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王彬的出現使關雪梅嚇了一跳。她說:“你怎麼會在這裏?”

王彬詭譎地笑道:“我也是來遊泳的,隻不過你們先在這裏遊了”。

“卑鄙!”她罵了一聲,便躍上自行車呼呼地上了路。王彬也跳上了自己的車子。

接下來的局麵可想而知。一直暗戀關雪梅的王彬自以為有了和她親近的殺手銅,便迫不及待地向她發起了進攻,但令他失望的是她不僅不願屈從,而且還把他臭罵了一頓。於是,吃不到葡葡就說葡萄酸的王彬在惱羞之中決定要撕破這層臉皮,他把農才立和關雪梅的暖昧關係,和在邕江上的所見向團領導作了報告。雖然關雪梅堅決否認和農才立有過什麼不正當關係,但她承認自己和農才立關係密切隻是為了避免出現生活作風方麵的話柄,同時也隻是把他當作小弟弟看待。邕江上發生的情況並不意味什麼,就像平時排練和其他同事發生身體接觸一樣,當時她隻是感到累了頭昏了才靠向農才立的。農才立的供詞延續了關雪悔的申訴,他想她太累了,她需要安慰,他想不到這樣做會冒犯了她。但他隱瞞了當時水下發生的事情的細節。僅就這一點,使整個事件的處理就比人們預料的要輕一些。

因農才立年紀小的因素和考慮到關雪梅在團裏的地位和影響,他們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政紀處分。關雪梅的一切似乎沒有受到什麼動搖。隻是農才立那個水中之吻的代價卻接二連二地遭到了報應。先是失去了給關雪梅伴奏的權利,劉南生的老二胡又取代了他。後來是他作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的培養對象的資格也被取消了。

在此後的一段的時間裏,團裏有關癩蛤膜想吃天鵝肉之類的議論頗為盛行。農才立自感犯了眾怒,隻得忍氣吞聲。令他感到費解的是,一問我行我素的關雪梅在經曆了這次事件之後,居然像換了個人似的,遇上他時竟形同陌路。她那股幽怨的目光融彙了一些令人敬而遠之的冷漠。

團裏的指導員、團長以及團支部書記和古老師,都分別三番五次地找農才立談話。內容均大同小異,目的都希望他正確認識自身的錯誤,正確對待生活作風問題,刻苦努力改造世界觀,放下包袱,好好工作,爭取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多作貢獻。領導的談話似輪番的轟炸,把農才立的頭腦震得麻木了。在一次演出中,麵對一個師的解放軍指點員雷鳴般的掌聲,口幹舌燥的他竟吹不響樹葉,情急之中又把琴弦弄斷了。失常的表現使團領導非常惱火,終於作出了讓他暫停演出的決定。

那次在邕江遊泳過後,我大伯農才立意外地在岸上的小樹林裏揀到了一截人腿骨,大約是上一年溺水者的遺骸,其他那位已經散失。他從小就聽大人們說,用人腿骨製成的二胡音質無以倫比。他如獲至寶地回到沙灘用沙子打磨—番,在走路回團的路上,順便在路邊的小五金鋪裏鋸除了多餘的部分,一個喇叭狀的骨胡的雛形就出來了。

停演的日子裏,農才立除了傾聽領導的教誨和吃飯睡覺之外,他整天都找一個僻靜處精心削磨那截數寸長的堅硬的人腿骨。

農才立的境況愈來愈差,不如意的事情接踵而至。有一天他被領導召到辦公室,領導和顏悅色地說,當前農村推行公社化運動,省委決定抽調工作隊下鄉,到各地去幫助基層工作。組織上決定派你參加省工作隊,你要趁這次大好的機會好好鍛煉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在思想上爭取更大的進步。說實話他並不害怕下鄉,但他更願意參加團裏的演出。然而,組織上的決定是不容更改的。不幾天,他就打起背包隨隊開赴桂東南農村,過著另一種絕然陌生的生活。

文工團樂手農才立和許多工作隊員一樣,他們在桂東南遇到了嚴重的語言障礙。桂東南靠近廣東,群眾說的是一種接近粵語的方言,對於農才立這個桂西北人說,簡直就像聽外星人說話一樣不知所雲。好在他隻是一般隊員,隻管跟組長後麵打雜,或替寫手提石灰桶刷宣傳標語,或在開大會的時候管汽燈照明。閑暇的時候他就繼續擺弄他的人腿骨。

