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作品 第四章 歌仙
有一個地方,那裏的天總是藍澄澄,和暖的太陽總是在上麵微笑著看著下麵。
有一條江,江水永遠是那麼藍,那麼清澄,透明得好像清晨的空氣。江岸的山就像路邊挺拔的白楊樹,不高,但是秀麗,上麵沒有森林,但永遠是鬱鬱蔥蔥的。山並不是綿延一串,而是一座座獨立的、陡峭的,立在那裏,用幽暗的陰影俯視著江水,好像是和這條江結下了不解之緣的親密伴侶。
你若是有幸坐在江邊的沙灘上,你就會看見江水怎樣從陡峭的石峰後麵湧出來,浩浩蕩蕩地朝你奔過來。你會看見,遠處的山峰怎樣在波浪上向你微笑。它的微笑在水麵留下了很多黑白交映的笑紋。你會看見,不知名的白鳥在山後陰涼的江麵上,靜靜地翱翔,美妙的倒影在江上掠過,讓你羨慕不已,後悔沒有生而為一隻這樣的白鳥。你在江邊上靜靜地坐久了,習慣了江水拍擊的沙沙聲,你又會聽見,山水之間,聽得見隱隱的歌聲:如絲如縷、若有若無、奇妙異常的歌聲。這不像人的歌喉發出的,也聽不出歌詞,但好像是有歌詞,又好像是有人唱。這個好地方的名字和這地方一樣的美妙:陽朔。這條江的名字也和這條江一樣可愛:漓江。
人們說,這地方有過一位歌聲極為美妙的人。從她之後,江麵上就永遠留下了隱約可聞的歌聲。可是關於這位歌仙的事跡,就隻留下了和這歌聲一樣靠不住的傳說。我知道,這全是扯淡。因為它們全是一些皆大歡喜的胡說。一切歡喜都不可能長久,隻有不堪回首的記憶,才被人屢屢提起,難於忘懷。如果說,這歌聲在江上久久不去,那麼它一定因為含有莫大的辛酸。我知道這位歌仙的一切事跡。孩子們,為了你們,我一切都知道。
人們說,這位歌仙叫劉三姐,我對這一點沒有什麼不同意見。大概五百年前,她就住在陽朔白沙鎮東頭的小土樓裏。那時的白沙鎮和現在沒什麼兩樣:滿鎮的垂柳在街道到處灑下綠蔭。劉三姐十八歲之後,遠近的人們才開始知道她,那麼我們的故事就從她十八歲說起。
我們的劉三姐長得可怕萬分,遠遠看去,她的身形粗笨得像個烏龜立了起來,等你一走近,就發現她的臉皮黑裏透紫,眼角朝下耷拉著,露著血紅的結膜。臉很圓,頭很大,臉皮打著皺,像個幹了一半的大西瓜。嘴很大,嘴唇很厚。最後,我就是鐵石心腸,也不忍在這一副肖像上再添上這麼一筆,不過添不添也無所謂了,她的額頭正中,因為潰爛凹下去一大塊,大小和形狀都像一隻立著的眼睛。盡管三姐愛幹淨,一天要用冷開水洗上十來次,那裏總是有殘留的黃膿。
劉三姐的容貌就是這麼可怕,但是心地又是特別善良,樂於助人,慷慨,溫存,而且勤勞。鎮上無論哪個青年穿著髒衣服、破鞋子,她看見都要難受:為什麼人們這麼邋遢呢?她會把衣服要來給你洗好、補好的。不然她就不是劉三姐了。她總是忙忙碌碌,心情爽朗,無論誰有求於她,總是盡力為之。一點不小心眼,要給人家辦的事從來沒忘記過。她也願意把飯讓給餓肚子的人吃,如果有人肯吃她的飯的話;不過沒有一個要飯的接過她的飯,原因不必再說。
劉三姐有一個優美的歌喉,又響亮又圓潤。她最愛唱給她弟弟聽,哪怕一天唱一萬遍也很高興。她弟弟是個漂亮的小夥子,小的時候那麼依戀她。劉三姐以弟弟為自豪,簡直願意為他死一萬次(如果可能的話)。不過她弟弟劉老四漸漸地長大了,越來越發現劉三姐像鬼怪一樣醜陋。居然有一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吃飯的時候,劉三姐照例把盤子裏的幾塊臘肉夾到劉老四的碗裏,而劉老四像發現幾隻癩蛤蟆蹲在碗裏一樣,皺著眉頭,敏捷、快速地夾起來擲回三姐碗裏。三姐眼裏含著淚水把飯吃下去,跑到江邊坐了半天。
她們家還有劉大姐、劉二姐、劉老頭、劉老婆幾名成員。大姐二姐也是屬於醜陋一類的女人,不過不像三姐那麼惡心。大姐二姐好像因為長得比三姐強些吧,總是裝神弄鬼地做些小動作,好像三姐是一條蛇一樣。劉老頭劉老婆昏聵得要命,哪裏知道兒女們搞什麼鬼。
過了不久,劉三姐發現大姐二姐比往日勤快多了,每頓飯後總是搶著洗碗。當時劉三姐並沒有懷疑到那方麵去。又過了不久,她又發現,她們刷碗時總把她的碗揀出來等她自己刷,並且頓頓飯都讓她用那個碗。劉三姐暗暗落淚,但也無可奈何。後來,從大姐開始,都不大和她說話了,和她說話時也半閉著眼睛,捂著鼻子。二姐和劉老四也慢慢這樣做了。再後來,劉家的兒女們和三姐一起待在家裏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不是三姐回家他們躲出去,就是三姐在家他們不回來。
