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覺得嘴裏流出水來,再也想不下去了。他腦子亂哄哄,好像有十五個人七嘴八舌地說:酒,好酒。十年陳釀。……他氣壞了,大喝一聲:“你們他媽的閉嘴!”
吼完之後,他又覺得無聊,於是悻悻地說:“李二娘,你這淫婦!我這回要是死了,全是你用酒勾引的!”可這也無濟於事。於是,他翻了翻壇子,找出幾根長了毛的鹹菜,慢慢地嚼起來。
天快黑時,李靖出門去。走出巷口,就發現身後跟上一個黑袍道人。那個人躲躲閃閃,不讓李靖看見他的臉。李靖冷笑一聲,不去看他,徑直走進市場。
此時日市已散,夜市未興,市上人不多,所有的小販全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李靖,看得他身上直發毛,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自己這一身打扮叫人家看不順眼。
他平時的穿著,是短衣勁裝:內著黑色對襟緊身衣褲,足蹬薄底快靴,身披英雄大氅,披散著頭發,胸前戴一支花。那是標準的洛陽小流氓裝束。可那身衣服被楊素沒收了。如今他穿著一身白色綢子的儒士大袍,頭戴儒者巾,足蹬厚底靴。前者相當於運動衣褲與練功鞋,後者相當於今日的西裝革履。小販們看見這爺們,心裏都想:這野獸!今天打扮成這個鬼樣子,不知要尋什麼開心?
李靖看到別人異樣的眼光,心裏不禁一動。他想:過幾天,我就要和這些人永別了。也可能逃到深山裏去,與野獸為伍;也可能死在荒郊野外,禿鷲來啄我的屍首。他們會記住我嗎?他走到賣粥湯的劉公的攤上去,對他施了一禮,正要開口,卻見劉公不住地點頭哈腰,哆嗦著說:“爺爺!小老二才開張,沒有錢!請過一會兒再來收。”
“老伯,你怎麼叫我爺爺?小子前一陣在市上混,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明天我就要回鄉去了,特地來與老伯話別。”
“回鄉!好!最好死在路上……不不不!小老二說夢話,爺爺不要見怪!”
李靖長歎一聲,離開他的攤子。他想這不過是些委瑣的小人,和他們費嘴幹什麼。我李靖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我有我的事業,我的聰明,我的誌向!怎麼也不至於到小攤上去找人同情。他仰天長嘯,也就是說,吹響了口哨。他就這麼吹著一支雄赳赳的進行曲,走進酒坊街。
酒坊街裏華燈初上,所有臨街的門戶統統打開了。到處都搭上了白布涼棚,棚下擺著攤子,攤前放著供酒客坐的馬紮。還有招牌,黑筆在白布上寫著鬥大的字:
“張記美酒。十年陳釀,貨真價實,攙水斷子絕孫!”
“劉記美酒。精心勾兌,加有黨參、當歸、紅花等十種珍貴藥材,十全大補,活血壯陽,領導洛陽新潮流!”
“孫記美酒。便宜、便宜、便宜、真便宜!好喝、好喝、好喝、真好喝!!先嚐後買,備有便民容器……”
“常記美酒。醉死不償命!”
賣酒的娘子都坐在攤後,一個個搔首弄姿。有的用扇子遮著半邊臉,有的伸著脖子,裝出十五歲小姑娘天真爛漫的樣子來。其實這些人多在二十五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都嫁過人,見識過男性生殖器。她們一見李靖,什麼樣子也不裝了,一個個直著嗓子吼起來。
“小李靖,心肝兒,上這兒來!”
“你打扮得好漂亮呀!過來讓妹妹我看看!”
“諸位,俺李靖今天與人有約,改天一定光顧!”
“你上哪兒去?李靖,你這殺幹刀的,回來呀!!”
“這公狗,準是上李二娘那個淫婦家去了!她今天沒擺攤。”
李靖走到李二娘門口,一拍門環門就開了,原來那門是虛掩的。李靖進去,探頭看看巷口,隻見那道士做章做式地在買酒。他把門哐當一聲關上,上了三道閂,轉過身來,隻見樓下的堂屋裏擺著一張大八仙桌,四下點了十幾枝二斤多重的大紅蠟燭。廚房裏刀勺亂響,一陣陣菜香飄進來。隻是那酒卻不見蹤影,也看不見李二娘。他吼起來:“李二娘,俺李靖來也!”隻聽一陣樓梯響,李二娘從樓梯上飄飄然走下來。這女人本是全洛陽最漂亮的小寡婦,可她還心有不甘,一心要與洛陽橋頭拉客的野雞比個高低。她臉上搽了一指厚的粉,嘴唇塗得滴血一般,眉毛畫得如同戲台上的花臉,下身穿石榴色拖地長裙,上身穿白色輕紗的金扣子長袖衫,梗著脖子裝一個洛神淩波的架勢。可是一看李靖就裝不住了,嘴裏一連串地叫:“小肉肉,小心肝!你是為我打扮的嗎?”叫著叫著,就一頭俯衝下來,要投入李靖的懷抱。
李靖見來勢凶猛,連忙閃開。李二娘險些撞上對麵的牆,轉過頭來就要哭,眼淚在眼眶裏轉了三圈又生憋了回去。她嗲聲嗲氣地說:“相公!你不喜歡我?那你為什麼還來?”
