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吧。把我的書箱子打開。”
她有好多書,有她帶來的,還有她借來的,還有人家送給她的。她穿著我的拖鞋走過去把門打開,讓黃昏的陽光照進屋來。她喜歡躺在床上看書,用一塊塑料布墊在枕頭上,免得濕頭發把枕頭弄濕。她還有很多孩子氣的小毛病,看書的時候會用腳趾彈出“橐橐”的聲響。開飯鍾打響的時候,她有時會發起懶來,當我們收拾起飯盒,對她說:“小紅,起來!去吃飯。”這時候她會輕輕地一笑:“我不想起來。你們給我打來吧。”我們說:“你太懶了。我們今天不想侍候你。”她會說:“那我還給你補襪子了呢!我還給你洗衣服了呢!”我們就說:“我們這是為你好,你要得懶病啦。”她慢慢坐起來,然後又躺下去。“不會的,少打一次飯得不了懶病。再說我比你們都小,你們應該讓著我。”於是我們就讓著她了。
吃完飯,天開始暗下來,她還是躺在床上看書,過一會兒她會忽然欠起身來問:“大許,你看什麼書呢?”大許告訴她,她說:“噢。”然後躺下去,再過一會兒她又來問我,我也告訴她。她也許會高興地繼續說下去:“噢,是肖。你喜歡他嗎?”我說:“挺細膩的,不過還是不喜歡。”“哎呀,我可喜歡他呢,那老頭可精啦。”要不然就會莫名其妙地說:“喂,喂喂!你們倆都別看書啦。問你們,喜歡傑克·倫敦嗎?”我們這樣的毛頭小夥子哪會說不喜歡。她說:“他太野蠻啦。人應該會愛,像好人一樣。對!我不喜歡。”我反唇相譏:“你是小姑娘。你別傻啦。”她會高高興興地說:“對啦,我是小姑娘。”說完了就不作聲了。
天黑到在屋裏不能看書時,我們就都到門外去坐。有時候一聲不響,看著天邊一點點暗下去,對麵傣寨裏的竹梢背後泛出最後一點紅色。有時候她會給我們講小時候的一些瑣事,她講得特別有意思。她講她有一次和哥哥爬上屋頂去摘桑葚,那是一座西式的房子,尖尖的洋鐵皮頂,哥哥上樹去了。讓她坐在屋頂上等著,可是她往下一看,高極了,足有七層樓高——那是兩層樓,不過她才四五歲,當然覺得高。於是她反過身來往上爬,越爬就越打滑,一直滑到離房簷不遠的地方,嚇得她一動也不敢動,大哭起來。晚上回家以後,衣服上剮破的窟窿叫媽媽看見丁。不管媽媽怎麼問,她也沒說出哥哥來。她驕傲地說:從那時我就感到,大人的話有時可以不聽,應該正直,不出賣人,這比聽話重要得多。她還講過別的一些小事兒,我們都很愛聽。她說困難時期,她的同桌家裏孩子多,總是吃不飽。她每天給他帶一個窩頭。可是後來上中學以後他就忘了她,見了麵也不理了。我們都知道這是為什麼。嘻,我們上中學時也不敢和女同學來往,為了做個正派人。總之,我們漸漸發現她是個特別好的女孩子,她什麼也不怕。她本能地憎惡任何虛偽,讚美光明,在我們困惑的地方,她可以毫不費力地指出什麼是對的。我覺得她比我們倆加起來還聰明得多。
因為我們三個人形影不離,大家漸漸把我們看成怪人。他們看見我們一起走過來都帶著寬容的微笑。他們還是喜歡我們的。有一次我遠遠聽見幾個老職工說:“三個挺好的孩子,都是教導員給害的。”原來他們認為我們得了某種神經病。後來我告訴大許和小紅,他們都覺得好笑。不管怎麼說,我們願意在一起,讓他們去說吧。
