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作品 第九章 地久天長
一
十七歲那年,我去了雲南。我去的那地方是一個群山環繞的小平原,有翠綠的竹林和清澈的小河。旱季裏,天空湛藍湛藍的,真是美極了。我是兵團戰士,穿著洗白了的軍衣,自以為很神氣,胸前口袋裏裝著紅寶書,在地頭休息時給老鄉們念報紙。我從不和女同學談話,以免動搖自己的革命意誌。除此之外,那幾年我幹的事情就像水漏過篩子一樣,全從記憶裏漏出去啦。但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情卻使我終生難忘,印象是那麼鮮明,一切宛如昨日。
事情發生在那年春天。隊裏有個慣例,農忙時一天要給牛喂兩頓紅糖稀飯,要不牛就會累垮。那一天,教導員從營部來,正好看見我的朋友大許提了桶稀飯去喂牛。他一見瞪起眼來就喊:“給牛喝稀飯!哪個公子哥兒幹的事兒!”
他等著大許跑到他麵前來認罪。可是大許偏不理他。教導員喊一聲沒人理,又直著脖子吼起來:“誰幹的?”
大許走過去說:“我提來的稀飯。耕牛都要喂稀飯,不然牛要垮的。”
教導員斜著眼打量了他一番,衝他大喝一聲:“牛吃稀飯!人吃什麼?你給我哪兒來的送哪兒去!”
大許被他濺了一臉唾沫星子,不由地發怒:“哪兒來的?那邊大鍋熬的,一頭牛一桶。”
教導員大怒:“你放屁!拿糧食喂牛就是要改!把桶提到夥房去!給人喝!”
大許冷笑一聲:“人不能喝啦,教導員。桶裏我撒了尿啦。”
大許沒撒謊。牛就是愛喝人尿。我猜這是為了補充鹽分,另外據說尿素牛可以吸收。因此,我們在沒人的地方常常撒尿給牛喝,有時就撒到牛食桶裏。教導員以為大許是拿他開心,伸手就揪大許的領子,要把他提溜走。大許當然要掙紮,兩人撕扯起來。教導員大罵:“你這流氓!二流子!”大許回嘴:“你知道個屁!你就會瞎喳喳!”
後來,別人把他們勸開了。教導員怒氣不息,堅持要開大許的批判會,隊長百般解釋,他執意不聽。直到隊長急了,衝著他大叫:“教導員同誌!你這麼搞我們怎麼做工作!我要向團黨委彙報。”教導員這才軟下來。可是晚點名時他又說:“你們隊,拿大米喂牛!我批評以後還有人和我頂起來,好嘛!有兩下子嘛!這叫什麼?這叫無政府主義!”老職工在下邊直嗤他:“他是怎麼搞的,喂牛的飼料糧是上麵發下來的嘛!”“咱們的牛都瘦成一把骨頭了,還要犁地,他娘的不犁地的還要吃四十二斤大米哩。”
從此以後,教導員見了大許總斜著眼。他知道大許出身不好,背地裏常罵他狗崽子。後來就三天兩頭往我們隊裏跑,想找大許的碴兒。我發現他來意不善,常在背地裏關照大許:“教導員要整你啦。”大許並不害怕,說:“我幹我的工作,他整得著嗎?”
碴兒到底還是給教導員找著了。那年秋收時,大許的腳紮傷了,雨後地裏潮濕,隊裏照顧他在場上幹活。幾千斤稻穀上了場,需要留人翻曬,於是又派了我和一個女同學邢紅。
早上霧氣消了以後,我們打開麻袋,把半濕的稻穀倒出來,攤在場上,這活兒直到中午才幹完。下午我們到場上時,她已經在那兒了。她洗了頭,長發披在肩上,在樹蔭底下盤腿坐著,笑嘻嘻地看著小鳥飛,好像很感興趣。我去拿耙子,想把稻穀翻一遍,可是她對我說:“別翻了!五分鍾以前我剛翻過一遍。”
於是我們倆也到樹蔭裏坐下。我對大許說:“我看你什麼時候還是去找教導員談談,他可能對你有誤解,談了就解開了。”
大許回答得很幹脆:“我不去!”
