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一路賠情,到屋裏來一看,嘻!他也憋不住要笑。他說:“小王、小許、小邢,快幫教導員收拾一下嘛!”我們不去收拾,反而笑個不住。小紅說:“隊長,又要派我們出牛圈哪!我們幹夠了!”於是我們笑著跑開了。
唉,這都是好多年以前的惡作劇了,可是我記得那麼清楚。我常常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回憶,一切都那麼清晰。我那時是二十一歲,大許和我同歲,小紅才二十歲。人可以在那麼年輕時就那麼美,那麼成熟,那麼可愛。她常說她喜歡一切好人。她還說她根本分不清友誼和愛的界限在哪裏。她給我們的是友愛:那麼純潔、那麼熱烈的友愛。她和我們那麼好,根本就不避諱她是女的、我們是男的。我們對她也沒有過別的什麼念頭。可是她給我們的還不止這些。我回想起來,她絕對溫存,絕對可愛,生機勃勃,全無畏懼而且自信。我從她身上感到一種永存的精神,超過平庸生活裏的一切。
我們都學會了她的口頭禪:管牛叫該死的,管去遊泳叫去玩呀,她還會說:嘿,真要命。或者幹脆就說:要命。她的記性好極了,看書也很快。有時候她和我們討論一些有關藝術哲學的問題。我發覺她想問題很深入,她的見解都很站得住。她愛藝術。她說:“有一天我會把我的見解整理出來的。”可惜她沒有來得及做這件事。她病了。
有一天中午,我們在屋裏看書,看著看著她把書蓋在臉上。我們以為她睡了,於是躡手躡腳地走出去。過了半個小時,上工哨響了,我們回來。她把書從臉上拿起來,我發現她臉色不好看,而且眼睛裏一點睡意也沒有。我問她:“小紅,你怎麼啦?你氣色不好。”
她說:“我看著看著突然眼花起來,覺得腦後有點兒涼。大概是這幾天睡得少了吧。”
我說:“那你不要去了,倒半天休吧。”她說:“好”,就讓我去和隊長說。下午我們回來的時候看見她高高興興地坐在走廊上給我們洗衣服,還說:“你們到屋裏去看看。”
我們進屋一看,她把屋裏的布置改了,還把我們的一切破鞋爛襪子全找了出來,可以利用的全洗幹淨補好了。屋裏也幹淨得出奇。她悄悄地跟了進來,像小孩子一樣歡喜地說:“我幹得棒吧?”
我說:“很棒!你睡了沒有?”
她笑著說:“睡了一個小時。然後我起來幹活。”
大許說:“你該多睡會兒,等我們回來一塊動手那要快多啦!你好了沒有?”
她說:“我全好啦,我要起來幹活。我是勞動婦女。”
我們覺得“勞動婦女”這個詞很好玩,就笑了半天,以後有時就叫她勞動婦女。可是當天晚上她又不好,說是“眼花,頭痛”。我一問她,原來這毛病早就有了,隻是很少犯。於是我們叫她去看病。星期天我們陪她到醫院去,醫生看了半天也說不出個名堂來,給了她一瓶穀維素,還說:“這藥可好啦,可以健腦,簡直什麼病都治!”我們買了一些東西回來,走到大河邊上,她看見河水就高興了,她說:“我們膛過去!”我說:“你得了!好好養著吧!”她笑了。於是我們走橋過去。那座橋是竹板架在木樁上搭成的,走—亡去“吱啦吱啦”響,橋下邊河水猛烈地衝擊橋樁,濺起的水花有時能打上橋來。我走在前麵,她在中間,她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說:“我需要養著啦,都要我養著啦。水真急……”忽然她站住了,說:“小王,你走慢一點!”我站住了。她橐橐地走了幾步,一把抓住我肩頭的衣服,抓得緊極了,我感覺她的手在抖。我覺得不妙,趕快轉過身來扶住她。我看見她閉著眼睛,臉上的神情又痛苦又恐慌。我嚇壞了,對她說:“你怎麼啦!是不是暈水了?你睜開眼往遠處看!”人走在急流的橋上或者蹚很急的水,如果你死盯住下麵的浪花有時會暈水,這時你就會覺得你在慢慢地朝水裏倒去。