後來隊長派活也把我們三個派到一塊,通常都是三個人單獨在一塊幹活。可是有某種默契,就是我們必須不挑活。開頭是讓我們三個去田裏把稻草拉回來。我們趕著三輛牛車。一般女同誌不適合趕牛車,因為牛有時候會調皮。可是邢紅趕得很好。我們趕上車到地裏去。旱季的天空是青白色的,地平線上白茫茫,田野裏光禿禿。太陽從天上惡狠狠地曬下來,連一片雲也沒有。稻草幹得發脆,好像雞蛋殼一樣。我們往車上扔稻草的時候,邢紅站在車頂上接著。她穿著我們的破衣服,衣服顯得又大又肥,她的樣子好玩極了。我們把稻草捆拚命地往上扔,一直扔到她抱怨起來:“慢一點啊!”等我們停下手來,她就趴在稻草上笑著說:“你們真偉大,不過還是慢一點。”如果我們再快扔,她就躺下不動,直到我們扔上去的草把她埋起來,她才從草裏鑽出來,飛快地把草碼好,還高興地喊:“來吧,我不怕。我比你們快!”然後我們就拉著三個稻草垛回去。我們運的稻草比六輛車運的都多。
後來草運完了,隊長很滿意,說:“如果知青都和你們一樣,我們可以多種一千畝地。”可是他又讓我們去出牛圈,他說:“你們可以慢慢幹,讓邢紅在外邊幹點雜活。牛圈離家近,你們可以自己安排時間,什麼時候幹都可以。”
我們隊的牛圈有好幾年不出了。那是一間大草棚,有一個籃球場那麼大。因為從來不出糞,也不墊草,簡直成了個稀屎塘,大牛下去淹到肚子,小牛下去可以淹死,真夠嗆。我們去看了一下,我說:“邢紅別下去了,留在外邊吧。”
她說:“我不在外邊,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我進去探探深淺,牛糞一直淹到我大腿上半截。我們拉來一頭頂壯的水牛,駕上一套拖板,邢紅在前邊拉牛,我們兩個在後麵壓住板梢,把那些牛糞從圈裏拖出來曬。哎呀,那些糞真是駭人聽聞,說起來你都不信。那頭該死的牛拚命地甩尾巴,濺起來的糞總打到人臉上。每當我們從牛圈裏推出一大堆糞來都要到水溝裏洗洗臉,邢紅的頭發裏也濺上了。這裏太髒了,我們連話都顧不上說。連那條該死的牛出來以後都不肯再進圈,總要做一些古怪花樣才肯進去。我們連中午飯也沒吃,弄到下午三點鍾,那條牛一下跪下不起來了。邢紅大叫一聲:“我也受夠了!”她騎到牛背上說:“走,牛,咱們到河邊遊泳去。”那牛騰的一聲跳起來,飛快地朝河邊跑去了,快得讓我們兩個死追也追不上。我在後邊一邊追一邊喊:“小紅!你勒著點鼻繩呀,別摔下來!”她在牛背上說:“你別怕,我摔不下來。”她哈哈地瘋笑起來。水牛背又寬又滑比馬難騎多了,那牛跑得比馬還快,可是她居然沒有摔下來。到了河邊,那牛一頭躥下水去,她也從牛背上翻下來摔到水裏了。可是她馬上又跳起來,在齊腰深的水裏朝上遊跑過去,最後彎腰一頭紮到水裏。等我們跳到水裏去的時候,她在上邊大叫:“我已經洗幹淨了,你們快好好洗洗。”
後來我們在沙洲上坐在一塊兒,她全身水淋淋的,衣服都貼到身上,頭發披在肩上。她哈哈笑著說:“多棒啊!我覺得妙得很。”
那地方河水分成兩股,圍繞著一個小島,牛跑到島上吃草去了,小紅很高興,她喘過氣來以後又到水裏去,還和我們打水仗,後來就坐在沙灘上讓太陽把衣服曬幹。坐了一會兒,她躺在沙灘上,兩眼看著天空,說:“天多藍啊。我有時覺得它莫名其妙。我覺得,我是從那裏宋的,將來還要消失在那裏。”她有點傷感。我們也傷感起來。我們想到,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消失在自然的懷抱裏,那個時候我們注定要失去小紅了。還有,也許我們注定永遠在這裏生活了。哎,這世界上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她悄悄地坐起來說:“不管到哪裏,我隻要做一個好人,隻要能夠做好事,隻要我能愛別人並且被別人愛,我就滿足了。大許,小王,你們都喜歡我嗎?”