我說:“還是去談談好。我可以替你先去說說。”這時我聽見哧哧的響,原來是她在鼻子裏哼哼。她說:“沒意思。幹嗎讓大許去討饒?”
我白了她一眼,覺得她瞎搭碴兒。她覺察出來,就笑了笑,走開了。
大許低著頭半天不說話,忽然,他抬起頭來大叫一聲:“不好!來雨了!”
我一看,果然,烏雲已經起來半天高了。我們趕緊去收稻穀。她不見了。我就喊:“邢紅!邢紅!來了雨了!”
她在遠處答應:“知道了!我在拉牛。”
她從河邊拉來一頭牛。我們給牛架上個刮板,用牛拉著把稻穀堆起來果然快得多,一會兒就把穀堆撮起來一多半。
風來了,雨馬上就到,偏巧這會兒牛一撅尾巴。她趕快把牛尾巴按住說:“這個該死的!”她笑起來了。我連忙把牛趕到一邊去,讓它拉了一脬牛糞。這一弄實在耽誤工夫。等我們堆好穀堆,雨點子已經劈裏啪啦地打了下來。當時有一塊蓋穀堆的席子不合適,反正那席子已經爛了半邊,大許就拿鐮刀削下一塊來,然後蓋上防水布。剛弄完雨就下大了。
我們跑到涼棚裏躲雨,大許還拿著那塊席片呢。我說:“扔了吧。”他說:“留著可以補籮筐。”忽然邢紅彎下腰去看那席片,然後直起腰來在大許肩上拍了一下說:“你看這兒!”
我們一看,席子上粘著一角人像。壞了,那會兒根本沒有別人的像。大許嚇得手直哆嗦,悄悄地把一角畫像揭下來捧在手裏看。
這塊席原來一定是草屋裏打隔斷的。我說:“怎麼辦?另一半在穀堆裏呢。天晴以後打開就該被別人看見了。大許,你快報告去吧。”
她說:“報告說是誰搞壞的呢?”
我沒吭聲。大許說:“當然是我。”
邢紅說:“你瞎說,不是你。教導員正要整你呢,說是我好啦。”
大許不幹,他是個誠實的人。我忽然想出一條妙計來:“要是人家看見了,問是誰弄的,就說不記得有這麼回事,不知道誰幹的,這樣就誰也不用承認了。”
大家都同意了。可是傍晚收工時,那片席子就被上場攤稻穀的人發現了,而且教導員馬上就知道了。他急如星火地趕了來,逼問我們這是誰弄的。我們當然說記不得了。可是他怎肯善罷甘休!他把我們挨個逼問了一通,讓我們仔細講一遍當天下午的活動,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講,尤其是蓋席子的過程,要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講。不知他們感覺怎麼樣,反正在教導員逼我的時候,我覺得手心出冷汗,舌根發硬,說起話來結結巴巴。我講完了以後他盯住我說:“你熱愛毛主席嗎?”
我說:“熱愛。”
“好。你再講一遍,是誰用刀削下席子的那個角的?”
“記不清了。真的記不清,也許席子本來就缺一角。”他瞪起眼來說:“真的?有人反映,那些席子本來是不缺角的,一個缺角的也沒有。你再想想。”
我流著冷汗說:“我不記得有誰拿過刀。也許是折了以後撕的?”
他眼睛發出亮光:“對,對,是誰?”
“不記得是誰,我沒看見。”
他冷笑著看著我。
他走了,我一個人坐在屋裏,忽然心狂跳起來。也許這真是犯罪行為?我的做法是革命的嗎?我對得起毛主席嗎?一想到這個,我的心髒都要凍結了。
正在這時,我又聽到教導員在隔壁房間裏咆哮:“就是你幹的!你這個小狗崽子!我一猜就是你!你坦白吧,坦白了寬大你。不然要判刑的!”
啊呀,原來是在審問大許!
教導員吼了半天,大許沒理他。他把大許轟走了,又把邢紅叫了去,對她也像對我一樣說了一氣。邢紅回答得很幹脆:“我記不清是誰撕的席子了,很可能就是我。”
教導員說:“你再想想。”
她說:“實在想不起來。要是你一定要找個承擔責任的人,就說是我撕的好啦。”
教導員嚇唬她:“這是個政治事件!撕毀寶像是反革命行為!”
