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村幹.“列寧”.走資派

我堂伯農才武,56歲,中師文化,中

共黨員。因相貌極像列寧而榮辱興衰。20

世紀60年代初,從南寧某師範畢業後分

配到苗山任教。因相貌怪異被群眾誤解而

被逐,從此失去公職。60年代角逐村幹,

幾度沉浮。曆任文書、副主任、大隊長、

村長等職。落選後淪為一名鄉村酒鬼。

列寧是一個神聖而嚴肅的名字。作為一代無產階級領袖,許多人都知道並且熟悉他,尊敬他。看過蘇聯故事片《列寧在一九一八》和《列寧在十月》的人們,都會被列寧的風采所感染,所折服。我下邊敘述的這個故事與偉大的弗拉基米爾·伊裏奇·列寧無關,僅僅是故事的主人公、我的堂伯農才武的相貌和某些舉止有些像列寧而已。

列寧是農才武的一個綽號。

農才武是一個退休(或說下台)了的村幹部。

在上麵提到的兩部蘇聯影片沒有到我老家農家寨放映之前,村人們絕不會把農才武的相貌和那個逝世很多年的偉人聯係在一起。那時候的農才武還很年輕,才二十出頭,他的五官長得和我們農家乃至整個農家寨都格格不入。他有大而突的額頭(後來有些謝頂),圓而不高的鼻梁,凹眼,尖而長的下巴(後來蓄了少量胡須)……這種長相足以成為大人們用來嚇唬那些喜歡哭鬧的孩子的法寶。

農才武還很幼小的時候,我曾祖父就憂心仲仲地說:"我們家出妖嘍。我可沒造過什麼孽呀!"

他的生父我的三公農興良則不以為然,他認為這孩子長大了還是會有所作為的。

看著他日漸長大成人,長輩們也愈看他愈不順眼。好在他讀得書,一直從寨上的泥屋子讀到了師範。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農才武從師範畢業,就被分到苗山上做教師,離家整整兩百裏,來往一趟要騎兩天馬。他剛到苗山兩個月,苗寨上就開始有人死於浮腫病,接二連三地就死了好幾個,而且還有人繼續浮腫,整個苗山一時被恐怖和驚慌所籠罩。焦慮萬分的寨老請來了魔公巫婆趕鬼驅邪。在村頭上剛遇到農才武的巫婆驚魂未定地對大家說:“寨上有妖。不殺死他也要趕走他,否則還要死人。”寨老聽了,就自然而然地想到農才武的那張怪臉。與此同時,一個驅趕農才武的方案便在寨老的意識中生成了。

寨老先是串通家長們不讓孩子們去學校上課,後來又派人趁黑夜去砸了農才武的鍋碗瓢盆。以為這兩招使過之後,農才武就會逃離苗山。殊不知他又買來了新鍋頭,還挨家挨戶地去動員學生上課。學生們懾於家長的威嚇,都不敢來學校上課。一個天色朦亮的早晨,陰毒的寨老差人點燃了學校的茅屋。農才武被人從夢中叫醒,待他衝出屋門,熊熊大火已從校舍的另一頭燃燒過來。他大聲呼救卻沒有人響應,氣惱之中,他忽然看見籃球架下拴著一匹配好了鞍的馬,這時候他猛然醒悟到是怎麼回事了。

善良而愚昧的寨老聽信了巫婆的鬼話,一心要驅逐他這個怪物,卻不想置他幹死地,於是給他留了一條生路。

喪魂落魄的農才武揚鞭策馬趕了一天路,半夜時分終於進了家門。那年月家裏正鬧饑荒,他回來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家裏人是喜憂參半。

第二天吃午飯,剛從床上下來的農才武聞到了一陣久違的肉香,原來是家人把他騎來的那匹馬給宰了。為這事他生了好幾天氣,他說他還要回苗山去教書的,馬也要還給人家。然而,那時候正值國家內憂外患,並不急於召回一個擅自離職的人,或者根本就沒有人再想到他,並且從此把他徹底遺忘了。

