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半夜,劉三姐又被無名的煩悶從夢裏喚醒,自知再也睡不成了,就爬起來坐著。土樓四麵全是板窗,黑得不亞於大櫃中間,她也懶得去開窗,就那麼坐著唱起來。哪知道聲音忒大了點,五裏之外也聽得見。正好那天白沙是集,天還不亮就有趕集的從鎮東頭過。先是有幾個挑柴的站住走不動了,然後又是一幫趕騾子的,到了那裏,騾子也停住腳,鞭子也趕不動。後來,路上足足聚了四百多人,順著聲音摸去,把劉三姐的土樓圍了個水泄不通。誰也不敢咳嗽一聲,連驢都豎著耳朵聽著。劉三姐直唱到天明,露水把聽眾的頭發都濕透了。
那一夜,劉三姐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唱得那麼好。她越唱越高,聽的人隻覺得耳朵裏有根銀絲在抖動,好像把一切都忘了。直到她興盡之後,人們才開始回味歌詞,都覺得樓上住的一定是仙女無疑,於是又鴉雀無聲等著一睹為快。誰知一頭毛驢聽了這美妙的歌喉之後,自己也想一試,於是高叫起來:“啊!啊……”馬上就挨了旁邊一頭騾子幾蹄子,嘴也被一條大漢捏住了。可是已經遲了,歌仙已經被驚動了,板窗後響起了啟窗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五六百雙眼睛(騾馬的在內)一齊盯住窗口……
砰的一聲,窗子開了。下麵猛地爆發出一聲呐喊:“妖怪來了!”人們轉頭就跑,騾馬脫韁撞倒的人不計其數,霎時間跑了個精光。隻剩一頭毛驢拴在樹上,主人跑了,它在那裏沒命地四下亂踢,弄得塵土飛揚。
劉三姐愣在那兒了。她不知道下麵怎麼聚了那麼多人,可是有一點很清楚,他們一定是被她那副尊容嚇跑了的。她伏在窗口,哭了個心碎腸斷。猛然間聽見下麵一個聲音在叫她:“三姐兒!三姐兒!”
劉三姐抬起頭,擦擦眼裏的淚,隻看見下麵一個人扶著柳樹站著,頭頂上斑禿得一塊一塊的,臉好像一個葫蘆,下麵肥上麵瘦。一個酒糟鼻子,少說也有二斤,比雞冠子還紅。短短的黃眉毛,一雙小眼睛。喝得東歪西倒,衣服照得見人,口齒不清地對她喊:“三,三姐兒!他們嫌你醜,我我我不怕!咱們醜醜醜對醜,倒是一對!你別不樂意,等我酒醒了,恐怕我也看不上你了!”
劉三姐認出此人名叫陸癩子,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酒鬼兼無賴,聽他這一說,心裏更酸,砰地關上窗子,倒在床上哭了個夠。
從此之後,劉三姐在這個土樓上也待不住了。她從家裏逃到這個土樓上,但是無端的羞辱也從家裏追了來。可是她有什麼過錯呢?就是因為生得醜嗎?可是不管怎麼說,人總不能給自己選擇一種麵容吧!再說劉三姐也沒有邀請人們到土樓底下來看她呀!
劉三姐現在每天清晨就爬起來,到江邊的石山上找一個樹叢遮蔽的地方坐起來,看著早晨的濃霧怎樣慢慢地從江麵上浮起來,露出下麵暗藍色的江水。直到太陽出來,人們回家吃飯的時候再沿著小路回去。到下午,三姐幹完了園子裏的活,又來到老地方,看著夕陽的光輝怎樣在天邊創造輝煌的奇跡。等到西天隻剩下一點暗紫色的光輝,江麵隻剩下幢幢的黑影的時候,打魚人劃著小竹筏從江上掠過,都在筏子上點起了燈籠。江麵上映出了粼粼的燈影,映出了筏邊上蹲著的一排排魚鷹,好像是披著蓑衣的小個子漁夫。
打魚的人們有福了,因為他們早晚間從白沙東山邊過的時候,都能聽見劉三姐美妙的歌聲。說來也怪,三姐的歌裏永遠不含有太多的悲哀。她總是在歌唱桂林的青山綠水,漓江的茫茫江天,好像要超然出世一樣。
下遊三十裏的地方有一個興坪鎮,有一個興坪的青年漁夫阿牛有次來到這裏,馬上就被三姐的歌聲迷住了。以後每天早上,三姐都能看見阿牛駕著他的小竹筏在下麵江上往來。阿牛的竹筏是三根竹子紮成的,窄得嚇死人,逆著激流而上時,輕巧得像根羽毛。他最喜歡從江心浪花飛濺的暗礁上衝下去,小小的竹排一下子沉到水裏,八隻魚鷹一下子都不見了。等到竹筏子浮出水麵,它們就在下麵老遠的地方浮出來,嘴裏常叼著大魚。這時候阿牛就哈哈大笑,強盜似的打一聲呼哨。這時劉三姐在山上直出冷汗,心裏咚咚直跳,好像死了一次才活過來一樣。
每當劉三姐唱起歌來的時候,阿牛就仰起頭來靜聽,手裏的長槳左一下右一下輕輕地劃著,筏頭頂著激流,可是竹筏一動不動就好像下了錨一樣。
