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4.荒湖(1 / 3)

二、短篇 4.荒湖

又換了個地方,肖鵬第三次深深吸口氣,收斂住蛙泳動作,讓身體從湖麵上沉下去。然而,和前兩次一樣,除水藻或什麼浮遊生物滑膩膩地蹭掠過腿、腹和胸之外,他繃直的腳尖沒碰到湖底……

糟了,他想,這麼深!怎麼辦?

最初,他決定橫渡這湖泊時,看到湖心有稀稀落落的蘆葦。根據常識:蘆葦不會生長在很深的水裏。那麼,他遊到這裏時,能站下來緩緩勁兒,再遊往彼岸。然而,這兒的水深得探不到底;蘆葦呢,也稠密得難以穿行。

一種急欲自由呼吸的迫切願望,使他頓覺胸中的那口氣憋悶異常。他拚命在水中擺動手腳。在頭衝破水麵的同時,他就用手急劇地抹著臉上的水,用毫不掩飾的惶恐聲音,大口喘氣:“嗬……嗬……”

彼岸還很遙遠。但疲憊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占據他全部身心。他用信心和勇氣築起的體力長堤,一下子崩潰了。比他壓根兒沒承認的那個預言——“你遊不到頭”更嚴重的結局,象幅色彩鮮明的油畫出現在他眼前:水藻將纏在他蒼白的腿腳上,小魚苗在他飄散的頭發裏鑽來鑽去,也許,它們會在他渴望呼吸到空氣而大張著的嘴裏和鼻孔裏遊出遊進;也許,湖裏的肉食居民會圍著他的軀體,一口口地蠶食;也許,有一天他的屍身會漂到水麵,照耀了他二十二年的陽光,會再次照耀他,可他,已經感覺不到它的溫暖,隻有那些不知名的怪鳥或野鴨子,把他當做第二道湖岸來櫝息……

呼救吧!他睜著惶恐的眼睛往湖岸巡視。他並不是沒有同伴。那三個好朋友正帶著他的衣褲,沿岸走向他們約定的會合地點:那個象鴨嘴一樣凸進到湖內三、五米的褐色魚脊石處。可是……竟沒有他們!哪兒也沒有!他們甩下我溜了?!“嗡”地,他全身的血液猛地膨脹了一下。周圍的景致瞬間內發生了奇異的變化:藍色的湖麵滯緩地翻滾起水銀般眩目的白色波浪;從水麵上掠起的野鴨沒一點聲音;沿岸的草叢又高又密,那些野草、晃動的白色和褐色的箭蒲,都被紅紫的光圈包裹著;天空則純淨得使人懷疑是否已進入另一重天地……荒涼、寂靜、空曠、怪誕。他聽人講過:垂危的老人在昏睡中會產生原始意識,那時老人看到的場景就象眼前這樣:荒涼、寂靜、空曠,夕陽沒有血色,飛禽走獸不發出聲音……完了!他的心髒突突突地跳蕩,額頭的青筋也告急般地敲打著腦海。他們溜了!沒人能救他……他絕望地四麵看著。誰知,隨著腦袋的轉動,他的左耳裏突然“咕嚕”一響,他趕忙偏偏頭,讓堵住耳朵的水流出來。與此同時,他聽到一個姑娘的歌聲:

哎,我等幸福等不來

在一座小丘後邊,那三個朋友悠然自在地走出來。那個姑娘吳彩在唱歌。她淡紫色的縐紗上衣,被風吹得膨脹起來,在那齊腰深的荒草上,象一麵別致的彩旗。兩個小夥子,一個背著旅遊包,那裏有野餐器具和肖鵬的衣褲;另一個手中拿根樹枝,邊走邊抽打荒草開路……封在右耳裏的水也“咕嚕”一聲流出來了。大自然的聲音再度清晰起來。隨著心境漸漸踏實,周圍景致的不真實感也消逝了。朋友們沒棄他而去。他要向他們呼喚援救。但嘴雖微微張開了,那口丹田氣卻沒綻唇喊出。喊?他怎麼能夠?再說,他們仨距離他還那麼遠,他們能聽見嗎?況且,他們之中誰能遊到湖心?即使遊到了,能把自己拖到岸邊嗎?很明顯,此刻呼救隻能招人笑話!可他肖鵬是條響錚錚的漢子!幹嘛要當眾出醜?當著剛剛被他征服的姑娘的麵“露怯”?要成笑柄嗎?當然不能喊!往回遊吧!扯淡!這兒是湖心,往前往後距離相差無幾!他……他隻有繞過這片葦叢,隻有咬緊牙關堅持。這是生命攸關卻又尷尬非常的境地。這是他自己釀製的苦酒。沒人能幫他解脫。想到這裏,他禁不住低聲哽咽起來……他早已被推到這個處境,大概從剛決定到這荒僻冷落的鬼地方時,就被推到這一步了……

“喂,肖鵬,知道這片湖叫什麼嗎?”那三個好朋友一直在擠眉弄眼地挖空心思“擠兌”他。

“這湖還有些典故哩,知道是什麼典故嗎?”

“這兒叫‘荒湖’。”他粗聲大氣地回答。“至於典故嘛,那可多啦。你們想聽古代神話還是民間傳說?”