三年困難時期過去,縣裏有關部門來了一紙公文,稱根據某文某號精神,農才武的行為已被當作自動退職處理。他隻得仰天長歎一番,大罵天地不公平。他蒙頭大睡兩天後,忽然想開了。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農才武一個師範生不會就這樣白白被埋沒了吧!於是他除了隨家人做些農事之外,就整日苦讀練字。書是祖上傳下來的四書五經,背誦得滾瓜爛熟了他就看三國水滸紅樓夢,什麼曹操孔明宋江晁蓋賈寶玉林黛玉個個知道得明明白白。我曾祖父見他整天埋頭看書,罵道:“古人雲,男不看三國,女不看西廂,現在天下太平,你莫把心看野了!”我三公農興良就叫他練字,原來就已寫得不錯,練來練去竟左右手他都可以同時下筆,也算是—門絕活。

發現農才武和列寧相像是區裏一個武裝幹事。那個幹事在縣裏學習時看過《列寧在一九一八》。那天,他肩扛著一支蘇造五三式步騎槍溜達到農家寨,在-個屋角處就和農才武遇上了。一個愣怔之後,幹事就老覺得遇上的這個人挺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走進民兵營長院子刹那間,他終於想起來了。

“列寧!列寧!”

武裝幹事興奮得手舞足蹈,弄得民兵營長一家人莫名其妙,以為他患了神經病。武裝幹事是受命來帶領民兵打野豬保衛莊稼的,不料遇上農才武後便時常走神,打不中野豬卻把村裏的一隻獵狗打死了。

臨回區裏時,武裝幹事又再次去觀看了一次農才武,並且把發現列寧的消息傳給區裏的幹部們。

武裝幹事走後不久,村裏就來了電影放映隊,放《列寧在一九一八》。不言而喻,農家寨的人們終於知道,武裝幹事為什麼在見到農才武時激動得人喊大叫了。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鄉村中全麵開展了—次“四清”運動,從基層幹部中清除了大批蛀蟲,繼而需要及時補充新生力量。不知是對革命導師列寧的崇敬心理的影響,還是看中農才武的那紙師範畢業文憑,縣區工作組都一致推舉他任公社幹部。但在具體任什麼任務上工作組卻有了分歧。

這時候,我們老家農家寨已經改名為紅星人民公社,農才武也不怎麼叫農才武而被人們叫成列寧了。

就有人提出讓農才武幹公社主任。持此種意見的人認為,農才武文化水平高,口才也好,人頗有風度。

反對的意見認為,農才武還不是共產黨員,又沒有基層工作經驗,還是先幹文書或者會計為好。

組長是位縣裏的副科級幹部,善於協調,他綜合了兩種意見之後,表態說:“農才武同誌不僅有當公社主任的能力,而且還有當黨支書的能力。但他還不是黨員這點不好搞,這個同誌要抓緊培養入黨,越快越好。職務上就先幹公社副主任兼文書吧。”

組長一錘定音,大家都覺得合理,便都一致同意這個決定。農才武就這樣進了公社的領導班子。他覺得有事幹總比沒事幹的好,一時幹不了大事就先找點小事幹幹。

想不到工作組的決定卻遭到了部分黨員的異議。在一次黨內會議上,這部分黨員認為黨員應該得到重用,像農才武這樣的非黨員憑什麼受到重用呢?他靠的不就是那張臉麼?他又不是真的列寧。

工作組隻得反複做了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把農才武盡管不是真列寧,但又如何是人才如何根正苗紅可以扶持培養作了一番解釋,最終意見才慢慢趨於統一。

農才武走馬上任之後,就碰到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

根據上級有關規定,一般人民公社的脫產幹部名額是兩名,半脫產幹部也是兩名。在一般情況下,黨支書脫產是鐵定的,社主任脫產也是當然的,半脫產的應該是文書和會計。但紅星人民公社的情況比較特殊,社主任是個五十出頭的老鐵匠,鋤頭鐮刀打得極好,就是大字不識一個,隻因是個老黨員,沒什麼曆史汙點,就被任命當了主任。老鐵匠主任最大的弱點是不能閑呆著,閑慌了要麼犯困昏昏欲睡,要麼就打擺子流口水,像鴉片癮發作的樣子。其實他並不發冷也不是鴉片癮發作,隻是得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怪病。這樣,主任坐辦公室守了幾天電話之後,就打熬不住了又回去幹他的鐵匠活,任黨支書和工作隊怎麼做工作也沒有用。