初秋,人腿骨做成胡筒的時候,農才立在田邊捉到了一條吹風蛇。在工作組駐地熬了一頓蛇湯之後,蛇皮也就成了他做骨胡的皮封。僅用幾天的功夫,他就把人骨胡裝配起來了。做好的當晚,他在工作隊的駐地試了一下音色,果然不同凡響,從來沒有聽過之麼美妙樂曲的村民竟從四麵八方循聲而來,擠滿了隊部的院子,夜深了仍不願散去。連夜從區裏開會趕回的組長見狀,忽然發現新大陸一樣高興得在農才立屁股上連擊幾拳。自那以後,每逢召開群眾大會,農才立都要在會前會間拉幾段曲子,把村裏的男女老少都吸引到會場來了。

一個秋冬過去,糊裏糊塗的農村工作隊員農才立又回到省文工團。但時過境遷,此時的文工團已不是彼時的文工團了。

在農才立下鄉的幾個月裏,文工團發生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指導員升任廳裏的處長。另一件事是膽大妄為的大梁睡了農才立的師母、古老師的妻子林娜。

聽到這個消息時,農才立有如五雷轟頂。特別是第二件事的發生顯然與他有關。在他下鄉前的一段時間裏,和他玩得不錯的大梁竟以和古老師合作為名,經常和他一起到古老師家去,後來漸漸就大梁一個人去。去去來來,終於把林娜勾到手了。

農才立沒有見到大梁,據說他已調到工廠去了。他找到了垂頭喪氣的古老師。古老師蒼老的神態令他吃驚不小。古老師告訴他,他正在和林娜辦離婚。古老師還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母狗不搖尾巴公狗也不會自己爬上去。農才立覺得此話不太中聽,卻認為這是—句至理名言。既然古老師看得開了,多餘的話他就用不著說了。

回來後躺在床上他就想,有機會他想整治一下大梁,舞蹈隊大把美人不搞,偏去搞他恩師的女人,這不是不給他農才立麵子麼!

他到底年輕,一心隻想打聽大梁的下落,欲為恩師出一口惡氣,殊不料另一柄邪劍卻已悄悄地從頭頂上對準了他。新任團長王彬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他千方百計地在團內並清除異已,農才立自然是其中之一。他終於從農才立在工作隊的鑒定中看出了名堂,把內中的“該同誌雖然不會說當地語言,但仍然製作樂器為群眾演出”一段進行歪曲。在全團的會上他指責有人惡習不改,在單位作風不正派打架鬥毆,參加工作隊又不虛心學習語言,搞自己的樂器,雲雲。

這時候,可以為農才立說話的古老師已被後院起火的事弄得焦頭爛額,偶爾有點精神,也全投進了他新近采集到的一種多聲部民歌當中。一個月後,一紙調令下來,文工團的樂手農才立就成了文化廳直屬的桂西北地區電影放映分隊的一員。

即將離開文工團的前一晚,清冷的月光冰銀瀉地般把城市的一隅照得透徹。知道農才立要離開了,許多同事都陸續到宿舍裏來和他話別,一下子就擠滿了狹窄的房間。眼看就沒地方了,農才立說:“這樣吧,我到外地邊拉幾個小調給你們聽聽,原汁原味。也剛好給你們見識一下我的新家夥。”

眾人就隨農才立來到院子裏。他坐在領導經常訓導他的石條凳上,稍靜默片刻,凝神定氣之後,接著就開始演奏他的人骨胡。

我們老家—直有這樣的傳說,人在臨死之前是痛苦的,痛苦了就會哭叫呻吟,人是會歌唱的,因此,人的骨頭裏凝集著聲音的精華。在陰氣通徹的夜晚,用人骨製成的樂器就充滿了靈氣,音色特別清亮,音質也特別妙美。甚至沒人碰著,憑風的摩擦它也會發出輕微的響聲。不管這個傳說的真偽如何,這天夜晚,我大伯農才立在明月清輝之下的演奏,堪稱他整個一生的—次上佳表演,曲調是他在家鄉的古榕上拉的曲調,自然而純樸,野性而浪漫。他第一次使用人骨胡演奏家鄉的傳統曲調,凝集著才情與靈氣的融合,令同事們感到一種勾魄攝魄的震撼。酣暢優美的樂曲聲把許多人從宿舍裏牽引出來,把如癡似醉的演奏者圍了好幾層,一曲終了再一曲,一個多小時過去,忽然咚的一聲,琴弦斷了。人們長時間地報以掌聲,但年輕的農才立已掩麵而泣。