“我們想聽聽扛大件!”一個小夥子打岔說。肖鵬“嘿嘿嘿”地憨笑起來。他確實背著四個人的野餐器具和食品。但他也明白這兩個小夥子為什麼防他之口如防川。

“肖鵬,我提醒你一下:知道女媧補天的神話嗎?”

“唔,略知一二。”他自負地回答。他是在農村長大的。在那兒,流傳的各種神話傳說,可比整天為買菜、做飯、上班而奔忙的小市鎮裏,普及多啦!

“女媧留下兩件東西,是什麼?”吳彩略帶戲謔地考他。不知怎麼搞的,肖鵬喜歡和她逗逗鬧鬧。

“她捏過兩件東西:男人和女人唄。”

“男人!女人!你光記得這個!”她回過身來用手刮了一下他汗涔涔的鼻子。這個姑娘又單純又大方。她和誰都打打鬧鬧,對人毫無戒備之心。她和那兩個小夥子是好朋友,而肖鵬又和她同一車間幹活。這樣,他和那兩個小夥子也成了朋友。當他們看到所有的報刊都大登特登旅遊廣告之後,心緒為之波動。當然,作為邊陲小鎮的青年人,他們隻能在城鎮七八十裏開外的這片荒無人煙的自然風景區裏逛一逛。

“她掉了兩樣東西:一個掉在武漢,是補天的天火,於是武漢素有‘中原火爐’之稱;那個火爐可了不得,常常飛出‘九頭鳥’……另一個嘛,是汗珠,就落在咱們要去的地方,變成了大湖,這個湖呀,可就更神了:沒有它不包容的;甭管你下沒下水,你都是在裏邊遊泳。人們都在這裏麵,不是以這種方式,就是以那種方式,遊上它一輩子。懂嗎?”肖鵬口氣很大地說。在單調的跋涉中,結伴而遊的人往往會在芝麻大的話題上大作文章,以排遣旅途疲勞。

“純屬信口雌黃!”

“傻小子,吳彩約你來玩,就是讓你扛包的。你以為她真想聽你講點什麼?真沒自知之明。”

這類玩笑話弄得肖鵬心裏酸辣酸辣的。

但是,不管怎樣,越往深山裏走,他就越顯得優越於這兩個鎮上生長的小夥子。他有強健的體魄,又會在荒野裏擇路——他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山區度過的。在接近荒湖時,水坑和泥沼多了起來。茂密的水草和蘚苔,常常騙得那兩個自命清高的公子哥兒踏進粘稠的泥淖中。上當幾次之後,他們學聰明了,隻是無聲地跟在肖鵬後邊。吳彩早就信賴地跟在他後邊了。這樣,肖鵬帶著他們循著安全的路徑,繞過水蛇、青蛙、大蝌蚪的住所,跨過那些一半倒在水中,一半已經黴腐,看上去就象歇息在泥坑裏的鱷魚一樣的樹木。他老練得象個出色的向導。以至他們看到一群怪異的鳥兒“噤喂、噤喂”地叫著,銜著樹枝和石子從他們頭頂上飛過時,吳彩拉著他的袖口叫道:

“喂,這叫什麼鳥兒?”

他抬起頭:有點象烏鴉,花腦袋,白嘴殼,紅色的腳爪……叫不出名……可是,又似曾相識……他仰著臉追逐著它們的行蹤。他覺得自己從來沒象今天這樣老練過。他那很強的生活能力和應變能力,使他感到在這片天地裏如江河行地,揮灑自如。至於那兩個小夥子是否已經最終折服,還很難說。但他卻暗下決心:會有你們徹底服氣的時候!

“我好象記得……小時候我奶奶給我說過這種鳥的故事。真的!”肖鵬帶著苦苦思索的神情說。“可我現在想不起來。容我慢慢想想……”

“他奶奶講……叫花烏鴉吧”那兩個小夥子哄笑起來。

“別起哄!”吳彩喝斥他們。“他想得起來!沒錯!”

這是個沒分出勝負的回合。他必須把鳥的故事扔在一邊:有片葦叢擋住去路,他一定要挫敗他們。但此刻,他要集中精力帶他們擇路而行。最後,隨著一隻鷺鷥的尖叫和聒噪的野鴨成群地飛起,他們看到這個被群山環抱的荒湖。這裏陽光普照,廣闊的藍色,平靜而溫柔。湖心的蘆葦悠然地晃動,象發出善意的呼喚。那些野鴨已經不怕人了,它們歪著腦袋,圓睜著好奇、閃光的黑眼睛向他們遊來。還是這湖水,它用那樣溫柔的聲音,輕輕扣擊長滿雜草的堤岸……

“下去遊泳吧!”肖鵬喊。

然而那三位顯然已被這莫測的荒山野嶺,還有剛才看到的水蛇、大蝌蚪嚇得心有餘悸。

“我要吃點東西。肚子叫了。”一位公子哥兒看著手表說:“快兩點了”。

另一個立即取出多用刀和罐頭,讓肖鵬開啟。說實話,肖鵬沒用過這玩藝兒。他便掂著那刀,琢磨每一種刀叉的用法。正當他把那啟子掰開,並變換角度去開罐頭一隻手把它們搶了回去。“連多用刀也不會使,唉!”這小子還充滿戲劇性地長歎一聲:“燒火去吧,要不,就找條小溪,打半鍋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