我們都說:“喜歡。”我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斜射的夕陽把她飄揚的頭發、把她的臉、把她的睫毛、把她美麗的胸和修長的身體都鍍上了一層金。她很美地笑了。她說:“我喜歡你們。我愛你們。”我們靜了一會,她忽然高興地笑了:“好啦,我教你們唱一支歌吧。一個好歌,古老的蘇格蘭民歌。”
她教我們唱了《友誼地久天長》。以後我們常在一起唱這支歌。她後來又教給我們好多歌,但是都沒有這支歌好。我和大許都是音盲,除她教給我們的歌就不能把任何歌唱好。
後來我們都覺得餓了,就把牛找回來,趕著它回家了。
第二天我們又去出牛圈,這一回牛糞淺了。我們三個駕起三套拖板一齊把牛糞推出去。牛還是甩尾巴,甩得糞點子橫飛。三條牛尾巴弄得人走投無路。後來小紅用一根繩子把牛尾巴拴起來,它就再也不能甩了。可是牛被拴住了尾巴覺得很不受用,走起路來大大地叉開後腿,怪模怪樣的。被拴住的尾巴拚命扭動著,好像一條被釘住的蛇。我們大笑起來,也把我們的牛這麼拴住。於是三頭牛跨著不穩定的舞步走來走去,我們都覺得很好玩。邢紅還溫存地對它們說:“牛,對不起你們。牛,等一會帶你去遊水。”
到下午我們三個就騎上牛到河裏去玩。邢紅還帶了米和鍋,我們在河邊做飯吃。吃完了飯,我們坐著看傍晚的雲彩,刊天黑才趕牛回去,為的是讓它們多吃點草。可是第二天我們去拉牛,那三條牛都惶恐萬狀地躲開我們。小紅很傷心,以後她就不拴牛尾巴,我們也不拴了。後來牛又和她好了。牛會悄悄走到她麵前來,她就輕輕地摸摸它們的鼻子。她對我們說她很喜歡水牛,喜歡它們彎彎的角、大大的眼睛,還喜歡涼蔭蔭的牛鼻子。她說牛的傻樣很可愛,可是我就看不出來。
我們把牛圈出好,隊長又派我們到鎮上去拉米,後來又讓我們三個去放牛。從來也沒見過讓女孩子放牛的,不過因為可以和我們在一塊,她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們一起去放牛。早晨的霧氣剛剛散去我們就趕著牛到山上去,帶著鬥笠和防雨的棕衣,還帶著米和菜。我們跟在牛後麵走著,小紅倒騎在最後一頭牛背上。我們商量把這些牛趕到哪兒去。小紅忽然高興地挺直身子,拍打著牛背說:“到山裏邊小樹林去,那兒可好啦。”牛向前一躥,把她扔下來了。我們趕緊攙住她。她和我們一起笑了,然後說:“到小樹林去,到小樹林去!那兒有好幾個水特別清的水塘,我頂喜歡那兒啦!那兒草也好,去嗎?”