“我們是無意的。”
“誰知有意無意。你知道犯這個罪要怎麼處理嗎?”
“不知道。”
教導員氣得直咬牙:“你這種態度……哼,不用上綱,本身就在綱上!你回去考慮吧!”
第二天,教導員宣布我們三個人停工,在家寫交代。讓我在宿舍裏寫,大許在辦公室,邢紅在會計室。還好,沒派人看著我們。
我坐在宿舍裏,心裏好不淒涼。說實在的,讓我停工交待可把我嚇壞啦。我倒不是熱愛勞動到了這個份上,實在是嚇的。要是教導員背地裏罵我,說我是流氓、壞分子,我也頂多是害怕一陣。這一不讓我下地,可就和群眾隔離開了。我隻要能和一般人一樣吃飯睡覺幹活,就會覺得心安理得。這一分開,我,我,我成了什麼啦?我為什麼一下子就成了這麼一個需要隔離的人?想著想著我就沒出息地哭了起來,就著這股心酸勁就寫起來了。啊呀,提起這份檢查我要臊一輩子。我寫“敬愛的教導員”,還說我出身工人家庭,對毛主席是忠的,對領導是熱愛的。又說自己工作一貫還好,受過教導員表揚等等,寫了一大堆搖尾乞憐的話。後麵說自己在寶像這個問題上粗心大意,一時疏忽,沒有看清誰撕的,心裏很難過,“心如刀絞,淚如泉湧”。最後是說要在今後的工作中將功補過,等等。還算好,我沒把大許給賣了,可是也夠糟的了,我說“沒看清誰撕的寶像”,言下之意就是不是我撕的。我都奇怪,當時我怎麼能幹這種事?
寫完以後,我正坐在窗前發愣,忽然聽見有人在我腦門前邊說話:“哎呀,你都寫完了?快拿來我看看。”
我一看,原來是她站在窗外,笑嘻嘻的。她說:“怎麼?你哭了!”
我羞得滿臉通紅,把頭轉到一邊去。忽然我想也跑出來是不許可的,尤其是不能來和我說話,就瞪著她說:“你怎麼出來了?”
她一邁腿坐在窗台上說:“為什麼不能出來?”
“哎呀,不是讓咱們老老實實坐在各人屋裏寫檢討嗎?”
她撅起嘴來哼了一聲:“聽他的。又沒人看著。出來玩玩有什麼不可以?”
我說:“呀。這可不成!要是叫教導員知道了事情就更大了。你快回去吧。!”
她吃驚地挑起眉毛來:“怎麼啦?教導員有什麼了不起,我看他能不能把咱們怎麼辦。當然了,也不能和他頂僵了,這個檢查還是要寫。可我還真不會寫這玩意呢,你寫的檢查讓我參考參考好不好?”
我不想給她。可是她真漂亮……於是我勉強答應了。她伸手去抓我的檢查,我說:“你別拿走。”她嗯了一聲,坐在窗台上看。我又說:“你下來吧,來個人看見就要命了!”她就下來坐在床上看。我的檢查有五張紙,著實不短呢。她看著看著就笑了,還說:“好玩!小王,你這‘心如刀絞,淚如泉湧’可寫得真棒!哈哈,你可真會裝哭喪臉兒。”原來她把我的種種沉痛之詞當成了諷刺!當然她不能體會我失魂落魄的心情。看完了以後她把它還給我,想了想,皺起眉毛來說:“可是你這檢查整個看起來還像是告饒。當然了,告饒就告饒,沒什麼。可是你怎麼寫了個沒看清誰撕了寶像?這點兒你得改改,要不然教導員會認定是大許撕的,他就更不肯甘休了。”
我的臉馬上紅了,連忙拿筆把“看”字劃了,換了個“記”字。她笑了笑說:“這就對了。看來你這篇我不能參考,寫的全是你的話。我去看看大許寫的什麼。”她跳出窗戶,又回過頭來說:“喂!下午到河邊去遊泳啊?”
我一聽頭都大了。去遊泳!這是犯了錯誤反省的態度嗎?我要是不去,她和大許去了,就我一個人在家,又顯得太那個,何況大許又是我的朋友。我要去呢,一下午三個人都不在,萬一教導員知道呢?再說我很害怕和個女孩子去遊泳。不過我又很有點向往。結果我說:“不去好吧?萬一有人看見?”