“誰說不喜歡?我是怕你砸著我,酒在哪裏?”
“你——你!要不是搽了粉,我就要哭了!你上這兒來,到底是圖酒呢,還是圖人?”
“酒、人我都圖。賣酒的娘子裏,我最喜歡你,酒地道,人也——說不上地道,不過是很漂亮的。”
李二娘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是哭還是笑,最後她還是笑了。“既然如此,你來親親我!”
“這可不成。有人看著呢!”
李二娘回頭一看,廚房的門口伸出一顆肥頭,那胖女工圓睜雙眼就像一個色情狂的老頭看人家野合。她大喝一聲:“胖胖,把眼睛閉上!這回成了吧?”
李二娘也閉上眼睛、偏著頭,做出一個等待的架式。李靖這一嘴勢在必行。他找來找去,好容易在脖子根上找了個稍薄的地方吻了一下。李二娘大叫一聲,渾身酥軟,抱著李靖的脖子說:
“小親親,上樓去,你看看我的臥室擺設成什麼樣子了!”
又來了!李靖想,對這麼個富強粉的饅頭怎麼能……?非喝點酒不可,不灌到半醉,恐怕是不成。他說:“先喝一點,不然沒精神!”
“菜得呆一會才好。先上樓,我求求你!我等你一下午,心都著了火!”
“現在我怕幹不來。你別哭!我告訴你,你一點不會打扮,打扮起來嚇死人。你這是打扮嗎?簡直是刷牆!”
李二娘“哇”一聲哭起來。李靖也覺得這話大損。再說,想喝人家的酒,就該說好聽的。他今天有點失態,火氣太大,都是因為心裏惦記著沒想完的第十個計劃。李二娘哭了一會兒,把臉從腋窩下露出一半來說:“你是不是完全不喜歡我了?”
“哪能呢?我喜歡得緊!不過你得把粉洗了去。”
“你別看我!我這袖子透明,遮不住。這都是胖胖的主意,她說什麼女為知己者容。我知道了,她是嫉妒咱們倆好,要拆我的台!哼,肥豬也想吃天鵝肉!我去洗臉,順便揍她一頓!”
李靖坐在桌邊,就聽見廚房裏擀麵杖打在胖胖身上的悶響,胖胖嗷嗷地叫。然後又聽見嘩嘩水響。等來等去,等得心裏直起毛。李二娘這才出來,她換上了短裙短衫,懷裏抱著一個壇子,泥封上掛著綠毛。李靖一看見壇子的式樣不是時下的模樣,頓時口水直流。他從桌上搶過一把刀子就奔過去,嘴裏大叫著:“小心!別打了。我來開。泥巴掉進去不是玩的!孩他媽媽,拿大磁盆來!”
李二娘拿著磁盆,如癡如醉。“什麼時候我就真正成為你的孩子他媽呢?啊,李靖!你是真心嗎?你能看得上我嗎?”
“真心真心!快把盆給我。怎麼看不上?你去了粉,真正美極了!”
“你說得對。我洗臉的第一盆水,就像麵湯一樣。這麼多粉搽在臉上,我也覺得沉呢,胖胖,把涼菜和大碗拿來!快、快、快!”
酒倒出來,滿屋的香氣。李靖拚命咂鼻子吸了一大口氣,大叫:“好酒!不枉了叫做十五年的好酒!”
“什麼十五年?我出世那一年做的。整整二十四年了。李靖,你我對飲幾大碗,今天是不醉不散!”
李二娘一隻腳踩上了凳子,手執大海碗,真是雄赳赳,氣昂昂。她的酒量在賣酒的娘子裏排第一,連李靖也有喝不過的時候。李靖和她連碰了三大碗,把嘴裏饞蟲壓了壓,就換成小杯,一點一點品起來。他讚一聲:
“好酒呀好酒!真不枉是一鬥糯一鬥粳做的酒!”