有時阿牛也劃到山底下,仰著頭對著上麵唱上一段。這時劉三姐就能清楚地看見他烏黑的頭發、熱情的麵容。隻見高高的鼻梁下,長著一個嘻嘻哈哈的大嘴,好像從來也沒有過傷心的事情,不管什麼事情他都耍笑一番。劉三姐心裏覺得很奇怪: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小夥子,簡直是神仙!隻要阿牛把臉轉向她這邊,她就立刻把頭縮到樹叢裏,隔著枝葉偷看。不管阿牛多麼熱情地唱著邀請她出來對歌的歌曲,她從來不敢答一個字。直到阿牛看看沒有希望,聳聳肩膀,打著槳順流而下時,她才敢探出頭來看看他的背影。這時她的吊眼角上,往往掛著眼淚。
自從阿牛常到白沙之後,劉三姐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每天從江邊回來,劉三姐心裏都難過得要命,更可怕的是阿牛打著槳在山下的時候,劉三姐提心吊膽往樹叢後麵縮,弄得大汗淋漓。最讓人傷心的是阿牛唱的山歌,沒有一次不是從讚美劉三姐的歌聲唱到讚美她的容貌,那些話聽起來就像刀子一樣往心裏紮。
可是劉三姐又沒法不到江邊去,到了江邊又沒法不唱歌。有一次劉三姐決心不唱了,免得再受那份洋罪,於是阿牛以為劉三姐沒來,心神恍惚地差點撞在石頭上,把劉三姐嚇出了一頭冷汗。再說她也很願意聽阿牛豪放、熱情的歌聲。更何況劉三姐的境況又是那麼可憐,從來也沒有人把她看成過一個人。阿牛現在又是那麼仰慕她,用世界上一切稱頌婦女的最高級形容詞來呼喚她。可是他哪裏知道這些話都是劉三姐最難下咽的苦酒。
又有一天,那是個令人愉快的美好的晴天,金光閃耀在江麵上,黑綠的山峰上,漓江水對著天空露出了蔚藍的笑臉。劉三姐又坐在老地方,聽著阿牛的歌聲,心裏絕頂辛酸。
“對麵山上的姑娘,你為何不出來見麵?你看看老實的阿牛,為了你流連忘返。如果你永遠不出來,我也情願在這裏。我是阿牛、阿牛、阿牛,為了你流連忘返。”
劉三姐再也聽不下去了,用手捂著耳朵,可是她仍然聽見阿牛歎了一口氣,看見他懶洋洋地抄起長槳,將要順流而下。她心裏怦怦亂跳,覺得淚水在吊眼角裏發燙。猛然間,她的歌聲衝出了喉嚨,好像完全不由自主一樣:“我是興坪劉三姐,長得好像大妖怪。哥哥見了劉三姐,今後再也不會來,阿牛哥,阿牛哥……”劉三姐忽然泣不成聲了。
阿牛沉默了。他低著頭用長槳輕輕地撥著水麵。劉三姐感到胸中有什麼東西破裂了,一陣劇痛之後,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慰。原來阿牛也害怕她。
大概阿牛也曾對劉三姐其人有些耳聞吧!可是他沉思之後,毅然地抬起頭來說:“我不怕!我阿牛不比他們,慢說你還不是妖怪,就是真妖怪,我也要把你接到家裏來!現在你站出來吧!”
現在輪到劉三姐躊躇不定了,她決不願把那張醜臉給任何人看!可是阿牛斬釘截鐵的要求又是不可抗拒的,於是劉三姐覺得心好像被兩頭牛撕開了。她既不敢探出頭去,又不忍拒絕阿牛,心裏隻想拖下去,可是最後一幕的開場鑼鼓已經敲響,她還能躲到哪去!啊,但願她這輩子沒活過!
最後,阿牛聽見劉三姐用微弱的聲音哀求:“阿牛哥,明天吧!”
阿牛坐在竹筏上,任憑江水把他送到下遊去。他不能相信,那麼美妙的聲音會從一張醜臉下發出來!可是就算她醜又怎麼樣?他無限地神往江上那個美妙的聲音,就是那聲音,好像命運的繩索一樣把他往那座山峰邊上拉。不管怎麼樣,她也不會把他嚇倒。對不對,魚鷹們?
魚鷹們在細長脖子上會意地轉轉腦袋,好像在回答阿牛:它們並不反對!她一定是個好人,不會餓著它們的。阿牛哥,你下決心吧!
夕陽的金光沿著江麵射來,在阿牛身上畫出了很多細微的漣漪。對!他做得對!劉三姐是個悲傷的好人,她一定會是阿牛的好妻子!再說,怎見得人家就像傳聞的那麼醜?阿牛難道沒見過那些好事之徒怎麼糟蹋人嗎?怎麼能想象,一個惡心的醜八怪能有一個美妙的歌喉?最可能的是,劉三姐有一點醜,但是決不會惡心人,更不是像人們說得那麼傖俗不堪!他阿牛才不相信那些人們的審美能力呢!對了,也許幹脆劉三姐根本不醜?或者更幹脆一點,甚至很漂亮?可能!阿牛曾經見過一個受人稱讚的美人,長了一個恬不知恥的大臉,臉蛋肥嘟嘟的,站著就要像個蛆一樣亂扭,表情呆滯,像頭豬!他們那些人哪,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