她這麼說好,我們怎好說不去。到了山底下,牛群爭先恐後地往陡陡的山坡上爬,簡直比打著走得還快。爬上第一個山坡,我們並肩站住往山下看:整個壩子籠罩在淡淡的白色霧氣中,四外是收割後的黃色田野,隻有村寨裏長滿了大樹和竹子,好像一座座綠色的城堡。起伏的山丘到了·遠處就忽然陡立起來,上麵長滿了樹,黑森森的,神秘莫測。在寂靜的小山穀中,有一片密密的小樹林,那就是小紅要去的地方。這裏的天空多麼藍啊,好像北方的初秋一樣。小紅往我們臉上看了看,笑了一下說:“嘿,走吧!”
牛群早就衝到山穀裏去了,我們追上去。接著,我們必須分開了。我到左邊的山坡上去,大許到右邊的山坡上去,小紅留在後麵,為的是不讓牛群走得太散。其實牛隻要看見這邊山—上有人,自然就不會過來,把小紅留在後麵也是多餘的,因為沒有一頭牛會掉頭回去的。牛都散開了,一心一意地吃草,慢慢地朝前去。我坐在一棵孤零零的小樹下,我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大許隔得很遠,小紅也隔得很遠,他們看起來都不過一粒豆子那麼大。我倚著小樹,鋪開我的棕衣坐著,麵對著藍藍的天空和白白的、絲一樣的遊雲,翠綠的山巒,還有草地和牛,天地是那麼開闊。
三
我半躺著,好像在想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我忽然覺得有一重束縛打開了:天空的藍色,還有上麵的遊雲,都滔滔不絕地流進我的胸懷……我開始傾訴:我愛開闊的天地,愛像光明一樣美好的小紅,還愛人類美好的感情,還愛我們三個人的友誼。我要生活下去,將來我要把我們的生活告訴別人。我心裏在說:我喜歡今天,但願今天別過去。
這時我聽見小紅在叫我,我看見她跑過來,披散的頭發在身後飄揚。她穿著我們的舊衣服,可是她還是那麼可愛,好像羚羊那麼矯健。她一個魚躍撲在我身邊,然後又翻身坐起來。她喘籲籲地說:“哎呀,好累。往山上跑真要命。”
我笑著說:“小紅,出了什麼事?”
“沒事,來看你。”她轉過臉來,慢慢地說:“你一點也不需要人來看嗎?”
她蜷起腿來坐著,說:“我一個人坐著有點悶呢,你就不悶口馬?”
我說:“不悶,我很喜歡這麼坐著。我喜歡。你看,從天上到地下都多麼可愛呀。”我轉過身來,看見她正笑著看著我,她說:“你越來越可愛啦。”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可是她滿不在乎地哼起一支歌,接著就躺在我身邊了。
我覺得緊張,就往前看。後來聽見她叫我,我轉過身去,看見她躺在草地上,頭發散在草上,她很高興。她的眼睛映著遠處的藍天。她說:“你和大許怎麼啦?”
我說:“我們怎麼啦?”
她笑了。她在草地上笑好看極了。她說:“你們兩個好像互相牽製呢。不管誰和我好都要回頭看看另一個跟上來沒有。是不是怕我會跟誰特別好,疏遠另一個呢?”
我辯白:“沒有。”其實是有這麼回事的。
她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別這樣了。我不會喜歡這一個就忘了另一個的。你們兩個我都喜歡。你們都來愛我吧,我要人愛。”
我也很高興。她又說:“將來咱們都不結婚,永遠生活在一起。”
我也像應聲蟲一樣地說:“不結婚,永遠在一起。”
她又規規矩矩地坐好,用雙手抱著膝頭,無憂無慮地說:“多好呀,和人在一起。”一轉眼她就站起來跑開了,跑出了樹蔭,她的頭發在陽光下閃著光。我對她喊:“你去哪兒?”
她高高興興地回答:“我去看大許!”