“呸!李靖,你舌頭怎麼長的?我來告訴你,做這陳釀要用一鬥高粱,一鬥黍,一鬥玉米,一鬥糯。又要有上等的豌豆。大麥製的曲,按一半糧一半曲摻合發酵,製醅不用水,完全用酒,起碼要發酵三年,才能開榨下壇。這酒有錢也買不來。以前我那死鬼丈夫,一心要挖出來喝,把後牆挖倒了也挖不出。昨天我到後園一挖,就挖了出來。可見那死鬼是無福消受這酒,隻有你這心肝肉肉才配喝!”
李靖皺起眉來:“說到你丈夫,你該稍微尊敬一點。”
李二娘喝了酒,小性子也上來了。她把脖子一梗喝問道:
“便不尊敬你待怎地?”
“我能怎麼樣呢?他是你丈夫。”
“那你廢什麼話。”
“我在想,我死以後,還不知你怎麼說。”
“那你不用擔心,你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一定自殺。這麼喝有什麼意思?咱們上樓到床上喝去,一會兒菜好了,叫胖胖送到咱們的床頭上去。”
李靖抱著酒跟李二娘上了樓。這臥室果然大變樣,新床新帳不說,床頭放了一盞仿宮式燈,真是十分的精巧。李二娘跑到屏風後麵,李靖把酒壇放在床頭小幾上,自己坐在床前一張豹皮上。天熱,酒力上升,他把身上的長袍脫了,散開內衣襟。忽聽一聲:“你來看!”他一抬頭,幾乎傻了眼……
胖胖端著一個大托盤,上樓時,樓上卻是一團漆黑。隻聽李靖說:
“噓!你看樓梯口,那一對眼珠子閃亮,是隻貓吧?我扔隻鞋把它打跑!”
“別瞎說。那是胖胖!喂,你發什麼傻!把菜端上桌來。”
“告娘子,這兒黑,我怕絆著了。”
“李靖,把燈罩掀開。你摸什麼?”
“我摸衣服。咱們這麼躺著,夠肉麻的了,可不能再叫女人看我赤裸的樣兒。”
李二娘刷地把燈挑亮,李靖慘叫一聲,臥倒在床上。李二娘哈哈大笑。“李靖,你臊什麼?她算什麼女人?胖胖,自己說。你是什麼?”
“相公,我是大肥豬,一身肉!”
“你是女的嗎?”
“我不是女的。我是母的!”
“好,胖胖,你很本分,今晚上特許你上樓來睡在我們床邊的豹皮上。現在你下樓去,把浴桶拿上來,我要和李相公同槽入浴。”
胖胖下樓去。李二娘把食盒子打開一看,淨是些獅子頭。香酥鴨之類的東西。她恨恨地說:“這個胖豬,真是趣味低下!這麼肥膩,怎麼吃?小心肝,你湊合吃一點,穿衣服幹什麼?上哪兒去?怎麼也該陪我睡一會兒。”
“不成呀,親愛的。我忙得很,你也穿上點兒,我有話說。”
“就這麼說吧!”
“我還真不知怎麼說。我以後有一段時間不能來了!”。
李二娘翻身坐起,星眼圓睜,柳眉倒豎,就等他下句話。
“人家逼我結婚……”
李二娘忙叫起來:“你這色鬼!什麼狐狸精把你迷住了?我非往她門上抹狗屎不可!”
“我是被迫的,不幹不成。”
“啊!你把哪個小娼婦肚子弄大了吧?”
“不不。事態要嚴重得多。楊素要我做幹女婿。這是送命的買賣,我要逃走……”
隻有少數人知道楊素的幹女婿是怎麼回事。李二娘大哭:“你搞到太尉家裏去了——你這公狗!滾!”
“這麼鬧,我怎麼說哩?”
“老娘不聽你放屁!”李二娘跳起來,把屋裏的東西一通亂砸。李靖趁亂搶了衣服,又抱起那壇酒,逃到樓下,就著壇子一頓狂飲。這急酒灌下去,隻覺得腦袋發了蒙。他放下壇子,聽見樓上叮當聲小了,就叫:“二娘,二娘肯聽我說嗎?”
“你滾蛋!”
針線盒、首飾箱順著樓梯往下滾。李靖搖搖頭說:“這麼好的酒,以後再也喝不到了!”
