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農才立不是那種很愛笑的人,平時他的麵容古怪而陰沉,偶爾一笑的機遇不多,即使笑了也很容易讓人判斷為怪笑或者浪笑甚至是毒笑。當張老師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念那個卵字時,農才立即刻從鼻腔裏擠出一種類似噴氣的竊笑聲,這種聲音不很響卻頗具煽動效果,教室裏立刻四處呼應起來。有些搗蛋鬼根本不明白這種笑的起初含義與目的,隻是想呼應一下,卻糊裏糊塗地陷入了農才立的圈套。而當各種各樣的笑聲此起彼伏,張老師的表情極其難看之時,農才立卻假裝平靜地在桌上本子上塗畫著什麼。

惱怒得變了臉色的張老師猛地用教鞭抽了一下講台,尖厲的聲響終於把笑聲止住了,學生們都嚇得麵麵相覷,不敢吱聲。張老師環顧教室,鷹一樣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張驚嚇得呆滯的髒兮兮的臉孔。他試探著將目光停留在幾張特別的臉上,但都沒能覺察出什麼,最後終於落在了農才立臉上,此時的他仍然平靜得有些漠然。張老師內心裏已經判斷是農才立所為,可是他沒有確鑿的證據,沒有證據是不能懲罰學生的。何況這個農才立是當地教師農興良的侄兒,也是很受呂萍老師賞識的學生。平靜之後的張老師覺得自己的麵子還沒有挽回,於是一個近乎惡毒的念頭油然而生。他忽然大聲宣布說:“現在,同學們跟我用普通話念:卵……蟲卵的卵。卵……蟲卵的卵。卵……”

和顏悅色的張老師用了大約五分鍾的時間重複朗讀這個卵字,他邊領讀邊逐個掃視每一個學生,被他的目光瞄上的同學都緊張地憋足力氣高聲朗誦。

從那時起,農才立都認為張老師在課堂上的作為都是針對自己的,他知道他那種臉色背後的含義。一個報複的念頭也就從那一刻起開始醞釀了。

若是隻有張老師一個人,農才立或許就會在夜色的掩護下實施對張老師的報複,但此時

占據他腦子的是呂老師和張呂之間可能會演出的一些隱秘的事情。那種事情令他興奮,如果發生他就是唯一的目擊者。

呂老師對張老師的話並不十分在意,她認為對於會拉馬骨胡的農才立來說,這點小事不足掛齒,張老師似乎有些小題大作了。她撇下意猶未盡的張老師,拎起椅子進了屋,不一會便有燈光亮出,房門也跟著關上了。

獨坐一會後,張老師也搬椅回屋了。他燃亮了燈之後就走出屋門,哼著曲調朝農才立蹲的地方摸來。農才立不知對方意圖,急忙離開牆根,竄到樹叢裏,當他驚魂未定時,卻見張老師立在牆角哂哂地朝草上散尿。

農才立盯著近在咫尺的張老師心想,怪不得這裏的草那麼茂盛,原來是張老師的尿養的。他同時又想到呂老師是不是也有這樣一片草地,臨寢前的呂老師是不是也像張老師這樣以這種方式放尿。這麼想時他就希望這個老虎目的張老師快些滾回自己的屋裏去。然而,張老師似乎在和他作對,他足用了半分鍾的時間抖動自己的尿管。這時候農才立就想起了和小夥伴們比賽用尿管朝天射尿的高度,結果每次都是一個叫老矮的十歲孩子射得最高,足足超過自己的頭頂外加一支毛筆杆。有時候放學了,一群無忌的孩子就從學校的牆角開始往村裏接力撒尿,一個接一個地在通往村裏的泥路上印上一條彎彎曲曲的細長的水跡。害得那些女孩子為了避免踩著尿跡,左一腳右一步地踢踏著回家。

農才立目送磨磨蹭蹭的張老師進了屋門,便狸貓一般地竄到呂老師臥室的後窗。鑲在泥牆上的木窗窗條粗大,窗麵上被主人用一些舊紙糊住了,在與牆接觸的地方,他找到了一個縫隙。透過縫隙他能見到呂老師伏案的半邊身子。燈光昏暗,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幹什麼。他忍不住貼耳細聽,卻聽到了一陣嚶嚶的抽泣聲。

聽到哭聲後的農才立便有些惶惑,他揣猜不透此時的呂老師會為什麼而哭。剛才她不是和張老師有說有笑亅嗎?她每天晚上都會這樣嗎?愛哭的女人一定心腸很好,不像他的那個嚴家女孩,整天一副苦瓜臉,不吭不哈的,太沒味道了。在窗下看了一會,農才立就覺得沒意思了。這個時候他忽然對呂老師生出一種憐愛,他不忍心再這樣偷聽下去,於是便幽靈一般地離開了學校。

