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卑劣!膽怯!”他寬厚地笑著罵他們。
他打水時摸著一條黑鯽魚。這贏得吳彩一陣歡呼。“看看,我的同事!我帶來的朋友就是比你們強!”她舉著那條打挺的鯽魚叫起來。那兩個迎合地笑著,一句話也沒說。
炊煙扭曲著淡藍的軀體,在湖麵上散去。
他們正津津有味地吃喝著,吳彩卻跑到湖邊,一邊嚼著香腸一邊把麵包屑往水裏揚。那些鴨子爭先恐後地圍過來搶食。
“快下水嘿!你們仨去捉隻野鴨子!快!”她揚著手臂。那淡紫色的衣袖象麵旗幟,充滿無法抗拒的力量。
他們仨下水了。自然,肖鵬首當其衝。
悄悄地靠近鴨群……近了。隻三、五米了。他們都屏住氣息,準備突襲。鴨子卻突然從水麵飛起。他們失望地看著它們。幸好,飛離三、五米遠,它們又紛紛落下。麵包肩又從那麵淡紫色的旗幟裏飄灑出來。鴨群又回來了。這些狡猾的小東西歪著脖子,圓黑的眼睛裏充滿警惕。這三個則盡量不動聲色地接近它們。然而和上次一樣,正要起手抓時,鴨群又聒噪一聲,飛掠到三、五米開外。
這樣的追捕反複了幾次,鴨群便對麵包失去了興趣。它們專心和追捕者周旋,象尋開心作遊戲。
吳彩穿著件綠色的遊泳衣下水了。這使他們三個精神大振,更加賣力氣地在鴨群麵前耍威風。吳彩沒流露出怕水的樣子,但她和肖鵬保持著最近的距離。那兩個小夥子偷偷地往這邊靠攏……
“散開不行嗎?”吳彩衝他們喊:“是想拿我當鴨子逮吧?”她吩咐他們埋伏在鴨子可能飛落的方向。那兩個順從地遊開去。
肖鵬在得意中想出個獨出心裁的“高招”:“吳彩,別動,叫他們也別動……看我的!”
吳彩遲遲疑疑地點頭作答。她還不知道他也會有什麼“高招”!她那水淋淋的健美臉色在綠水中使所有鮮豔的花朵黯然失色。
肖鵬一縮頭潛入水底。在那兒他看見那一雙雙呈暗褐色的鴨蹼和它們象黑鷹似的身影。他伸出手,一下觸到了鴨腿。他抓到了!但那受驚的鴨子瘋狂地蹬腿、撲騰翅膀。他竟讓它掙脫了。
他冒出水麵。那幾個正為他喝彩。這當然是創舉。要是他抓得緊的話,他就不會讓它掙脫!但受驚的鴨群已經玩膩了捉迷藏。它們遠遠地飛向反射著刺眼陽光的湖心。在那裏,鴨群就象無數個凝滯不動的小黑點。
“這回可該死心了。沒人能遊到那兒去捉鴨子。除非有小船。”一個公子哥兒說。
“你們當然遊不過去!我們的肖鵬就行。”吳彩拖著長聲刺激他們。
這本是無謂的逗鬧。但肖鵬卻從心底湧起一股巨大的感激,況且,他正處於興奮的高潮。剛才潛水捉鴨所引起的亢奮還刺激著他。
“他也遊不過去。”
“遊到那兒可不是動動嘴就能做到的。”
兩個公子哥兒一應一和。
“肖鵬,你說你遊得過去!告他們說!”吳彩踩著水,微微喘著氣說。這使她的聲音有一種歌唱般的節奏。她的目光還充滿溫柔。肖鵬還從沒接受過一個姑娘如此溫柔的目光。他剛要張口,那兩個卻一句接一句地勸起他來:
“你別應。別玩那命。”
“你就說你遊不過去。說實話,回去的時候,還要你帶路呢!為了我們,你也別冒那險!”
這些話夠歹毒的。肖鵬感到點什麼。他當然不敢冒險。但他被頂到一個不願示弱的高度。他審視著湖麵,說:“知道這麼句話吧: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裏。”
“嗬,你牛吹得也太過份點了吧?”
“沒想到他嘴皮子還挺利索!”
“這一路上你們倆出盡了醜!”吳彩眼裏射出一股欣喜的光亮,準是被肖鵬那句話點燃起來的。“咱們上岸吧,肖鵬,甭理他們。”
但他執意要遊。他有在荒湖中搏擊的本領!他有過人的膽略和智慧!他不是那種缺乏血性的男人!於是他們約定,他要筆直地穿過湖麵,直達彼岸。吳彩他們三人沿岸走到對麵會合。
那時候,他感到全身正被消耗不完的精力充盈著,就象剛充了電的電瓶。他感到湖水以令人舒適的溫度,從他的身旁流過去。它們還用溫情烘托著他的身軀……一路上他充滿信心。對襲來的疲勞毫不以為然。湖心的蘆葦使他心境坦然。它們越來越近了。他歇腳喘氣的地方已經近在眼前。然而,三次沉入水中,都沒探著湖底——事情嚴重了!