問題就出在這個脫產空缺誰替補上去的事情上麵。

既然主任不肯脫產,順過來就該是文書和會計了。當文書的農才武其實對自己的這個半脫產位子心存不滿,他是管公章開證明的,一天從早到晚都會有人找他辦這辦那。脫產不幹活的時候自然好說,他就坐在公社辦公室裏等人來找他辦事。但是不脫產的時候就不好辦了,他想在床上多伸會腿也會有人來找麻煩……總之,當文書就沒什麼閑不閑,人家也不管你脫產不脫產。這樣,社主任不願脫產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他希望自己能頂上這個缺。

會計是原公社班子中唯一留用的幹部。他當過文書,四清中雖然沒有查出什麼大問題,但群眾對他的工作作風頗有微詞。他時常用皮繩把公章綁穩,掛在自已的腰上,就像大幹部挎手槍一樣作威作福。四清時就有人提了這條意見,他解釋說是方便群眾也方便自己。工作組看不出什麼破綻就留他當會計。他是黨員,所以從心底裏就看不起農才武。他曾經反對過農才武當幹部,但沒有成功。如今主任不願脫產,照理應該是他和文書都有資格頂替。但他覺得自己的弱處是沒有兼公社副主任,他知道光憑這個他就得輸給對手。會計為了爭取主動,就趁一個圩日找他的老熟人區委杜秘書,想通過他說說情。不料,杜秘書邊咀嚼著他捎去的幹麂子肉,邊告訴他:“區委李書記和組委已經親自下去解決這個問題,你又瞎雞巴跑出來幹什麼呢!”

會計就問為什麼在路上沒撞上李書記?杜秘書說大概是從躍進公社繞道過去的。

如坐計氈的會計欲擱下酒碗就打馬回朝,卻被笑咪咪的杜秘書按住了,杜秘書說:“你別瞎雞巴忙了,兄弟。農才武那小子有福相,像列寧,區裏的幹部都喜歡他。大家巴不得他天天到區裏來,就用不著跑瘦腿到你們那裏去參觀列寧了。”

會計悶悶不樂地在路上想,凡事都該論個先來後到,那顆公章就是他蓋蝕的。他現在還是堂堂會計,掌管著全公社的財經大權,實打實的實權派,比那個空頭副主任份量重多了。可偏偏區裏的那幫幹部為什麼就不看中他呢!從杜秘書的談吐裏,會計就感覺到了事情有些不妙。杜秘書都這麼說了,書記區長還不都是唱的一個調麼!想來想去,會計就有些惱恨區裏那幫捧鐵飯碗的幹部,關鍵時刻不幫說話,以後下鄉來給桶豬潲給他們吃!

會計滿肚子小算盤打到家時就立即喊後悔了。孩子告訴他,先他前腳到的李書記剛進寨就是奔他家來的,見他不在家,書記就住到列寧家去了。會計真想狠抽自己兩個巴掌。黨支書家在山尖尖的—個小寨子上,幹部們一般都不願意上他那個寨子去找累。到農家寨就等於到了紅星公社,社辦公室雖然也在寨上,但單門獨戶,沒吃沒喝的。加上社主任不願脫產,會計文書也不願把辦公室當家,於是縣區幹部下來,一般都住在三個社幹家裏。而這三個社幹中,社主任打鐵,—日三餐都吃請打鐵人家的飯。農才武家人多,也不是幹部們的首選。他們想住的還是會計家。因此,會計時常備有三張空床三套鋪蓋,叫家人時常漿洗,保持清潔衛生。此外,他還知道幹部們怕跳蚤,隔五逢十他就親自裏外噴撒一次六六粉。會計殷勤地侍候幹部,幹部們也沒有虧待他,四清運動—場清洗之後,他還能繼續當社幹就說明了這一點。

會計想馬上到農才武家去看望書記,忽然覺得有些不妥。人家來找你時你不在家,住下了你就出現了。再說馬上去了農才武會怎麼想,搶書記麼?去湊人家吃麼?會計邁不動腿的瞬間忽然就想到要熬—鍋酒。書記和組委都喝過他熬的酒,說很好喝的。今天先熬酒,明天再請書記也不遲,或者可以請他們吃宵夜,如果他們願意吃宵夜那就最好了。會計知道,第二天早上—定開會,會前請吃多少會給自己增加一點法碼的重量,或許會喚起書記和組委往日的記憶。如是那樣,他們記憶裏的紅星公社還數得上誰呢?