第二天,無意中在夜裏看見呂萍教師悄悄哭泣的農才立遠遠就想避開她的目光,生怕撞到一起。他第一次對一個成年女人生有這種歉疚感。他似乎覺得看見呂老師哭泣比看見她的裸體還嚴重,他忽然沒有了見她的勇氣。以往的師生之間談的多是馬骨胡以及鄉間小調野調,極少說到生活上的事。有一次,呂老師曾經問起農才立為什麼這麼小年紀就結婚,他竟把臉憋得紫紅了還答不出來,每個人都有說不明原由的私事,都會有不能當眾哭泣的苦處。這麼想著農才立就不想去和呂老師接觸了。

第三天上午,呂老師在兩名青年民兵的護送下離開了農家寨學校。幾天前,她收到了母親的信,信稱她父親已經病入膏盲。在父女之情的份上,母親強烈呼喚她能請假回去看看。

母親的信使呂老師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一邊是學校的教學,一邊是病危的父親。再說她曾經宣布脫離了自己資本家家庭的關係,到桂西北後她一直沒有給南寧的家寫過一封信。母親的信是幾經輾轉才轉到她手上的。呂老師後來才知道,她母親一共往桂西北各縣發了十幾封信,她接到的隻是其中的一封。

思考再三之後,呂老師終於做出了回家的決定。由於區鄉以及區縣之間的山路崎嶇且森林茂密,不時會有猛獸或殘匪出現,因而鄉裏的領導就指派民兵武裝護送呂老師到縣上去。

全校的師生聚在學校側邊的一處凸地上,目送呂老師上了渡船,過到紅河對岸,然後消失在山邊上。農才立呆在同學們中間,腦子裏老是充斥著呂老師哭泣的模樣。

隨著張老師的一聲哨響,同學們又被趕進了各自的教室裏。

呂老師離開後的第二天,張老師就重新編排了課程。他把所有的學生集中到一間教室裏,一天由他教語文課,一天由我三公農興良教寫毛筆字。

七、八十名不同年紀的學生擠到一間教室裏,根本無法坐下,張老師就下令搬走所有的椅子,讓孩子們趴在桌上聽課。

張老師空閑的時候喜歡到紅河釣辣椒魚。這種魚顏色烏黑,像竹板一樣又扁又長,頭部尖如辣椒,背上生有一排利刺,肉很結實,寨上人對這種魚不屑一顧。辣椒魚喜歡吃蚯蚓做的魚餌,張老師到河邊蹲個把小時就能提好幾斤回來。他把吃不完的辣椒魚剖肚烤幹,積多了就送回家,讓縣城的家人也嚐得到紅河的美味。

第三天,我三公農興良提出,他可以教孩子們打算盤,問張老師可不可以,張老師自然就同意了,不過仍然是一人教一天課。

張老師還有一杆銃。他的銃主要是用於防衛,有時也會用去打點野物。裝上鐵砂子就可以打斑鳩野錐之類,若是換上碼子(鉛彈)就能打野豬黃鹿。有一次有一頭黃魔被狗攆慌了跳下紅河,恰好遊到扛銃在河邊閑逛的張老師跟前,他一槍就把黃鹿打倒了,白撿了個便宜。

這天早上剛上完一節課,就有學生報告說附近的山林裏好像有一隻黃鹿。張老師出來朝山上看去,真的有一團黃色的物體嵌在綠草中,格外醒目。他判斷那是一隻覓食的黃鹿。黃鹿時常在離村子很近的山上活動,有時還竄到村子裏,引起狗們的一陣追逐。

張老師在極短的時間裏就做了兩件事,他首先往銃管裏灌火藥和碼子,然後把鬧鍾扭了一下,然後對兩個大個點的同學說,鍾鬧了你們就放學回家。

張老師正要離開學校時,農才立突然大聲說:“老師,那不是黃鹿。”

張老師停住腳步問:“那是什麼?”