這個橋很窄,橋上也沒有扶手,有時可以看見在橋頭上的人暈水趴下爬過去。我才來時也暈過一次,所以我問她是不是暈水了。這時大許也從後邊趕上來,我們倆扶住她,她像一片樹葉一樣嗦嗦地抖,她說:“我頭疼,我一點也看不見了……你們快帶我離開這橋,我害怕呀!我怕……”她流了眼淚。我們趕緊把她抬起來,她用雙手抱住頭哭起來。過了河,我們把她放下,她躺在草地上抱著頭小聲哭著說:“我頭痛得凶。剛才過河的時候突然眼就花了,眼前成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霧,接著就頭痛……你們快帶我回家,我在這兒害怕,我心裏慌。”
我趕快抱起她往家裏跑,她一路上抱著頭,有時她又緊抱住我,把頭緊貼在我胸前,她不僅痛苦,而且恐懼。看見她跟痛苦與恐懼搏鬥,我們都嚇壞了。半路上大許替換了我,她一察覺換了人就恐慌地叫起來:“你是誰?你說一句話。”大許說:“是我,小紅,是我。”她就放了心,又把頭貼在大許胸前。
我們急如風火地奔回家,把她放在床上,我奔出去找衛生員。我一拉門她就恐慌地叫:“你們別都走了呀!”大許說:“我在呢,我在呢。”他握住她的手,她才安靜下來。
我把衛生員找來,她根本就沒問是什麼病,就給她打了一針止痛針,小紅一會兒就不太痛了。後來她睡了。我們給她打來了飯,可是我們自己卻沒有吃什麼。天很快就黑了。我們給她把蚊帳放—F來,在窗上點起了煤油燈。我們又害怕空氣太壞,把前後窗戶全打開了。我和大許蜷坐在床上,誰也沒有睡。這真是淒慘的一夜!我們誰也沒說話。窗前經常有黑影晃動,我也沒去管它。後來才知道和邢紅住在一起的女生發現她沒回去睡,就悄悄地叫起幾個人準備捉奸。她們準備燈一滅就衝進來,可是燈一直沒滅,她們也就沒敢來。謝天謝地她們沒來,她們要是闖進來,很難想像我和大許會做出什麼舉動。我們的窗台上放了一把平時用來殺雞、切菜的殺豬刀,當時我們肯定會想起來用它。要是出了這種事,後果對大家都是不可想像的。
四
到天快亮的時候小紅醒了。她在蚊帳裏說,“小王、大許,你們都沒睡呀?”
我們走過去問她:“你好一點沒有?”
她笑著說:“好一點?我簡直是全好了。我要回去睡了。”
我們說:“你別走了,就在這兒好好睡吧,天馬上就要亮了。你到底是怎麼了?”
她說:“嘻,過河的時候頭猛然疼起來了。我猜這是一種神經性的毛病。沒什麼大不了,你們別怕!”
我不信,說:“恐怕沒你說的那麼輕巧。你說害怕,那是怎麼啦?”
她好半天不說話,後來說:“頭疼的時候我心裏特別慌,也不知為什麼。”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然後說:“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不說啦,不說啦!”
我說:“為什麼不說?你的病可能很重。告訴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接下去說,說著說著聲音憂鬱起來:“我感到疼痛不是從外邊來的,是從裏邊來的。也可能是遺傳的吧?你別嚇唬我了,人家自己就夠害怕的啦!”
我們都不作聲了。後來大許說:“你應該去看病,要爭取到外邊去看。一定要把病根弄明白,一定要。”
她說:“沒那麼厲害,也許是小毛病。幹嗎興師動眾?我要去看病你們要陪著我。我不去。”
我們說非去不可,不然我們不放心。後來她就答應了,不過說她不要我們陪著去。第二天我們下地,中午回來時她還沒去醫院,反而起來給我們弄了一頓飯,做得香極了。她拍著手叫我們來嚐。可是我們板著臉上夥房打了飯來,不和她說話,低頭吃起來。她不高興了,說:“你們不吃我做的飯呀?”
