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1.野酸棗(1 / 3)

二、短篇 1.野酸棗

這麼熱的天,電扇也不開!那兒還寫著“顧客之家”呢!但夏克寧顧不上抬頭,隻是一手解扣子,一邊把筷子敲過去,高聲喝道:“棒子!你輸了!幹!”

他們不會劃拳,但得幹點什麼助酒興嗬!於是便玩起了“棒子、老虎、蟲子、雞”的遊戲。這六個兄弟圍在桌旁,高聲吆喝,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飯館裏的人向他們投來各種目光。

對於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說,世態炎涼領略得也差不多了。沒有什麼能使那顆包裹著厚厚的苔蘚的心,再象十八歲時那樣,火熱、淺薄地跳動。他隻認準一點:抓住即刻閃現的歡樂,別叫它溜過去——這可是一門學問。有些傻瓜對這種歡樂不屑一顧,殊不知,這種使你返回童年時代,忘記世界上存在的黑暗、肮髒、煩惱、痛苦的時刻,是多麼寶貴啊!況且,今天是什麼日子?他考上大學的日子!雖然僅僅是電視大學,可對一個快步入中年的二級工來說,無論如何也是個轉機。他答應接到錄取通知,就請同車間的哥幾個吃一頓……

一個白色的身影晃到夏克寧身邊:“吃什麼?”夏克寧翻開綠皮菜譜夾:“對蝦口蘑、牛排、糖醋魚——大條的,兩個……勞駕,您把電扇開開,太熱……炒肝尖……”

“什麼?”女服務員顯然也沒抬頭,隻是刷刷地開著他點的菜。夏克寧沉著臉,往櫃台那邊揚了揚頭。“你們裏邊熱,外邊就不熱?裏邊能開電扇,外邊就不……”說著,他頗有些不耐煩地抬起頭,要說什麼的嘴突然停止了翕動;透露不滿和責怪的目光,瞬時變得呆滯、膽怯。隨之,腦海裏出現一片漠漠的空白,那哥幾個的吼聲變得無比響亮——

“雞!雞!”“棒子——棒子——”“平局!”

“蟲!蟲!”“棒子!”“蟲吃棒子!你喝!五比三。”

幸虧她沒抬頭,沒發現夏克寧用輕悄的動作轉過身。他把後腦勺衝著她,口氣和緩地點菜。交錢時,他沒抬起頭……

他的心嘣嘣地跳。喉頭湧起一股苦澀的味道。房頂上的吊扇嗡嗡地轉起來。聲音由慢到快,象遙遠而淒楚的旋律。他象自知昏迷的人那樣,為了清醒,使勁地搖搖頭,眨眨眼:哥兒們就在眼前。參加進去吧,抓住即刻的歡樂,忘掉那個人。他象瘋子一樣和那哥兒個對叫起來。

蟲!蟲!雞,雞,棒子,老虎……

平局!喝!幹!輸了!贏了……

然而他總輸。他突然覺得十分無聊,便退出戰鬥。選了個舒服姿勢,背靠在牆上,閉上眼,卻又不安地睜開。她一會兒要來端菜送飯,那她就會認出自己。不會,女服務員們總是冷漠安詳、目不斜視。那麼多顧客,她們才不一一打量呢。雞、蟲、棒子……喝!幹杯!漲得紅紅的臉。電扇象一朵縹緲的黑色花朵在旋轉。這不是工廠的車間,也不是夢中出現的太行山紅褐色山丘。逝去啦,象過眼雲煙一樣。不知怎的,他覺得這拚盤象太行山五顏六色的山石;那白色涼拌菜上的紫色山楂塊,也晃動起來,就象在山岩上搖曳的野酸棗。秋風吹嗬吹,吹黃了野草,吹落了樹葉。這時,光禿禿的野酸棗棵子上,掛滿了紅得發褐的小酸棗。她,穿著天空一樣湛藍的運動服,跪在那裏,小心地采摘著。讓她摘吧。多看看她,她仍是記憶中的樣子:運動服襯出姑娘健美的身段;由於長久在田間勞動,臉色象秋天的蘋果一樣油潤美好,煥發著姑娘那種使人心靈震顫的光輝。隻是她麵帶慍怒,象在和誰辯論。兩個小酒窩隨著線條清晰的嘴一起悄悄動著。她在默默念叨發生過的事?那個小鬥笠已經快滿了……

那會兒,他就這樣斜靠在一棵柳樹幹上,不知怎麼告訴她那件事……後來,小鬥笠滿了。

“羅杉……”