她像一隻小鹿一樣穿過牛群,一直跑上對麵的山坡,頭發飛揚。她真可愛,她說的一切都會實現的,我想。
到中午牛都吃飽了,甩著尾巴朝前走起來,越走越快,漸漸地彙成群。我們三個人又走到一塊來啦。我們跟著牛走,小紅還嫌牛走得太慢,拾起土塊去打牛。我們唱起歌來。後來就走到小樹林了,牛開始往前瘋跑,大概是聞見水味了。我們怕它們跑遠了,也加快腳步搶到前邊去,大許向左我向右。小紅跑了一上午,再也跑不動了,她在後邊喊:“小王,大許,去給咱們占個好地兒啊!別叫這些該死的把水塘全占了!”我衝進小樹林,找著一個又深又清的水塘守住,把來的牛一律打開,轟到小水塘和泥坑裏去。過一會小紅和大許都來了。小紅笑著說:“這些該死的全下了塘啦。咱們沒事兒了。烏拉!我們來做飯!”
我們來到的地方真好,草地上疏疏落落地長著小樹,上遊下來的小溪在樹林中間彙成一個又一個池塘,我挑中的這一個簡直可以叫做小湖呢。我們在樹蔭下邊的一個小幹溝裏支起鍋來,把我們的棕衣在一邊鋪好。小紅從書包裏拿出一塊臘肉,她笑著對我們說:“上回趕街子我買的。我們今天來吃吧。”我們三個人的工資都交給她管,我和大許就真正不問阿堵物了。可是錢一給了她我們就老有錢,再也不會捉襟見肘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吃完了飯,我和大許就跳下水去遊泳,小紅跑到樹叢裏換衣服。她在樹林裏大喊大叫:“喂,水好嗎?水裏好嗎?”水特別涼,可真是從森林裏流出來的。我們說:“好,好極啦!你快來吧!”一會兒她蹦蹦跳跳地走出來,穿著她的紅色遊泳衣,嘴裏喊:“我來啦!我來了!”她一下跳到水裏,馬上又探出頭來說:“嘿!可真要命,這水可真涼。”她高興地仰泳起來,中間的水清得發黑。她遊到中間時我們可以看見她發白的小腳掌在一蹬一蹬的,她喊:“你們遊泳沒我遊得好!不信你們就追過來,比比看。”
我們迅速地遊近她,她一下子潛到水下去了,我也潛下去、啊呀,這個塘底下準有泉眼,寒氣刺人。我簡直就下不去。我在水裏睜開眼睛,看見她在我下麵遊,可是我捉不住她,我就回到水麵上來,我和大許焦急地往水下看。後來看見一個人影飛快地浮上來,我們就遊過去,等她一躥出水麵就從前邊捉住她。她的身上像魚一樣涼。她噗噗地出著氣,在水裏跳了幾下說:“嘿,底下可真涼,我身上都起雞皮疙瘩了。我還給你們捧了一捧底下的水來,叫你們一捉全灑了。你們怎麼不下去玩?”我說:“水太涼,冷得死人。你也別下去了,會抽筋的。”她撅起小嘴說:“你又來嚇唬人,抽筋我也淹不死。”她又往下潛,出來的時候神秘地對我們說:“喂,底下有大魚呢!就是滑溜溜的,不好捉。你們等著,我捉條魚晚上吃。”我說:“你得了!水裏的魚手可捉不住,滑著呢。”她歪起頭來一笑,說:“真的嗎?我偏要試試。”她在水裏穿著小小的紅遊泳衣,好像水仙女一樣。我和大許遊開去上岸曬太陽了,她還在水中間潛水,她真是瘋得沒底啦。一會兒說:“差一點沒捉住!”一會兒說:“這次沒碰上!”我和大許對著她笑,因為她那麼高興。後來她下去好長時間才上來,她還在水下我們就發現她上來得慢,動作不正常,我看大許,他也變了臉色,我們趕快下水朝她遊去。果然她一露出水麵就用手亂打著水說:“我抽筋啦!你們快來救我呀!”我們嚇得眼睛都要瞪出來了,隻恨爹媽沒多生出幾條腿來打水。可是她還笑:“你們嚇得齜牙咧嘴啦!別害怕,我不會立刻就沉下去的!”可是我們緊張得心都跳壞了。等我們遊到跟前,她躥起來,用雙手勾住我們的脖子,她又笑又咧嘴,一會兒說:“你們拖我上岸吧。”一會兒說:“啊呀,腿痛死啦廠我們可一點開玩笑的心情也沒有,轉過身去就朝岸上遊。她架在我們脖子上,一點也不介意地把高聳的胸脯倚在我們肩上,還說笑話:“哎呀,這可真像拉封丹的寓言!兩隻天鵝用一根棍把個蛤蟆帶上天……不對,你們在遊蛙泳,蛤蟆是你們!”
