雨停了,空氣格外清新,夜色籠罩的廠區此刻也變得安靜了許多。乜丹萍姐倆一小會就到了郎家,郎家似乎早有準備,司玉珍請他們坐下就說:丹萍,你是從醫院來吧。乜丹萍說:我還沒來得及去。司玉珍說:那我告訴你,郎楠又出了新毛病,專家說,他腦袋裏有個血管瘤,很不好動手術。
乜丹萍頭裏轟地像引爆了一顆原子彈,一下子就把她炸暈了。好一陣,她才轉過勁來,她瞅著郎誌強問:就是因為這個,你們就不管了?郎誌強說:我媽說……乜丹萍喊:你是孩子他爸,你說!郎誌強說:大夫說治療起來有很大風險,我們怕擔當不起……乜丹萍說:是擔當不起責任?還是擔當不起費用?司玉珍說:實不相瞞,兩個方麵都有。我們是小戶人家,本來與你們聯親,就錯著位,眼下……乜勝軍說:眼下我爸也退下來了,咱們都一樣啦。司玉珍說:別看退下來了,也不一樣。郎滿江說:那是沒法一樣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丹萍,理解我們吧。郎誌敏說:姐,我說了你別生氣,蔣名流他們新開了一家影樓,都說真正的老板是你們家。
乜丹萍簡直要堅持不住了,她衝乜勝軍說咱們走。乜勝軍拍拍兜子,說這個呢。乜丹萍這才想起那把菜刀。她伸手把刀拿出來,郎家老少一下子就慌了,紛紛說你要幹什麼。乜丹萍冷笑一聲說:你們放心,我不會行凶。我拿這刀,原來確實是想跟你們拚了,現在看,這刀可能得給我自己使啦。你們看,我現在是內外交困,要走投無路了。老爺子出事啦,丈夫離婚,兒子病重,相好的騙錢……唉,這分明是往死裏逼呀!不過,我馬上還不想死。我還要拚一把,不衝別的,就衝我的兒子,我也要拚一把。我今天把刀放在這兒,你們願意拿去告我,就去告,隨便。但有兩件事,你們自己得弄清楚了,一是郎誌強,你若還是郎楠的父親,你就立刻去醫院,咱一塊給孩子治病,別的事,都以後再說;第二件,媽,我叫你一聲媽,我求您啦,快把那十萬塊錢拿出來,交上去。那不是正道上來的錢,我爸因為這錢都犯錯誤了,您可別鬼迷心竅。那不是錢,那是定時炸彈。您說呢?
司玉珍被問得張口結舌,好一陣才說:我,我本來也沒想要那錢……
郎滿江說:你咋能幹這種事。
郎誌強狠狠瞪了他母親一眼,對乜丹萍說:我一會兒就去醫院。明天就退錢。
乜丹萍和乜勝軍離開郎家。乜丹萍說我一個人走走。乜勝軍看前麵不遠有火車頭開過,笑道:還是我跟你一塊走吧。乜丹萍說:不用,你放心,撞火車頭怪疼的,我才不撞呢。乜勝軍說:那你想幹什麼?乜丹萍說:我得找蔣名流,這個王八蛋,沒準兒真偷著用了咱們的錢。乜勝軍問:他怎麼能用上咱們的錢?乜丹萍說:這裏的事,一言難盡,你還是打聽咱爸的下落吧。注意,別犯老毛病,當孫子就是了。
乜勝軍走了,乜丹萍打蔣名流的手機,一下就通了。蔣名流著急地說真抱歉,那天在電話想說,你那頭又有人,我們哥幾個把影樓辦起來了,資金實在不夠,我就用你存在銀行的存款單,抵押借了貸款,你放心,保證虧不了你,你還是影樓老板,也分紅。乜丹萍衝著手機喊:蔣名流,你混蛋!我還要用那錢,救我爸的命呢!蔣名流說:你爸沒大事,邰總正力保你爸過來呢。乜丹萍精神一振,忙問:他幹啥使那麼大勁?蔣名流說:這你還不明白,他們都是一根線上串的螞蚱。乜丹萍說:你說我爸是螞蚱?蔣名流說:不是螞蚱,是……乜丹萍說:要是能免災,是螞蚱也行呀。當然,今後最好做個安穩生活的平民百姓,什麼權呀錢呀,離得遠遠的才好。蔣名流說:這年頭沒錢可沒法活呀。我開影樓,也是想為咱倆將來做準備。乜丹萍笑道:拉倒吧,你心裏為誰,你自己知道。不過,那些錢你還是得想法馬上還我,說不定都得交上去呢。蔣名流說:交了可就回不來了。乜丹萍大聲說:你別管,這陣子我算看透了,財去人平安,往下還得過日子呢!你想著,三天之內,必須把錢還給我!蔣名流說:咱商量商量。乜丹萍說:沒商量!她關了手機,朝四下瞅瞅,廠區裏紅光閃閃,火車頭轟轟開過去,還有萬家燈火,那有父母家,有郎家,還有自己家,還有醫院。她捋捋頭發,就奔醫院了。
2001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