“幹嘛?摘酸棗也是資本主義,你還叫人活不活了?”她尖聲地叫著,帶著厭倦的神色躲著酸棗刺的襲擊。

“石隊長……剛才……死了,在公社開批鬥會的時候……”

“你說什麼?!”鬥笠從她手中掉下去,紅紅的小燈籠劃著各種軌跡,碰撞著滾下山去。羅杉蹲下去,邊揀邊哭著說,“你滾……”

“真的……”他蹲下去,有些為難地幫著揀。

“少跟著我!滾開!你……”她睫毛上掛著閃閃的淚花。夏克寧把酸棗放到小鬥笠裏,她卻一巴掌打來,那些小紅燈籠又蹦蹦跳跳地滾下山去了。她拎著鬥笠,帶著嗚咽跑去……

“怎麼?喝這麼點就暈啦?夏師傅就這點‘起子’呀!”李助腦袋探到夏克寧眼前。

“那個老頭救過她的命……噢,我是說這飯怎麼還不來,真慢透了……”他站起來,在同伴們半是嘲笑、半是詫異的目光中,繞過一張張桌子,走向廚房。不錯,那個老頭救過她的命。

……混濁的浪頭衝上河穀,漫到河灘地。山洪來了。水淹沒了野草,野酸棗棵子隻剩個梢頭。他們鋤完穀子,涉水回村。羅杉把褲腿挽到膝蓋以上,可水已沒到了大腿根。她把大鋤把當拐杖,在激流中艱難地挪動。突然,她身子一歪,連叫都沒來得及,便被衝走了。那河床裏都是鵝卵石,它們在水裏的撞擊聲象天邊滾滾的悶雷。

羅杉啊……夏克寧剛要撲出去,隻見石隊長身影一閃……他已經把羅杉抱到懷裏。他亂蹬亂抓著,借助水流衝到河床較淺的地方……

羅杉得救了。老隊長的後肋骨被撞斷三根。

羅杉搬到老隊長家去住。那老兩口沒兒沒女,收下這個插隊姑娘作女兒。那兩年隊裏缺糧,家家戶戶刨野菜,剝榆樹皮,摘很多很多的野酸棗,曬幹,再連核一起,摻合到玉米和高梁裏,磨麵吃。那三口人過得很清苦,但羅杉在農村找到了溫暖的家。

……夏克寧不由自主地走到熱氣騰騰的廚房門邊。炒勺和鍋鏟的碰擊聲叮當直響。羅杉正在盛飯。她轉過身來,兩隻手端著七、八碗飯菜。她沒有多大變化,但體態已顯出成熟女性才有的風韻。她也該二十八九歲了吧?可那會兒她才十六歲。夏克寧閃到一邊,別讓她認出自己。現在自己是什麼樣嗬,敞胸露懷的。可以前呢?以前……還沒發生老隊長救羅杉的事,他們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上那麼一致。然而,那時候,已經潛伏著他們分道揚鑣的萌芽……

落葉飄零的秋天。一個光屁股的小孩子沿著山路邊跑邊哭。

“政治隊長,你說,怎麼辦?”羅杉站在夏克寧麵前。她手中的牽繩被繃得緊緊的——那隻奶羊用四蹄撐著地,拚命扭回頭,咩咩叫著應和著越來越近的哭聲。

哭聲近了。是六猴——七歲的村童。他大聲哭叫著撲到奶羊身上,死死地抱著它的脖頸:“不許拉走!俺不許你們拉!”那隻奶羊在羔兒大小時,就由這個光屁股的孩子牽到山梁上、溝壑裏,一直喂到今天。

“什麼怎麼辦?他爹媽不宰,那還有什麼可說的,拉到公社去!”割資本主義尾巴,來不得半點手軟。那時候,不管天多熱,多髒多累,他那厚厚的國防綠上衣,總是衣扣整齊,保持政治隊長的尊嚴嘛。

最後,他揪著六猴的脖領子,讓羅杉牽著羊往公社走。六猴尖叫著,哭著,跳著腳。那哭聲使他想到:這麼辦不對吧?但不能憐恤!

突然,那羊咩咩叫著跑回來,圍在六猴身邊轉。猛地,它後退幾步,低下頭,向夏克寧衝來。他慌忙拎過六猴那瘦小的身軀,把他當擋箭牌推到前邊。那奶羊立時四蹄撐地,後退幾步,選擇新的進攻角度。

羅杉跑回來,把六猴搶過來。她在喊叫:“放開!克寧,你……”她咽了口口水,吞下後邊的話,淚水在眼圈裏打轉。那羊緊緊蹭著六猴的身體,六猴把瘦小的胳膊搭在它的頸子上,在抽噎聲中往村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