農才立說:“是幹樹葉。”

張老師很想給他一槍杆,可是又改變了主意,還是不聲響地就小跑而去。

許多同學仍然站在學校朝山上看,他們都很期待槍響,然後那團黃色的東西應聲倒下。他們都很相信張老師的槍法。而這時候農才立已經悄然離開了學校。

張老師在距離那團東西大約100米的地方開始貓腰前進。樹林不高,學校這邊的學生可以像看電影一樣觀看張老師的一舉一動。張老師躬著身體在樹叢中穿插了一會,後來忽然撲在地上,改成匍匐爬行。他一撅一撅的屁股引得這邊的學生一陣哄笑。

張老師像隻蟲子一樣,時而蠕動時而停下來擺動頭顱。在接近目標大約30米的地方,他停止前進了。這邊的學生們以為他要射擊了,都自動停止了走動。學生們息聲屏氣等了好一會,張老師卻站起來了。

這時候學生們都明白過來了,那團東西不是黃鹿。大夥一陣歡呼著離開了學校。

張老師在回來的路上心情有些不愉快,農才立早就看出來是樹葉了自己為什麼就看不出來,如果早看出來就不會給學生留下笑柄了。再如果農才立不首先看出來也就沒人會知道那是樹葉了。再如果農才立不首先看出來也就沒人會笑他,誰都不是千裏眼,都會有看錯的時候。這麼想著張老師就有點恨農才立了。

下午剛上課,張老師就想整治農才立。

張老師問:“今天上午是誰先逃學的?”

教室裏沉寂得隻聽見呼吸聲,偶爾有人抽一下鼻涕卻不敢揩。

沉默了約兩分鍾,張老師又間:“是誰先離開學校的?”

“我。”農才立微抬了一下頭,目光和張老師的眼神撞在一起,又急忙垂下頭。

“沒有放學你為什麼要離開學校?”張老師厲聲問。

“我,我以為老師真的打得黃鹿了,想去幫老師抬。”農才立低聲地說。

教室裏忽然爆出一陣哄笑。張老師叭地--聲擊了一下教鞭,笑聲又止住了。“好,很好。農才立同學這種精神不錯。那麼,下午的課你不上了,去幫老師挖一個糞坑。”

張老師說著把農才立帶出教室,拎上鋤鏟,指教室邊的一處地方說:“挖一個四方坑,鋤把一樣長寬,深嘛,齊你的腰帶就行了。放晚學了老師再來檢查。”

農才立想不到講一句俏皮話會遭到這樣的懲罰。他很想棄鋤而去,但又想到了大人們嚴厲的麵孔。他還想到了呂萍老師。一想到呂老師他就平靜了很多,手頭這份苦活就當是給她幹的。去他娘的張老師,找機會才跟你算帳!

農才立下狠勁幹了兩節課,坑就挖成了。張老師把大家集合到操場上,對農才立大加讚揚了一番。而此時的農才立已經精疲力盡,差點站不起來了。

一天下午,張老師在最後—節課時吹響了哨子。然後蹲在自己宿舍時門前發號施令:“戴帽子的同學過來,過來!”

大約二十來個戴帽子的同學立刻聚到了張老師跟前。他說:“十歲以上的同學排成兩隊,快!”

同學們規矩地排成兩行,麵朝張老師。他審視了一下,說:“農才立和王阿朗站到第一位,好。第一排,向後轉!好,你們把帽子拿在手上,我的哨子一響就用帽子抽對方,不準哭,也不準打眼晴。”

隨著一聲哨響,一場一對一的帽子戰開始了。

這時候,農才立才意識到張老師的用心險惡,比他高一個頭的王阿朗是全校年紀最大的學生,老婆都快生孩子。王阿朗平時言語不多,有的是一股蠻勁,今天他戴的帽子是那種下鄉幹部經常戴的厚沿粗呢帽,據說是他那個在縣裏當幹部的大伯買給他的。張老師的哨子一響,農才立還在楞神之際,王阿朗的帽子就呼地夾著一股風掄了過來。

這場帽子戰的戰況可想而知,因農才立被張老師事先作了特殊照顧,他很快就處於下風。王阿朗有力而凶狠地在他的雙耳和臉上頭上尋找落點,而他隻能擊打對方胸口以及手臂或者腰部,加上帽子的份量極輕,對方根本沒挨著多少疼痛。更令他氣憤的是,王阿朗邊揮舞帽子還邊哈哈大笑,阿朗的笑聲和圈外的笑聲合在一起,似乎都在笑他一個人。疼急了也被笑急了,農才立突然拱起身體將頭部朝對方撞去,對方碎不及防,向後一個踉蹌,險些仰倒。這下子真的惹惱了王阿朗,隻見他把帽子朝地上一甩,擺了個馬步就想朝農才立揮拳頭,這時候又一聲哨響,笑得前仰後合的張老師大聲喊:“停止,停止!農才立和王阿朗犯規了。”

當天晚上,被張老師羞辱了一天的農才立終於實施了他的報複行動。在夜幕掩護下,他鑽進了張老師的廚房,把大便拉到了鍋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