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1.野酸棗(2 / 3)

這時他才發現,老鄉們都站在村頭,默默地看著他們。你能從那裏體會到無言的憤怒。

夏克寧抻了抻零亂的軍裝,昂著頭,若無其事地往村裏走去。羅杉低下頭:“你心真狠……”“心狠?我為誰?我不是為了他們?‘私’字少點不好嗎?人情味別那麼濃……”他不動聲氣地說,為的是不讓老鄉看他們倆的熱鬧。幸好,那兒有道斷崖,擋住了鄉親們的視線。他釋然地鬆了口氣,想在這道屏障下躲到老鄉們散去。但不應當讓羅杉感到自己產生了膽怯心理。

“嘿!這可真是奇跡!”他走到這道斷崖前說。羅杉沒精打采地站在一邊。“來呀,你來——來看。”斷崖頂上,藍色的天空下,野酸棗樹上掛滿紅色的果實。一卷白雲正從它們後邊飄過。

“你再看這兒。”他指著斷崖那青色的岩石。真巧,老天竟叫它們這樣左右逢源——在那些細小的裂紋中,布滿了野酸棗的根須。它竟能如此頑強地屈伸,從崖頂伸到看不見的地底。“野酸棗是‘紮根派’。咱們應當象它們,即使是生長在一片頑石上,也要深深紮下根。”

“天哪!”羅杉輕輕地歎口氣,“那我們該給他們添多少麻煩,惹多少亂子呀!”

“你怎麼能這樣說?根深才能葉茂,才能果實豐碩……”

“我現在隻覺得,自己能象野酸棗,稍微能解決一點他們的實際困難,就可以了,千萬別再發生剛才那樣的事,千萬別……”

“噢,躲到這兒來了!東道主,讓我們坐冷板凳,喝悶酒?象話嗎?”李助的聲音。哦,不知什麼時候,夏克寧躲到飯館外邊來了。

“插隊的時候當過幹部嗎?”夏克寧驟然問。

“當那挨罵的行當!我就有被他們吊在房梁上痛打的份。四馬攢蹄,那滋味,媽的,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他叫道,“提這幹嘛?”

“我已經完全控製不住自己了……”

“噢?!”李助探詢的目光在夏克寧臉上搜索,“感情豐富,處境好轉不忘本,憶苦思甜。今晚上浮想聯翩,夜不能寐,直至旭日臨窗……”

“你看——”他隔著窗子朝羅杉的背影揚揚頭。

“噢,是這麼回事兒。”李助拖長聲音,“嗯,身條可以,那頂白帽子戴得可夠俏的。等會兒,她轉過身來看能打多少分。”他臉上湧起頑皮的笑意,“‘拍’?”

“她和我一個村插隊。那會兒我確實挺喜歡她。可……她幹爸爸是……死在我當政治隊長的時候,我想還是躲開點好。”

“你們就崩了?啐!這下可碰見災星了。挪挪窩,惹不起躲得起。遇見這事可真讓人六神無主。你等著……”他回身走進飯館。

隔著窗子,他看見李助低聲和那哥幾個講著什麼!他們一齊東張西望。所有的桌子都客滿。嗐!躲什麼。難道躲開了羅杉,自己內心就安寧了?沒有嗬,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段往事不是常使自己呻吟嗎?逃避不是解除痛苦的方式。幹嘛不當麵向她懺悔呢?她會原諒自己的。在某種意義上講,我不也是個受害者麼?是嗬,得和她談談,和她談……夏克寧掀開紅紅黃黃的掛簾,走到那哥幾個身邊。“甭搬,躲什麼?一會兒我單獨和她聊聊。唉!”他沉重地歎口氣:“我們村窮得厲害。我傻嗬嗬地認為,上麵、報紙上說得有理,資本主義尾巴太多:自留地、自留羊、自留果樹、打山雞、獵野兔、挖野藥材……後來我從會計那兒要來帳本,嗬,家家戶戶全欠帳,可哪家也沒餓死半日子。‘破產還債’!那會兒哪個村都搞這……”

“嗬,別說了,別說了。當初幹蠢事的並非你一人。你得留神,”李助伸出一個威脅的手指,“今晚上別叫你給敗壞了!”他帶頭端起酒杯,“幹!”