我們可一點開玩笑的心思也沒有。我們拖著她一點也遊不快!為了抵消她浮在水上的上半身的重量,我們幾乎是在踩水,哪能遊得快呢。她仍是高興地說個不停,急得我喝了好兒口水呢。等到我的腿一夠到水底,我就在她背上啪啪地打了兩下,說:“你這壞蛋!大壞蛋!”大許伸手給她理頭發,也說地:“你嚇死我了!”她撅起嘴來。我們倆把她從水裏抬上來,收到棕衣上。這時我們的腿都軟了,百分之九十都是嚇的。他喊“抽筋了”時我們離她還有七八十米呢,我都不知怎麼遊過去的。在把她拖上水來之前我心裏一直是慌的。我真想多打她幾下,讓她再也不敢。我去給她捏腿,她不高興地說:“你們對我太凶了!”我抬起頭來一看,她噙著淚。她又說:“你罵我壞蛋時,啞著嗓子野喊。我怎麼啦?”她小聲抽泣起來。
我們都低下頭去。後來我抬起頭來,小聲說:“你不知道嗎?我們太怕你淹死了。我看見你出了危險,嚇得手都抖起來了。”
她撅著小嘴看我們,眼睛裏有好多怨艾。看看我,又看看大許,後來眼睛裏的怨艾一點一點退去了,再後來她陰沉的小臉又開朗起來。她忽然笑了,伸手揩去眼淚,眼睛裏全是溫情她說:“你們,你們這是太愛我呀。”我們倆點頭。她頑皮地笑著說:“你們過來。”等我們蹲到她身邊時,她猛地坐起來,用雙臂勾著我們的脖子,她的額頭和我們的額頭碰在一起,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說:“我也愛你們。你們對我太好啦!”她把我們放開,說:“我以後聽你們的話,好吧?快去看看牛吧。”
我們趕快穿上涼鞋去找牛,牛已經走得很散了,好不容易才把它們趕回來。我們趕著牛回來時她已經站起來了,一瘸一拐地要來幫忙。我衝她喊:“你別來啦,我們兩個人夠了。”
她就拿起衣服一瘸一拐走到樹林裏去換。後來她出來,我們拉來一條牛讓她騎,大許把東西收拾起來,我趕著牛慢慢地朝回走。牛吃得肚皮滾圓,一出樹林就呼呼呼地衝下山去,直奔我們隊,也不用趕了。就這樣到家天也快黑了。隊長在路口迎著我們,他笑嘻嘻地說:“辛苦了!牛肚子吃得挺大。你們把牛趕到曬場上圈起來吧,牛圈叫營部牛幫占了。”
我們就把牛趕到曬場上去。曬場有圍牆,進口處還有攔牛門,是為了防牛吃稻穀的。曬場北麵是涼棚,頭上有一間小屋,原是保管室,後來收拾出來,供教導員來隊住。我們把牛趕進曬場,忽然發現北邊空場上有汽燈光,還有一個公鴨嗓在大聲大氣地說話。教導員來啦。我們站在空涼棚裏,不由地勾起舊恨:這就是我們當初挨鬥的地方!我和大許走到教導員住的屋門前,一推,門呀的一聲開了。劃根火柴一看,哼,他的床鋪好幹淨。我知道有幾個女生專門到他屋裏做好事,每天他回來時屋裏都收拾得幹幹淨淨。現在就是,床鋪收拾好了,洗臉水也打來了,毛巾泡在水裏,牙膏也擠在牙刷上了。我和大許笑著跑出來。小紅走過來問:“怎麼啦?”我們告訴她,她也笑起來。忽然她心生一計:“我們也對教導員表示一下敬意,對!我們揀兩頭肚子吃得最大的牛趕到他屋裏去。”