她說:“不怕!中午最熱的時候去。中午誰會出來走動?回來的時候從菜地邊上的小樹林裏出來,那才叫萬無一失呢。你放心吧!隊裏人都去山邊挖渠了,剩下幾個喂豬做飯的老太婆,她們才不來看你呢。”
“可是教導員要是突然回來呢?”
她笑了:“他呀,中午他肯定不回來!這太陽要把他鼻子曬脫皮。好啦,我來叫你。再見!”
中午吃完了飯,我躺在床上想心事。忽然聽見窗前有人叫:“小王,快出來。”我一看是她,就從窗口爬出去。我們兩個叫上大許,她領著我們從菜地後麵的樹林往河邊走。我問她:“怎麼不走大路?”她說:“小河邊有人洗衣服。好家夥,真不怕熱!”
我們從樹林裏出來,果然看見小河邊上有個人在洗衣服,把小橋堵上了。於是我們繞到小河拐彎的地方,從老鄉壘的攔魚小壩上過了河,又在路邊的溝裏走了好長一段到了大河邊上,頭都曬暈了。
大河裏的水在旱季是很清的,就是太淺,最深的地方才不過齊胸深,又太急。邢紅穿了一件綠色的遊泳衣,在水裏又踢又打,連水裏的沙子都濺了出來。大許下了水,他情緒很陰沉,涮了涮又到岸上去坐著。我在水最深流最急的地方站定,讓流水猛烈地衝著胸口,心裏倒輕鬆了一點。我看著她在淺水處瘋,心裏有點高興。我想過去,但是又不好意思。直到她叫我們:“大許,小王,你們都過來!”
我們膛水過了河,到她身邊去。她指著清清的河水裏一些閃光的小片說:“這是什麼?”河水中有一些閃光的小薄片,被水流衝得旋轉著,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她跪在沙灘上,用手掬起一捧水,端到眼前,那些小薄片沉下去了。我告訴她這是雲母,她有點失望地把水放了,說:“我還當是金子呢。”
這一回就連大許都笑了一聲。她讓我們坐在她身邊。這個地方很隱蔽:河在這裏轉了個大彎,河岸上長著很高的茅草,從哪兒都看不到。她說:“我有一件紅遊泳衣,可是我拿了明明的綠遊泳衣。怎麼樣,我想的不錯吧?”
我說:“什麼不錯?”
“嗐!紅的暴露目標呀!”
我們又忍不住笑了一笑。我說:“要是被人發現我們不在,你穿隱身衣也沒用了。我看我們還是早點回去為妙。”大許默默地點點頭。她說:“忙什麼?先到對麵樹蔭下坐一會。”
到了那兒,她把一件洗白了的破軍裝披在肩上,從衣服兜裏掏出兩張紙說:“這是我的檢查,你們看看。”
她的檢查就是一個最缺乏幽默感的人看了也要笑出聲來。開頭說的是:“敬愛的教導員:祖國山河紅旗飄,六億神州盡舜堯。在一片革命歌聲中,我們迎來了七十年代第一春!”結尾是:“我的水平不高,毛著活學活用得不好,檢查之中如有不符合毛澤東思想之處,請教導員指正。”中間盡是一片胡說八道,好像是篇批判稿,說什麼,寶像的被毀壞,是由於國際帝修反的破壞。說到事情的過程,隻有一行字,“可能是我們三人中任何一個弄壞的,鬥私批修地說,尤其可能是我。”總之,你看了她的檢討,猜不出她說的是什麼。她說:“我把會計室的報紙全翻遍啦。”她又要大許拿他寫的來看看,大許不給她。原來邢紅上午去找他,他還沒有寫。我說:“要是寫了就拿來看看,別怕,我寫的也給她看過。你還信不過我們?”
大許低著頭說:“我怎麼會?你們對我太好了。你們要看就看吧。”他掏出來遞給她。那紙上總共三行字,寫的有核桃大小:“割破寶像的就是我,我是在蓋穀子時用刀子裁席子裁破的,是無意的,請領導上批判教育。檢討人:許得明。”
邢紅抬起頭微微一笑,說:“我早就知道你要這麼寫!”她把這張紙哧地撕了,扔到河裏。她冷笑著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寫?以為這麼寫了我們就不受連累?傻!我們都說沒記清,你要咬我們一口?還是怕我們以後說出來?你聽著,我以後要是告訴除咱們三個人之外的任何人,就是王八!”