會計把酒料上了蒸鍋,燃了灶火,不一會鍋肚臍眼上的導管就有酒細細地流出,叮咚落入壇裏。熬到一半,就有孩子喊:“爸,列寧來了。”

會計剛想迎出去,農才武已經堵到了門口,他學著列寧的樣子雙手一揚,嚷道:“噢,真香啊!”會計用碗接出約一兩的酒,遞給農才武說:“你屬狗的吧?鼻子那麼靈。”

農才武一飲而盡,揩了一下嘴皮,說:“李書記來了,在我那裏,哦,還有黃組委。”

“什麼時候來?”會計裝出剛知道的樣子。

“下午到的。他們先來找你了,說你出門了,就到了我那裏。剛好我叔打得了一隻麂子。走,到我那裏吃飯去。”

會計不想去,推托說:“你看我能走得開麼?吃了晚飯我再去看李書記吧。”

“還是一起去吃飯吧,”農才武說,“李書記說吃了飯晚上就開會研究事情。”

“開會?那黨支書不來了?”會計差點叫起來。

農才武左手撫著大腦門說:“我已經掛了紅旗。主任也通知了。”

會計見農才武那副指揮若定的樣子氣就不順,但他沒有絲毫表露。

黨支書住的山寨和農家寨遙遙相望,但上下一次也要差不多兩個小時。沒有通訊工具,通知開會商量事情什麼的很不方便。支書就從電影裏得到啟發,在公社辦公室前麵搞棵消息樹,說要通知他下山就把樹放倒。農才武反對搞消息樹,他主張掛信號旗。掛紅旗就是叫支書馬上下來,有急事相商。掛白旗是有事但不急,一天內下來。掛黃旗是上級通知馬上去開會。黨支書聽了就樂不可支地說:“好你個列寧同誌,腦葫蘆就是和我們不一樣。”

黨支書還想把我曾祖父農寶田的法國望遠鏡借去,說天氣不好的時候方便看信號旗,但農寶田沒有同意。大家都曉得,望遠鏡是我曾祖父的寶貝。

見時間上沒有回旋的餘地,會計隻好故作輕鬆地說:“列寧你先回去吧,等會我裝了新酒就過去。”

當天晚上,酒足飯飽的六區區委李書記和黃組委來到公社辦公室的時候,黨支書、社主任以及民兵營長、婦女主任、治保主任等—班人已經集中等候多時了,一陣握手寒喧之後,李書記就大聲說:“開始吧。”

李書記先來了—段開場白後,說:“經過四清運動之後組成的紅星黨支部和社領導班子是團結的、有戰鬥力的,大家做了大量的工作。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也應當看到,現在的班子確實有進一步調整的必要。下麵請黃組委宣布一下區委的決定。”

一屋子的人就把目光集中到了黃組委的身上。他趕忙扔下半截煙蒂,從挎包裏掏出筆記本,然後清清嗓子,高聲宣布道:“經區委研究決定,任農才武同誌代理紅星人民公社主任同時兼任文書工作,免去李鐵匠同誌的社主任職務。任農誌高同誌為紅星人民公社副主任,同時兼任會計工作……"

這個決定多少使大家感到有些意外。特別是鐵匠主任,他本想鬧個半脫產,每月有幾塊錢津貼,又還可以繼續打鐵吃百家飯,料不到這一下子把他全擼了,他立即就表示了異議。他說:“李書記,這麼說是我鐵匠犯了錯誤嘍?我雖然沒文化,但每次到上級開會我都一樣沒有漏記啊!”

李書記就陪了個笑臉,解釋說:“你前段的工作也是幹得不錯的,大家有目共睹嘛,你現在也還是黨支部委員,也是班子裏麵的人,也是還要負責任的,黨領導一切嘛。再說打鐵也是革命分工的需要,農業學大寨少不了鋼釺鋤頭,你要好好幹,還要帶徒弟哩。農才武同誌年紀輕有文化,你這個老同誌有責任幫助他幹好工作,你還要做他入黨介紹人呢。"

鐵匠主任聽了就覺得舒服許多,說:“行啊,老了不成材嘍,我擁護上級的決定。列寧這個小夥子有福相,有福氣。“

心裏最窩火的要數會計了。脫產的名額他搶不到,還讓農才武占了個便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但他卻把怨恨強壓在了心底,始終一言不發。後來討論有關培養農才武入黨的問題時,他也沒有表示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