……他漸漸感到腿、臂酸疼,肌肉僵硬,神經遲鈍。此刻,他不知怎麼想起了拳擊運動員,他們體力已消耗殆盡,但勝負沒分,他們隻好憑著毅力揮出軟弱、遲緩、無力的拳頭。是啊,這腿腳和手臂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它們象拴綁在關節上的四根沉重的鐵棍。但是,他必須運動起它們,才不會使自己淹沒。他一直緊緊並攏的五指,已經處於痙攣之中。它們已不能並攏撥水。那水……它哪兒是水?簡直是沉重的黃沙!他隻能聽任它們從指縫得意洋洋地流過去!
他睜著渴望得到救助的眼睛,在蘆葦叢中尋覓。最好能發現根粗點的蘆葦,隻消象最細的竹竿就行。水有浮力,多細的竹竿也能讓他拄著喘口氣。他當然失望了。沒一根蘆葦象竹竿……接著他又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連環畫故事,那裏描繪一個逃避追捕的特務,把蘆葦銜在口中,人則整個地蹲在水裏,靠它換氣。這個辦法可行嗎?當然是異想天開!蘆葦是分節的,節與節並不相通,不經過特殊的處理,是不能當吸管的!
那麼,他在這個荒湖中是個呼救無門的人!想到這裏,他大聲抽泣起來。這可真是個冷酷的湖!他的嗚咽連回聲都沒有,便消失在茫茫的湖麵上。他嗚咽的聲音更大了。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拋棄了羞恥心和自尊心地哭。但很難說這種哭法對人沒好處。因為感情渲泄出去之後,代之而來的是理性的力量。他的理性很簡單:隻剩他一個人了,隻有靠自己了,戰勝死亡的唯一途徑,就靠他的意誌,靠他的自我調節了。怕是沒用的。隻有自覺地清除一切無用的情緒,調動起身體機能中一切積極的因素,才是戰勝死亡的唯一辦法。他在水中突然翻滾了一下,他開始仰泳了。但願這個姿勢能調節、恢複一下體力。
他眯起眼睛。藍色的天空使他目眩。仰泳帶來了新的開闊感。他深深地,平靜地吸了口氣,鬆弛了全身關節和肌肉那高度的緊張。接著他閉起眼睛,聽任水在自己身邊和緩地流過。他再次睜開眼睛,看到白雲和藍天一起,正向遠方飄移。
成群的蚊子追逐他。在他體力充沛的時候,他隻消把頭隨著呼吸在水中一浸一抬的,便驅除了它們。現在,為不浪費一點體力,他幹脆聽任它們饕餮。但這些東西引起他莫名的煩躁。他隻好在調節體力的同時竭力克服心理上的恐懼和煩躁。最好的方法當然是轉移精神注意力。他再度把目光避開蚊群,隻注意藍天、白雲、太陽。有群黑色的小點子出現在太陽和他的視線之間。他先以為是那群混帳蚊子又出現在他的視覺之內,可是不象。那些黑影分明比蚊子要大得多,飛的姿勢也不一樣。當這些東西脫離了太陽的背影之後,他看清了:是些鳥兒,正朝他這邊飛來。接著他聽到了“噤喂——噤喂——”的叫聲。這聲音在寂無人煙的荒涼湖麵上飄蕩,充滿悲涼的情調。他的目光跟著它們在湖麵上盤旋。有一瞬間,它們又飛到巨大的夕陽中去了,肖鵬眼前又閃現出一片躍動的黑影。很快,它們又從夕陽中飛出來了,一直飛到自己漂遊的上空。他看到它們的小紅爪子拳在黑色的羽毛裏,看到它們的花腦袋、白嘴殼……奶奶曾經講過它們的故事,它們叫什麼來著……突然,他驚愕了:這些在他上空淒涼地鳴叫、盤旋的鳥兒,突然把銜在口中的石頭和小樹枝投到他身上和周圍的水裏。他並不迷信,但這種鳥怪異的動作使他大為驚恐。他慌忙側過身,改變了仰泳姿勢,開始遊蛙泳了。那些怪鳥卻呱噪成一片,追逐著他,直到沒東西拋下來才飛走。
仰遊帶來的短暫平衡被打破了。他的神經越發緊張起來,除了擔心鳥兒再來搗亂,還擔心湖裏也出現什麼怪異的東西。
這湖——真是個古怪的去處!表麵上它富庶豐饒、平靜溫柔、充滿魅力、使勇敢的生命忘我地投入其中。然而,一當他投躍進去,他就被置於舉步維艱的境地,象陷進無法逃脫的泥淖!除了達到漫長的彼岸要消耗全部體力之外,這裏還充滿雜七雜八的廢物。那些水草嗬、水蛇嗬、大蝌蚪嗬,還有那些怪鳥嗬,都使你必須分散精力去對付它們。那當然,這是女媧——從那麼遠古的時候留傳至今的天地,它當然要藏汙納垢。它是幾千個春秋沉積物聚集的所在。新的東西,新的生命,不是它們傳統的居民!它們本能地抗拒新的生命,隻是想要吞噬他,使這充滿活力的生命,變成一具無用的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