我們倆一聽,憋不住地笑。可真是好主意,他的門又沒插,牛進去就是自己走進去的。我們找了兩頭吃得最飽的牛。啊,這兩個家夥吃的肚子都要爆炸了,那裏邊裝的屎可真不少啊!可以斷定兩個小時之內它們會把這些全排泄出來,我猜有兩大桶,一百多斤。我們把它們轟起來,一直轟到小屋裏。不一會兒,我們就聽見屋裏稀裏嘩啦地亂響起來,簡直是房倒屋塌!後來就不響了。我猜它們在那麼窄的房子裏不太好掉頭,它們也未必肯自己走出來。我們都走了,回去弄飯吃。吃完了飯我們坐下來聊天,還泡了茶喝,就等著聽招呼。可是教導員老說個不停,我們都擠到窗口看他。會場就在我們門前。我們數著人。—會溜了一個,一會又溜了一個,一個又一個溜了一半啦。教導員宣布散會,他也打了個大嗬欠。我們看見他轉過屋角回去了。大許說:“好呀,這會兒牛把屎也拉完了。”我們就坐下等著。過了一會兒,就聽見遠遠的教導員一聲喊叫。他叫得好響,隔這麼老遠都能聽見。我們三個全站起來聽,憋不住笑。後來就聽見他一路叫罵著跑到這邊來,他說:“誰放的牛?誰放的牛?怎麼牛都關在場上?”
我們三個推開門跑出來站在走廊上,小紅說:“我們放的牛怎麼啦?教導員。”
他一跳三尺高,大叫起來:“牛都跑到我屋裏來了!誰叫你們把牛關在場上的?”
我們七嘴八舌地說:“牛進屋了?那可好玩啦!”“你怎麼沒把門鎖上呢?”“牛是馮隊長叫關在場上的。牛圈叫營部牛幫占了!”後來我們仔細一看,教導員的額頭上還有一條牛糞印,就哈哈大笑起來。教導員大罵著找隊長去了。小紅大叫一聲:“去看看!”她撒腿就跑,大許也跟去了。我把我們的馬燈點上,也跟著去了。
啊哈,教導員屋裏多麼好看哪!簡直是牛屎的世界!那兩個寶貝把地上全拉滿了,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牛尾巴把糞都甩上牆了!桌子也撞倒了。煤油燈摔了個粉碎,淹沒在稀屎裏,臉盆裏的水全溢出來啦,代之以牛屎,毛巾泡在裏麵多麼可笑啊!教導員掛在牆上的衣服、雨衣、鬥笠全被蹭下來了,慘遭蹂躪,鬥笠也踏破了。我們站在那兒笑得肚子痛,小紅還跳起來拍手。一會兒教導員拉著隊長來了,他一路走一路說:“你來看看!你來看看!我進屋黑咕隆咚,臉上先挨了一下,毛紮紮的,是他娘的牛尾巴!我還不知是什麼東西,嚇得我往旁邊一躲,腳下就踏上了,稀糊糊、熱呼呼的,這還不夠嚇人!屋裏有兩個東西喘粗氣!我嚇得大喊一聲:誰!!這兩個東西就一頭撞過來,還虧我躲得快,沒撞上。馮隊長,這全要怪你,你怎麼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