夏克寧默默地端起酒杯,目光凝滯在橙色的混合酒裏,那裏浮沉著晃動的燈光……

……那是山區夜晚的月亮,又人又圓。羅杉一定會來,每天晚上她都要到這裏擔水。他在樹叢中等著她。篩落的光斑,不知名的夜鳥深沉悠遠地啼叫,喚起他青春期特有的那種隱隱約約的激情。他愛著這個善良美麗的姑娘。他總願借談工作之名,單獨和她在一起。但他從沒表白過,因為,有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

她來了!水筲的鐵把在扁擔鉤上嘎吱嘎吱地唱著,從村上的小路傳來。

“嘩”一聲,月亮被盛到她水桶裏。

“羅杉……”

她直起腰,默默地看著他走來。

“羅杉,你總躲著我。看來,咱們都麵臨著一種選擇。你懂嗎?”他很清楚,羅杉在變,她聽信了老隊長的話。應當把她拉回來。

“年底省裏召開學毛著積極分子大會。公社和我打招呼了,咱倆是最有希望的人選。”

“哦……”她有些吃驚地睜大眼睛。

“我希望,你和我,咱們知青集體,擰成一般繩。”

“你是說……”

“我是說: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上,‘破產還債’上,咱們不能心慈手軟。你人情味太濃,這不成。”

她把扁擔架在兩個桶上,坐下去,雙肘支在膝頭,托著腮:“爹對我說了,‘破產還債’,鄉親們根本就無產可破。你看看,六猴家睡的光坯炕,一條補丁被子蓋全家。可你,還拉走了那隻羊……你知道鄉親們天天吃什麼嗎?他們太苦了,太苦了。克寧,咱們不能這麼搞,不能……爹說,鄉親們就剩房頂上那幾架柁還值幾個錢,可這房能扒?”

“唉,你不懂,”他踢著腳下的石子,“農民哪!他們用農民式的狡猾對抗各種運動,一觸及他們利益,他們就擺出可憐無害的樣子,說自己沒文化呀,窮呀,苦呀。可你一轉身,他們會罵你又蠢又笨。”

“不,他們是真苦,真窮。不能這麼搞,不能。”

他們在那裏站了好半天,可這個比他小五歲的姑娘,卻那樣固執己見。“那你決定放棄這次機會:當選學毛著的積極分子?”

“社員們還過這樣的日子,你能去講用什麼?我不行。我懷疑。我臉紅。”她真誠地說。

夏克寧忽然拉住她的手:“羅杉!我們是一塊來的,我能騙你嗎?我能讓你幹錯事嗎?我們應當站在原則立場上!回來吧,羅杉,別住那裏了。他,快挨整了。要不是看在他那三根斷肋骨麵子上,公社早就……”

羅杉“啊”了一聲,目光在他臉上停了片刻,倏地站起來往回村的山路走了兩步,又折回來,仿佛忘了夏克寧存在似的,哈下腰,擔起擔子匆匆上山去了。這個丫頭!那個窯洞的柴灶煙火把她熏黑了!她已經分不清黑白反正了!夏克寧看著羅杉的背影,伸手狠勁攥住路旁長的一棵什麼叢枝——是株野酸棗,那些刺,刺進他的手心……

“啊,來了,來了,可把您盼來了。”李助站起來,羅杉把飯菜麻利地擺好。怎麼辦?打招呼?裝看不見?隻要一聲不吭,夏克寧相信,他們吃完飯就各自東西了。羅杉擺好了最後一隻碗……夏克寧突然站起來:“羅杉……”

羅杉先有些詫異地看著他,然後,她想起來了,臉色刹那間被蔑視和痛恨的神情代替。她一聲沒吭。接著,她眉梢往上挑了挑,麵部又恢複了平靜和淡漠。

“你幾點下班?我等你。”夏克寧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