我白了她一眼說:“叫你去看病,誰叫你做飯?說好的事情你不幹。”
她愣了一會兒,就哭了:“你們怎麼啦?這麼對付我?人家下午去看病就不行嗎?我比你們小,我是女孩子,你們就這麼對付我呀……”
我們趕快把飯盆放下過去哄她,後來她不哭了,後來又笑了。她噙著眼淚說:“我一定去看病,可是你們一定要吃我做的飯。我做得得意極啦!你們要是不吃我就不去看病,就不去!”
於是我們坐下一起吃她做的飯,她又說:“以後不帶這樣的啦,兩個人合夥給一個人臉色看。”
我說:“為了你好還不成嗎?”
“不成,就不成。你不知道嗎?你不管叫別人做什麼事,不光是為了他好,還要讓他樂意。這是愛的藝術。要讓人做起事情來心裏快樂,隻有讓人家快樂才是愛人家,知道嗎?”
我們倆直點頭。我們把她做的飯大大誇獎了一番,而且是由衷的誇讚,她高興了。下午上工前我們把她送到橋邊。收工的時候她已經回來了,坐在走廊上,剛洗了頭,看樣子很高興。
我們問她:“查出什麼病了嗎?”
她說:“可以說查出來了。俞大夫給我看的,她說很可能是青光眼,讓我去眼科看。眼科張大夫出差了,家裏隻有個轉業大夫,我聽人說他在部隊是個獸醫。他給我看了半天,什麼毛病也沒看出來,給了我一大堆治青光眼的藥。我就先用這些藥吧。”我們以為這就是正確的診斷,就放心了。
大夫給她開了假,她就在家裏休息。我們去幹活,她在家裏給我們做家務事。可是她的頭痛病用了青光眼的藥一點不見好,反而常犯,她漸漸的也不太害怕了。等張大夫出差回來我們又陪她去看,張大夫馬上就把她的青光眼否定了,又轉回內科。內科看不出毛病來,就讓她住院觀察,她簡直是絕對不考慮。我們說破了嘴皮,舉出一千條論據也說服不了她。最後我們提出威脅:如果她回去,我們誰也不理她;又許下大願:如果她留下,我們每天都來看她。經過威脅利誘,她終於招架不住了,答應住院,不過要我們“常來看她,但是不要每天都來”。我們留下她,回去了。每天下工以後我們收拾一下,就到醫院去看她。我們那兒到醫院有八裏路,四十分鍾可以走到。她看見我們很高興,有時候還到路上迎接我們。有時候下午她就溜回來在家裏等我們,做好了飯,躺在我床上看書。她老說她不願意住院,她想回來就不走了,可是我們當晚就把她押送回去。星期天她是一定要溜回來的。不過她的病可越來越壞,她的頭痛發作得越來越頻繁,麵色越來越蒼白,人也瘦了。她還是那麼活蹦亂跳,可是體力差多了。我們心裏焦慮極了,我們倆全得了神經衰弱,一晚上睡不了幾個小時。我們什麼書也不看了,隻看醫書。醫院的大夫始終說不清她是什麼病。
有一天我看到她嘔吐,我馬上想到,她患的是腦瘤。我問她吐丁多久了,她說:吐過兩三次。我馬上帶她去找俞大夫,說:“她最近開始嘔吐,會不會是腦瘤?”俞大夫說:“不會吧,她這麼年輕。”我說:“大夫,她老不好,這兒又查不出來,好不好轉到昆明去看看?”俞大夫假作認真地說:“我也在這麼考慮。”
小紅這次沒有鬧脾氣,她服從了理智。也許她也感到她的病不輕。我和大許到處催人給她辦轉院手續,很快就辦好了。大許去縣城給她買汽車票,我和她回隊去收拾東西。她打開箱子把換洗的衣服拿出來放到手提包裏,有點憂傷地說:“我這次去的時間會長嗎?”