我倆都笑了。這麼一個女孩子一本正經地賭咒可真好玩。我說:“我也是。絕不告訴別人。”
大許皺著眉說:“可是我確實撕了寶像。不說,對嗎?”
聽了這種話,我感到沉重。不管怎麼說,我們在向組織隱瞞一個重大問題,這是不可寬恕的。可是邢紅說:“你多笨哪!明擺著教導員要整你,你還要自己送上門去。”
他聽了她的話,低下頭去。忽然又抬起頭來說:“可是你們這麼包庇我,是對的嗎?”
邢紅猛然一伸胳膊,把上衣揚到地上,她站起來,把她苗條的身體投到陽光裏去。她揚起頭,把披散的頭發垂到腦後,眯起子眼睛,雙手交叉在胸前說:“當然我們是對的。不管怎麼說,我相信自己是個好人。你也是個好人,小王也是。至於其他的,我都隨他去,要批鬥就批鬥好了,有什麼了不起。”她忽然轉過身來說:“我衣兜裏有一份檢查,是給你寫的,我書包裏有紙筆,你抄——份吧。你不要這麼提心吊膽的,沒什麼了不起。我要下水去啦,小王,你去嗎?”
我點點頭,於是我們下河去了,大許在岸上呆子一會兒,就心安理得去抄檢查了。我和邢紅一起在淺水處奔跑,又到深水處去掏老鄉下的魚簍,看看他們捉了幾條魚,不過我們沒拿他們的。我有點迷上邢紅了,她顯得矯健又玲瓏。她真美啊。我開始對她有了一點不尋常的感情。後來我們上了岸,大許已經抄好了他的檢查。我們就一起溜回去,誰也沒看見我們。等挖渠的人回來,我正手托著頭冥思苦想哩。可是我想的是邢紅這麼幫大許的忙,莫不是愛上他了?這時,教導員來要檢查,我就給了他。
二
教導員把我們的檢查看了一遍,勃然大怒。他立刻決定批判我們。吃完了晚飯,他把一些人叫去開預備會,其中有好幾個是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開完會回來,他們都繃起臉來不理我們,和別的同學說話也背著我們。有人小聲告訴我:要批判你們啦。我心裏慌了一下,後來一想,慌什麼呢,反正到了這步田地,豁出去了。頂多是“站起來”,“到前邊站著”,去聽批判。
誰知到了晚上,教導員派了兩個人來跟著我,連我上廁所也跟著。平時我跟他們都住一個屋,這會兒耷拉著臉也不理我了。我覺得有點不妙,腦袋後麵直發涼。到晚上有人吹哨,叫大家去開會,我看見大許背後也跟著兩條大漢。啊哈,會場上點著四盞大汽燈,可真舍得油啊。教導員站到桌前,說:“今天這個會,是批判破壞寶像的許得明、王小力和邢紅的大會。把許得明和王小力帶上來!邢紅在下麵接受批判。”我後麵的兩個人就來推我。我站起來走上去,可是感覺有點腿軟。大許也走到前邊來。邢紅也跟上來了。教導員對她了瞪眼說:“誰讓你上來的?”她說:“批判我們三個人嘛,我當然上來。”教導員冷笑一聲:“好啊!”他大喝一聲:“你們麵向群眾,低頭!”