夏天到了,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年輕的人們晚上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少了。附近的山上,越來越多地響起了歌聲。終於到了那一天,傳說中牛郎織女要在天上相會的日子。那天下午,地裏一個未婚的年輕人都沒有了,隻剩下了老人和小孩,而年輕人都在家裏睡大覺。
到傍晚時分,大群青年男女站在村西頭,眼巴巴地看著太陽下山,漸漸地沉入山後了。等到最後一小塊光輝奪目的發光體也在天際消失,他們就發出一聲狂喜的歡呼,然後四散回家吃飯。
劉老頭家裏,四個兒女都在狼吞虎咽地把米飯吞下去。不等到屋裏完全暗下去,他們就一齊把碗扔下,出了大門。劉老頭把大門當的一聲關死,落了閘,和老太婆一起回屋睡了。
劉三姐出門就和姐姐弟弟分開了,她沿著大路出村,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等到她摸著黑沿著一條熟悉的小道朝山上爬時,暗藍色天空上已經布滿了群星,密密麻麻的好像比平時多了五六倍。就在頭頂上,一條浩浩的白氣,正蜿蜒地朝遠方流去。劉三姐爬上山頂,看看四周,幾個高大的黑影,好像是神話裏的獨眼巨人。可是無須害怕,那不過是些山而已。這裏的山晚上都是這個樣子。
你也許要問,鎮上的男女晚上到野外來幹什麼呢?原來照例有這麼個風俗,每年七月七的晚上,青年男女們都到野外來對歌。其實是為了談戀愛,並不是對繆斯女神的盛大祭祀。
好了,劉三姐在山頂上,稍稍平一平胸中的喘息,側耳一聽,遠處到處響起了歌聲。難道這裏就沒有人嗎?不對。對麵山上明明有兩個男人在說話。劉三姐吸了一口氣,準備唱了。可是唱不出來。四下裏太靜了,風兒吹得樹葉沙沙響,小河裏水聲好像有人在河似的。真見鬼,好像到處都有人!弄得人心煩意亂,不知準備唱給誰聽的。
劉三姐又吸了一口氣,甚至閉上了眼睛。猛然她的歌衝出了喉嚨,那麼響,好像五髒六腑都在唱,連劉三姐自己都嚇了一跳。
劉三姐唱畢一曲,聽一聽四周,鴉雀無聲。怎麼了?對麵山上沒有人嗎?還是自己唱得太糟?
過了一會兒,對麵山上飛起一個歌聲:好一個熱情奔放的男高音。不過,盡管歌兒聽起來很美,歌詞可是很傖俗,大意無非是:對麵山上的姑娘,我看不到你的容貌,想來一定很好看,因為你的歌兒唱得太好了。
劉三姐臉紅了,原來她參加這種活動還是第一次。但是四外黑咕隆咚,很能幫助人撕破臉皮。她馬上又回了一首,大意是:我很高興你的稱讚,但是當不起你那些頌詞。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和你交個朋友。
對麵靜了一會兒,忽然唱起了求婚之歌:“七七之夕上山遊,無意之間遇良友。小弟家裏雖然窮,三十畝地一頭牛。三間瓦房門南開,門前江水迎客來。屋後有座大青山,不缺米來不缺柴。對麵大姐你是誰,請你報個姓名來。”
劉三姐心裏怦怦直跳。她聽著對麵熱情奔放的歌聲,心裏早已傾慕上了。她生來就不願意挑挑揀揀,無論吃飯、穿衣,還是眼前這件事情,於是馬上作歌答之曰:“我是白沙劉三姐……”才唱了一句,就被對麵一聲鬼叫打斷了:“哎呀,我的媽也!饒命吧!”
這一夜,劉三姐再沒有找到對歌的人,開了一夜獨唱音樂會。
天亮之後,劉三姐回家吃早飯,看見大姐二姐在飯桌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心裏更覺得酸楚無比。
從此之後,劉三姐越來越覺得在家裏待著沒意思,終於搬到鎮東麵一個沒人家的土樓上去了。在那裏,她白天在下麵種種菜園,天還沒黑就關門上樓,絕少見人,心情也寧靜了許多。不知不覺額頭上數年不愈的膿瘡也好了。當然,她絕不是陶淵明,所以有時她在樓上看見遠處來來往往的行人,心裏還是免不了愁悶一番。她喜歡和人們往來,甚至可以說她喜歡每一個人。無論老人小孩,她都覺得有可愛之處。可是她再不願出去和別人見麵了,尤其一想到別人見到她那副驚恐萬狀的樣子,她就難受。一方麵是自疚,覺得惹得別人討厭,另一方麵就不消說了。
就這樣,她自願地被關在這活棺材裏,就是真正厭世的人恐怕也有心煩的時候,何況劉三姐!到了明月臨窗,獨坐許久又不思睡的時候,不免就要唱上幾段。當然了,劉三姐不是李清照,盡管唱得好,歌詞也免不了俗套,唱來唱去,免不了唱到自吹自擂的地方。那些詞兒就是海倫、克利奧佩屈拉之流也擔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