我說:“也許會長的。小紅,你病好以後爭取轉到北京去吧!你以後身體不會像以前那麼好丁。你應該回家。”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雙眼緊張地看著我說:“你們不喜歡我了麼?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要我離開?”她眼睛裏迅速地泛起淚水。我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別緊張呀,別緊張。我們也會回去的,我們會找到你。我們三個人會永遠在一起生活。”
她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真的,我病了,我想家。家裏有媽媽,有哥哥,他們知道了會想我。這兒有你們。我能離開家,可是離不開你們。你們應該和我一起回我家去。沒有你們我不走!”忽然她伏到我肩上痛哭起來:“我覺得病重了!也許不會好,也許我會變成個大傻子。”我心裏十分酸楚,可是我盡量克製地說:“不會,不會。小紅在瞎想,小姑娘瞎想,我求她別亂想了,我求她別哭了!”可是她伏在我肩上,縱情地說出好多可怕的想法:“我得的很可能是腦瘤。他們要給我開刀,把我頭蓋骨掀開,我害怕!”她蜷縮在我懷裏小聲說:“他們要動我的腦子,可是我就在那兒思想呀,他們要在我腦子上摸來摸去。弄不好我就要傻了!再也不會愛,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也許,連你們都認不出來。我可真怕……”我聽得心驚肉跳,好像這一切我都看見了。我叫她別說了,我說這都不可能,可是淚水在我臉上滾,滴到她耳朵上。她覺察了,跳開來看我。她掏出一塊手絹擦掉眼淚,又來給我擦眼淚,她慢慢地笑了,先是勉強地笑,後來是真心地笑。她說:“我高興啦!你也高興吧。什麼事也沒有。我有預感,什麼事也不會有。我會好好的。高興吧!”她開始活潑起來,快手快腳地收拾東西,然後快活地說:“我剛才冒傻氣了,我冒傻氣。你什麼也別跟大許說。”
後來大許回來,她始終很高興。第二天我們送她上公路。她高高興興地跳上汽車,在裏麵笑著對我們揮手,還臨時編出個謊來,對我們說:“大哥、二哥,我很快會回來的!”
我說:“治好病回來。”
她說:“當然,當然,治好病回來。”汽車開動了,她又探出頭宋喊:“我好了咱們玩去啊!”
我們揮著手追著汽車跑,喊著:“再見,小紅!”
她也喊:“再見!再見!”
我們在家裏等她來信。我們焦慮不安地等著她的來信。我和大許話都少了。每天我們去幹活都感到很不自然,好像少了一隻手,或者少丁一半腦子。每次回到家裏,我都產生一種衝動,要到病房去問候小紅,或者茫然地收拾起東西來想到那兒去看她。晚上坐在屋裏,我們不看書,連燈也不點。我們在黑暗中直挺挺地坐著,想著小紅。後來她來信了,她——到昆明就寫了信,可是信在路上走了五天。她說她一到昆明就住進了醫院,醫院裏條件很好。她高高興興地把大夫和護士一個一個形容了一遍,然後說,馬上要給她做血管造影了,是不是腦瘤做了以後就可以知道。到後來她的字跡潦草起來。她說:“我一個人很寂寞。我很想你們,很想很想很想。有時候我想溜回去,不治病了,又怕你們罵我。要是有可能的話,你們來看我吧!哥哥們,來吧!”她哭了,哭得信紙上淚跡斑斑。最後她又高興起來,不過可以看出是裝的,她說昆明這地方很好玩,醫院裏也很好玩,讓我們別為她擔心,她很高興,病好了就回來。最後她很高興地寫上了“再見”。
