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作品 第五章 這輩子(3 / 3)

老陳把東西扒下胃,就感到這些東西和肚子裏那團火一起融化了,變成了十分可疑的一種感覺:大概那種感覺是可以隨時轉化成饑餓的感覺的。他馬上又想起上輩子讀過的那本書裏的一段:“填飼料之中大量的粗纖維促進腸胃蠕動,有利於排泄,使豬和牲畜的消化功能得到促進,有利於精料的吸收。”

“可是精料在哪兒,我的精料在哪兒?”老陳一麵痛苦地想著,一麵被街上的哨聲召上街,和大家一起又來到地頭。

上午的辛勞比早上要更厲害。可是老陳全身的肌肉已經麻木了:它們隨時都要十二分亢進地收縮,所以現在根本放鬆不開,無論用力與否,它們全是緊繃繃的一團。所以他的動作就十分笨拙,腳步也是十分沉重,根本就是腳跟和地麵惡狠狠地相撞,震得腦子發麻。腦子也因為全身各處麻木而變得十分遲鈍,隻是感到骨頭節裏有那麼一點兒痛。

但是真正痛切的苦楚已經感覺不到了,連腰也不痛了。但是全身發木,好像有點發燒,如同一場大病。

到晚上收工的時候,老陳推著小車回家,看著小山崗上,晚霞紅色的底幕上樹林黑色的剪影,好像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上輩子似乎好攝影。他很想停下來把這景致再看一眼,但是心裏又十分不以為然地啐了一口:去他娘的,看這個有什麼屁意思,還不趕快回家去弄弄自留地?!

晚上,老陳躺在床上,很想馬上就睡著,因為他已經三十歲了,不是年輕小夥子了。小夥子可以晚上十點不睡,去打撲克,去唱唱樣板戲,因為他們年輕,幹一天活還有精力。但是人上了三十歲,除了掙飯吃的力氣,除了維持一家生活用的力氣之外就一無所有了。如果他現在不睡,明天就要挺不住了。

但是他睡不著,心裏不休不止地想著他的上輩子。

他現在是不閑了,除了樣板戲什麼都不看了。大概是三天之前還看了一場樣板戲電影,反正是大鑼大鈸地熱鬧了一氣。大概是有個階級敵人吧,反正也是一出場就叫他看出來了,但是戲裏的好人沒看出來,真急死人。後來終於抓住了,大家鬆了一口氣,戲就完了。大概是挺來勁的,也不費腦子,就是階級敵人沒被抓住的時候太讓人著急,一出場抓住就好了。

猛然他感到很悲哀,難道這一輩子就這麼吃了幹,幹了吃就完了嗎?好像應該是這樣,豈有他哉。但是他又想到,上輩子是感到還該有點別的,當然了,那是閑的。上輩子他好像是個城裏人。他媽的,城裏人就這麼閑得難受!

他又想起了好多東西,好像有人說農村人可以唱唱戲、念念詩,這樣比生死巴力地幹要好。“那敢情好。”老陳想,就是恐怕不是真的。咱們這輩子就是出大力的命了。可是為什麼城裏人那麼閑呢?成天哄,不是搞這個運動,就是搞那個運動,老是不生產,難道就不知道咱們出多大力?那些幹部不都是從農村出去的嗎?他們就不知道中國有五億農民,其中有三億肚子不是百分之百糧食填起來的?三億人餓著一半的肚皮!想想有多麼可怕!

老陳在胡思亂想中睡去了,直到雞叫三遍才醒來。他爬起身來一看,天已經大亮,窗戶紙雪白。老婆不知為何還沒有醒。他仔細看看老婆的臉:又老又憔悴,臉上早就爬滿了皺紋。手粗得好像打鐵的。要是走起路來,那真是一搖一晃,好像一百天沒吃草的驢。

他推起小車又出門去,心裏想著老婆,難受起來。要知道她才二十九歲,已經賽過一個老太婆了。農村的婆娘都是這樣,有了孩子之後就飛快地老起來,又要看孩子,又要做飯,又要拾掇園子,又要喂豬,又要下地,又要拾柴火,又要縫縫補補,又要精打細算,老得當然要快。早上顧不上洗臉,晚上也從不刷牙,當然要醜得嚇死鬼。好在她們有了男人,也用不著漂亮了,但是也犯不上那麼醜呀。

老陳推著小車站在東山上,心裏想著:我們活著是為了誰?為了兒孫嗎?要是過得和我一樣,要他幹什麼?為了自己嗎,是為了吃還是為了穿?隻是為了將來還有希望。可是希望在哪兒呢?都把我們忘了。從農村出去的人也把我們忘了。我們要吃飽,我們想不要幹這麼使人的活。我們希望我們的老婆不要弄得像鬼一樣。我們也要住在有衛生間的房子裏頭,我們也要一天有幾個小時能聽聽音樂,看看小說。

這就是老陳,一個上輩子不是農民的農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