為了補償別離的痛苦,他把壇子湊到嘴邊又灌了一氣。然後走出門去。從昨天到現在,他是粒米未沾牙,又灌了兩氣猛酒,走出小巷以後,腳步就跟蹌起來。這李家秘傳的陳釀酒,後味無窮,李靖走到洛陽橋頭,再也走不動了,他一頭摔倒在明渠邊,打起呼嚕來。
李靖醒來時,隻看見漫天的星鬥,偌大的洛陽城,隻剩下寥寥幾盞燈火——夜深了。他掙紮著走上橋去,隻見那個黑袍道人正坐在橋欄杆上。這回看清了他的臉,就是那天在酒樓上幫助打架的那個老道,李靖湊過去說:“天黑了,道兄不回觀去嗎?”
道士瞪著眼看他,就像是個聾子。冷不防車靖打出一個酒嗝,奇臭無比。道士急忙轉過身去,李靖晃晃悠悠地走了。那道士看著他的背影,手扶劍鞘,隻捏得手指節發白,咬得牙齒咯咯響,他恨不得衝上去,一劍刺入李靖的後心。遊俠劍士性如烈火,怎吃得這種羞辱!可是,他不敢殺他。大尉不許可。他隻好跟在李靖身後,好像一個跟班。
李靖回到家,走到漆黑一團的小屋子,隻覺得這兒隱隱有呼吸之聲,喝得太多了,耳朵裏轟鳴如雷,什麼也聽不清。他磕磕絆絆摸到缸邊,把腦袋紮入水中。直起身時,一股冰涼的水流順著脊梁溝往下淌。李靖強忍著沒叫出來,屏息再聽,桌邊果然有一個人在喘氣,細而不勻。不用問,準是那個賣酒的少婦來搗亂。
也可能是張四娘。這娘們賣弄風情的惟一手段就是裝神弄鬼嚇唬人,先後嚇死了兩個丈夫。李靖想,我要是不怕,她一定不肯幹休,非折騰一宿不可。我可不能和她糾纏。於是他慘叫一聲:“有鬼!”就奔出門,隻聽“嘣”地一聲和門外一個人碰了頭。那個人“哇”地一聲叫出聲來,一縱跳上對麵的房不見了。
李靖也嚇了個半死,好半天才想起這是那盯梢的老道。他平平心氣,覺得不能這麼溜走。那老道跟在屁股後麵陰魂不散,所以還是要進屋去。李靖看看天上的星星,心裏一陣酸楚:天呀!閃得我有家難回!我還要把第十個計劃想好。所以還是要好好地勸這臭娘們走開。他又走進門去,裝出一個可憐腔:
“四娘,你嚇著我了,你滿意了吧?請你回家。改天我一定去你那兒。”
那女人喉嚨裏咯咯響,好像嗆了水。李靖說:“你是莉莉?小乖乖,你也學著嚇我!不瞞你說,我和李二娘剛瘋過。你得讓我緩一緩!”
咯咯聲更響了,好像母雞試著打鳴。李靖摸出火石,墊上火絨,一火鐮敲去,卻正中自己的指頭。火石飛出去,先撞了房梁,又撞了後牆。他到窗戶上去摸備用火石,那桌邊的人卻摸出火種,吹出了火焰。這是個道童,一張俏臉,怎麼這麼麵熟呢?不對,還是個女人。她身上有一股香氣。再仔細一看,不得了,撞上了要命星,李靖大叫一聲,往後便倒。
讀者諸公猜到了吧,此人正是紅拂。此人在風塵三俠中名列第二,據杜光庭《虯髯客傳》所載,紅拂姓張。杜氏雲及,李靖與紅拂初會時,李靖問紅拂,“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語,真天人。”此段文字,皆社氏之撰。據本人考證,紅拂之姓不可考,伯仲之次不可考,就是問她本人也不得明白。紅拂年幼之時,家貧不能養,乃舍於尼庵。長到十七歲,尚未受刺度,美發垂肩,光豔照人,不願意削發為尼,就跑到洛陽市上自賣自身,得錢十餘萬,都給了撫養她的老尼姑。會李靖那年,紅拂十九歲,美若天人,舉世無匹。楊素養著幹女兒是為了殺人,所以她也有些手段,更兼見識不凡,遂於風塵之中,一眼識出李靖李藥師乃蓋世之英雄。心想:彼若人楊府,就如肉包子打狗,有進無出。楊老頭要我殺了這個漢子,如何下得手?不如溜出去和他一起逃了吧!於是跑到李靖家裏來等。李靖一見紅拂,就罵起來:“不是說還有三日之期嗎?你怎麼現在就來了?”
“郎君休得這等看奴家,奴要救郎出險!郎君如欲逃時,奴便為前驅,拚一死殺條血路給郎君走!郎君不走時,卻又快活,在這空鳥草房裏還有三日可過。過得這三日,奴便自殺給郎君看!那時你便知奴是真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