我們把信看了又看,忽然我想到我們都有兩年沒探親了,可以請探親假。對了,太棒了!這回教導員也搗不了鬼,探親假是有條例規定的。我們兩個飛奔到連部去請假,隊長馬上就批了我們倆假。我們馬上到營部去辦手續,結果碰上了教導員。他拿過隊長的條子,陰陽怪氣地說:“你們都是連裏的壯勞動力呀。一下走兩個是不是太多?一個一個走吧!回來一個再走一個。”這家夥多缺德!咳呀,去你的教導員!我們一個一個走好了。重要的是要有一個人去安慰我們的小紅。我先走,一個月以後回來,大許再去。我們誰也不打算回家,就想到昆明去陪著她。我就要走了,又接到她的信。她抱怨說:血管造影好難受啊,然後說腦瘤已經確診了,隻是長的位置不好,昆明的醫院不敢動,所以給她轉到北京的醫院,她已經買好車票,就要走了。她讓我們想辦法到北京來,她也想到我們可以請探親假。她說:“我想起來啦,你們可以請探親假!我一想到這個心裏就安靜多啦。我們一起回家去。”
我趕緊動身。大許寫了信交給我。我乘汽車走了。分手的時候關照大許要經常寫信。
在路上我遇上一些不順利:在保山等了兩天車,在昆明又買不到直達的火車票。結果用了半個月才到北京。北京當時寒風刺骨。我下了車就直奔小紅家:他爸爸、媽媽,還有哥哥都在。他們家看來是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家裏書很多,她爸爸是個禿頂的小老頭,人很開通,媽媽也很好。她哥哥挺像她,我一見了就喜歡。我一下闖進去,他們都吃了—驚,問:“你是誰?你找誰?”
我說:“我是邢紅的同學,我姓王,從雲南來……她現在在哪兒?”
他們馬上就知道了:“噢!你是小王。她常念叨你。小紅在醫院裏,她才動了手術。手術很順利,瘤子在做切片。請坐吧!我們正要去看她。”
我也沒有坐,立即同他們一起到醫院去看小紅。她臉色蒼白,瘦多了,可是一看見我就猛坐起來,高興地大叫:“小王,你來啦!我等你等壞了。我接到大許的信了,我一直在等你。我動了手術了,我就要好了!”
後來我就天天陪著她,那會兒醫院也亂,什麼探視不探視的,我每天都很早就來,很晚才走。她的身體漸漸好起來,常常要我陪著她到院子裏走動。才來的時候我特別迂,連給她剪趾甲都不好意思,後來我也不怕了。我常常給她裹好大衣,攙著她到院子裏去。護士們有時瞎說,說這小兩口多好,我們也不理她們。
我走的時候天氣開始暖和了,小紅的身體也更好了。可是我發現她爸爸和媽媽神色都不正常。但沒有放在心上。我懂的事情太少,一點也不知道切片有什麼重要性,我隻看見她好了。大許又偷偷來信催我回去,他要來。於是我就回去了。小紅的哥哥送我上火車,他心情不好。我問他怎麼啦,他說是他自己的事兒。我開頭一點兒也沒疑心,可是火車開走的時候他忽然扶住柱子痛哭起來。這不由我不起疑。
果然,我回到雲南以後,大許正準備動身,我們忽然收到小紅一封信。她說她的病重了。病得很厲害,也許不會好了。她說,她感到出了大變故,很可能瘤子是惡性的,它還在腦子裏。這真是當頭一盆涼水!我們全都呆若木雞。小紅叫大許快點去。我們拿出全部積蓄,還借了一些錢,央求團裏開了一張坐飛機的證明,讓大許飛到她那兒去。我讓大許到了北京馬上打個電報來。大許慌慌張張地走了。
大許走後有七八天音信全無!我急得走投無路。晚上睡不著覺,用手抓牆皮,把牆掏破了一大塊。第八天大許來了一個電報:已到京小紅尚好信隨後到。我心裏稍稍安定。
後來大許來了信,他說小紅開始經常頭痛,痛得讓人害怕。她已不能吃飯,全靠打點滴維持。有時候眼睛看不見。大許痛心地描寫她一看見他怎麼像往常一樣笑了,高興地抱住他脖子。她讓大許告訴我,她想我想得要命。她說她在昏睡的時候可以聽見我的聲音。她說她很想很想讓我們三個在一起,三個人在一起她死也不怕了。她還說她雖然可以笑,可以說話,可是意識深處已經有點昏亂。她說她怕這種死,從內部來扼殺她。我看了這信差一點瘋了。我寫信讓她、求她、命令她堅強起來,堅持住一點也不退讓。我求她拚命去和疾病爭奪,為我們三個爭奪,一定要保住什麼。我說:“千萬千萬別失望,還有希望。你還年輕,你的活力比十個人的都多。你能勝利,我知道你能勝利。想一想我們還可以永遠在一起生活!”