許多人都認為我大伯農才立的哭泣是因為悲傷,都三言兩語地安慰他,然後惜然離去。隻有站在人圈外麵的古老師知道,他是在為自己今晚藝術的極頂表現而哭泣。

曲終人散,樹影婆婆的院子裏隻留下他和古老師的身影。這個晚上,農才立把從家鄉帶來的馬骨胡鄭重地送給了恩師,以作紀念。師徒一場,古老師表示沒有什麼東西可送給農才立,隻叮囑他別忘了音樂和藝術,好生練習,日後說不定自會有用處。

想不到這是他們師徒這一生中最後的訣別。婚姻遭受挫忻的古老師在他屆入中年之後,事業上獲得了成功,繼《壯鄉春早》之後,他又在紅河的中下遊發現了世界上少有的多聲部民歌。他在國內外權威性刊物發表論文的同時,他還把它成功的搬上舞台。古老師藝術事業的最高峰是和其他幾位藝術家合作,成功創作了著名的歌劇《劉三姐》,在國內外轟動一時。晚年的古老師鰥居在文化大院的一個單元套房裏,偶爾被邀參加一些民間的小型活動,在南寧的—些狗肉生魚館裏留下些由別人書寫的題詞。他也偶爾到鄉下去,給人家寫寫縣歌廠歌,順便認一些唱歌或不唱歌的幹女兒,樂此不疲,不提。

離開了文工團後的農才立又回到了桂西北山區,他在一個圩鎮上找到了接納他的放映組。我曾祖父農寶田卻對農才立從一個樂手改行幹電影放映員表示極高的興致。他沒有看過電影,但有關電影的傳說令他興奮,令他向往。每當吃過晚飯,麵對眾多親友,他就說:“我們才立得提撥來放電影了,這是好事。拉二胡在哪裏不能拉?再說在大城市工作,一年到頭都回不來一趟。你看,兒子還沒見過爹呢!”

沒想到曾祖父會對農才立的調動這樣通達,他內心裏不禁湧起一陣感激和內疚。他想如果情況允許,他一定說服放映組的同事到農家寨來放一場電影,以報達父老的理解和支持。

當天夜裏,農才立再次擁住嚴家女孩。懷裏的女人變得豐腆而修長,奶過孩子的緣故,她乳房如瓜,渾身透出成熟女人的氣息。他哪裏知道,女人為迎接他,晚飯後就泡到涼意逼人的紅河裏洗浴,然後早早把兒子哄睡了。她還換上幹淨的被褥,不讓他嗅到哺乳期女人的奶味和孩子的尿膻味。之後,女人靜躺在床上焦渴而耐心地等待他。夜深了,如豆的燈光搖晃了一下,他進來了。他以為女人和孩子都睡著了,便拎起燈湊到床頭觀看,孩子粉嫩的臉上安祥寧靜,鼻息均勻,便忍不住伸手輕摸了摸他的臉蛋。兒子很像媽。他吹熄燈,脫了外衣褲鑽進了散發出陽光與泥土氣息的被子裏時,卻發現女人已經火烤般地溫熱,一絲不掛。

他很快就被女人灼熱的氣息融化了。他接二連三地被烤在她的火爐裏並登上了一座又一座顛峰。而在攀登每一座高峰的時候,他的視覺裏卻分明是在和關雪梅攜手而行。偶爾也晃過師母林娜和呂萍教師的身影,但都稍縱即逝。

放映隊的生活有趣而浪漫。山區缺少文化生活,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的桂西北農村地區不少民眾還從來沒有看過電影,因而對電影的期待比任何期待都高。從《金銀灘》、《山間鈴響馬幫來》到《鋼鐵戰士》、《雞毛信》,隅爾也放映蘇聯片《星火集體農莊》等等。農才立有時也跑跑地區換些新片,閑時就上山下河,幹他喜好的事。

在不知不覺中,我大伯農才立放了三年電影,工作單位也由省直屬單位下放到專區直屬再到縣屬放映隊,三年連降三級。雖然換了三主,但幹的是同一行當,換湯不換藥,對放映組的成員也沒什麼太大的觸動。

—九六0年春季,國家開始進人三年困難時期。擺脫困難的一個強製措施便是截減部分國家工作人員,以減輕沉重的財政負擔。春節剛過,農才立一幹散兵遊勇便被召到縣裏開會學習,進行長時間的思想動員。明白人都知道,其實誰留誰去組織上都已有定數,隻不過是想通過思想政治工作的方式來實現截減的目的。