麵向群眾倒不怕,低頭可是低不下去。教導員大吼一聲:“把許王捆起來!”跟著我的兩個人立刻就來扭我的胳膊,我拚命掙紮。真想給那兩個家夥一人一拳,還是同學呢。可是我不敢打人,隻把雙手捏在一起,不讓他們把我的手扭到背後。我聽見大許使勁地喊:“啊……!!”底下老職工亂起來,有人叫:“是些小娃娃嘛,捆起來幹哪樣?”折騰了半天,教導員撲過去幫著捆大許,結果把大許捆起來了,我呢,還沒捆上。我也不知哪兒來的勁,簡直邪性,雙手握在一起,三四個人都弄不開。教導員來看了看,說一聲“算了”,於是就開會。可是邢紅站到他麵前說:“你也把我捆起來!你捆!”我們那兒批判會常常捆人,可還沒捆過女的呢。教導員不敢動手,就叫女知青來“押住”邢紅,果然就有兩個積極分子上來扭住了她的胳膊。教導員回頭來看我,我衝他瞪大眼睛,他又叫人來捆我,這回我讓他們捆了。那硬邦邦的竹殼子捆住手腕疼得要命,繩子往脖子上一扣馬上就透不過氣來。這會兒下麵的人走散了一半,我們隊長也不見了。發言的人一個接著一個,說我們是“知識青年的敗類”等等。正在批判,隊長跑來說:“團部指示,這個會不能開,尤其不準捆人;叫先把人放了。”教導員剛要瞪眼,隊長說:“政委說了,這個事你要負責任。”教導員立刻軟了下來,不得不宣布散會。
根據團裏的意見,毀壞寶像的事情是無意的,不予追究。捆打知識青年一事教導員要道歉,受害者也不要上告,事情就這樣兩拉倒。
當晚,我和大許坐在床上根本不想睡,氣得腦門子發漲。細細一想,鬥我們捆我們的全是自己的同學,為了什麼呀,不過是為了給教導員留個好印象,以後能在講用會上說說他們怎樣站穩了立場,然後到團裏當個文書、幹事之類,寫些狗屁不通的報告。為了這個背叛我們,值得嗎?
熄燈時,我們屋那兩個家夥回來了,怯生生地輕手輕腳地溜進門來,悄悄地坐在床上。我一下子站起來,大喝一聲:“你們兩個搬出去!別跟反革命住在一塊!”有一個小聲說:“王哥,別賴我們。我們也沒法子。”我的野性發作起來,大吼一聲:“滾出去!快滾!”接著把他們的東西全都扔了出去,他們兩個不敢再說什麼,忍氣吞聲地撿起東西走了。
邢紅也不和同屋的女生說話了,還拌了兩句嘴。我和大許知道以後,第二天上工的路上毫不留情地罵那個女生。我們簡直喪失理性了。我們兩個叉著腰罵她是“走狗”,是“馬屁精”、“缺德鬼”,罵得她捂著臉哭了一整天。其實我們本不至於罵出這樣的話,可是我們一想起那天晚上她在會場上撅邢紅的胳膊,還揪她的頭發,就氣得要命。她要是個男的非挨我一頓打不可。大許不會打人,他隻會在別人打他的時候還手,可是我那些天像個野人一樣,邢紅說我在地裏幹活時都斜著眼看人,一副惡相。
這事過去之後,有些家夥開始在背後給我們造起種種謠言來。隊裏風言風語地傳說我們有什麼生活問題。這種話使邢紅很傷心,可是她從來也沒對我們提起過。我們也不好和她說這個,隻是以後我們益發形影不離,就連吃飯她都要端著碗到我們屋裏來吃。在地裏幹活休息時,不論時間多短,她也要來和我們一起坐一會兒。和我們在一起時她顯得迷人,她對我倆都好。她箱子裏有很多書,晚上我們就讀書,哪兒也不去,就是連裏開批判會我們也隻當不知道。後來她索性把臉盆漱口杯都拿過來了,弄得我們的懶覺再也睡不成,因為天一亮她就來敲門,說:“快起來!我要進來啦。”中午我們睡午覺的時候,她就在我們屋洗頭,洗好頭以後就靜靜地坐下來看書。隻有晚上睡覺才回她屋去。
我和大許都愛她,可是我們都不想剝奪了她給別人的一份愛,因為她似乎同樣地喜歡我們兩個人。
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度過的愉快時光。我們那裏的旱季天特別長,由於是農閑,收工又早,我們回來時天還很亮呢。大許去水井打水,我把我倆的臉盆和毛巾拿到走廊上來。他把水打回來了,我們在門前脫成赤膊,洗去身上的泥巴,這時我們可以聽見屋裏的濺水聲。我們洗完以後就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這時她就在屋裏說:“大許,小王,你們洗好啦?”“啊。”“你們別進來,我還沒好呢。”她從來不插門。等到她說“好啦”,我們就走進去。她坐在窗前的床上,嘴裏咬著發卡。我說:“我們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