我不記得那些天是怎麼過的了。後來大許又來一封信,說大夫試了一種新藥,小紅好多了,眼睛也可以看清了。她看了我的信,很高興。她成天和大許說話,說她頭疼比以前好了,頭腦也清楚了。還說他們兩人成天談論我,小紅說我是個最好的人。小紅不住地說起我的細節,我是怎麼笑的,她說我有一種笑很有趣:先是要生氣,嘴角往下一耷拉,然後慢慢地笑起來。她還說我有二-種陰沉的氣質,又有一種浪漫的氣質,結合起來可好了,她特別喜歡。她說我可以做個藝術家。
信的末尾小紅寫了幾個字:“王,我愛你。你的信我很喜歡。我要為咱們三個人爭奪。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後,你還會叫我小姑娘。”她能寫信了!盡管字跡歪歪斜斜,可是很清楚。
我看了信高興極了。
後來又來了一封信。大許說:小紅的病情急轉直下,忽然開始昏迷,要輸氧氣。他日夜陪伴著她。他說他都快傻了,他的字跡行不成行字不成字,有幾個地方我看不懂。最後他說:還有希望,隻要她活著就有希望,希望很微弱,可是會大起來。醫生說沒希望,可他們是瞎說。
過了一天大許又來一封信,他說:“昨天她清醒了一會兒,可是什麼也看不見,眼前漆黑。我把你的信念給她聽,後來她把信拿過來貼在胸前。她說,我要去了。我隻為你們擔心。要去的人隻為留下的人擔心,她是什麼也不怕了。我求她別說下去,她的聲音就低微下去。昨天夜裏她很不好,可是她挺過來了。小王,還有希望嗎?還有希望嗎?”
我簡直狂亂了,後來我接到一封信。信裏封了一張電報紙,大許寫道:“小紅已去世。她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我們節哀。我即回來和你在一起。許。”
我看了這些話發出一聲長嚎,雙手亂抓了一陣。我感到腦後一陣冰涼。我坐了很久,天黑下來,又亮起來。我機械地去吃飯,又機械地去幹活,機械地回家來。我很孤獨,真正的哀痛被我封閉起來了,我什麼也不想。直到有一天下午大許推開我們的屋門,把夕陽和他長長的身影投進來。
我站起來,我看見大許的頭發白了不少,他黑色的頭發上好像罩了一層白霜。我撲過去擁抱他。一個閥門打開了。一切都湧上來。我們大哭,然後我們並排坐下來哭泣,小聲地啜泣。大許掛著黑紗,他瘦了。他站起來從提包裏拿出一個黑漆的小盒子放在我床上。我用眼光問他,他艱難地說:“小紅留下遺言,她把骨灰分留給家裏和我們。這就是她。”
我感到頸後好像挨了重重一擊。我跪倒下來,用痙攣的手指抓住盒子,撫摸盒子。我在哭嗎?沒有聲也沒有淚,隻有無窮的慘痛從粗重的喘氣裏呼出來,無窮無盡。
後來我和大許在一起過了兩年,就分開了。我們把小紅最後幾封信分了。他要走了小紅的遺骨,把她的箱子和衣物留給我。我們把小紅留下的書分開,一人拿了—半,然後收拾好行裝,反鎖上房門。我們離開那裏,走向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