整天在情海歌潮中沉浮的農才立似乎沒什麼思想準備,經過一個星期的狂轟濫炸之後,他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接下來是共產黨員和其他骨幹紛紛帶頭表態,並且聯名要求作為截減對象,後來在先進分子的帶動下,幾乎所有的人都郡報名了。農才立自然也沒有例外。

在一份農才立永遠也看不到的材料中,記錄著這樣的文字:該同誌並沒吸取教訓,痛改前非,改正錯誤。調到放映隊工作後不好好改改造世界觀,不努力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組織紀律渙散,自由主義思想嚴重,作風不正派,亂搞男女關係……主要罪狀有三條:一、耍風流玩弄女性;二、擅自調放映機到老家放映;三、欺騙侮辱貧下中農,放電影時鼓動群眾到銀幕下麵撿子彈殼取樂。憑著這三條新罪狀加上文工團的老帳,我大伯農才立就離開了革命隊伍,成了首批卷包袱回鄉的人員。

此後的十幾年間,農才立淪落成了一個靠拉二胡換口飯吃的民間藝人。他有時去為操辦紅白喜事的人家拉些小調助興,有時還混入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中,無事可幹的時候就在村子裏教幾個後生做馬骨胡馬骨胡打發時光。在動蕩的歲月中,農才立的妻子我的伯母沒能熬過饑餓的折磨命歸黃泉,但他沒再續弦。三年劫難過後,農才立如鄉村的許多男子一樣一撅不振,對異性失去了欲望。

進人八十年代的第一個夏天,經過多方努力,我大伯農才立又和千萬個當年被精減的人們一樣得以重返工作崗位,又成了國家工作人員。組織上考慮到發他曾經擁有的專長,便任由他選擇合適自己的工作。

“什麼工作用得著拉二胡就安排什麼工作吧。”他說。

—句話,他便到了縣文化館。

恢複工作後的第七年,即—九八六年秋天,農才立出事了。

原因很簡單,某一天,縣文化館文藝創作輔導員農才立忽然攜一位年輕的姑娘,去到姑娘戶口所在地的鄉政府申請登記結婚,結果未被受理。拒絕予以登記的原因也很簡單,姑娘未到法定的二十歲婚齡,她隻有十九歲。鄉民政助理如查獲一宗海洛因案一樣,盯著差點成為新郎新娘的兩個人說:“鄉政府有每個鄉民出生的檔案,你們不要以為兩包甲天下(香煙)就可以買通我,不行!就是一條紅塔山也不行!明年再來吧,可不要非法同居啊,那是犯大法的。”

呆若木雞的農才立很清楚這樁婚事完了。十九歲的姑娘是他正在輔導的一個業餘劇的演員,除了演戲之外她還酷愛樂器,便時常跑到借住在村委會找農才立,要求他開小灶單獨輔導。打了二十多年光棍的農才立漸漸地就在和少女的接觸中恢複了欲望,後來在一個雨夜裏把姑娘抱上了床。姑娘仰慕他的才華,見他又是文化館的幹部,巴望他能把自己帶到城裏去生活,於是就背著家人以一條廉價煙的代價收買村文書開了張證明,雙雙來到鄉裏。一樁美事想不到就這麼擱淺了。

始料不到的是,當農才立和村姑滿懷沮喪地走出鄉政府時,一輛載滿姑娘親屬的拖拉機在他們跟前嘎然而止,幾條村漢不容分辯就對農才立施以拳腳,一頓飽打。幸虧鄉政府的幹部聞訊及時趕來搭救,否則他一條命就有可能斷送在那些蠻漢的手裏。

此次重創使農才立飽受了一頓皮肉之苦,姑娘自然也不會再敢嫁給他了。更令他痛惜的是,那隻伴隨他近半生的人骨胡,也被憤怒至極的姑娘的家人連同他的鋪蓋一起付之一炬。

這樁情事沒有觸及法律,同時也因為領導思想開放,念他老了,就沒有追究他。農才立終於幸免於難,最後把他貶到鄉文化站,直到退休。

隻是不知從什麼渠道得的消息,我曾祖父農寶田後來知道了詳請,感慨萬分地說:“我那個孫兒這—生就是管不住自己那條東西,才遭那麼多罪。老婆死了以後,我以為他不行了,又行。他的命真是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