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3.清白(1 / 3)

二、短篇 3.清白

她的手被攥在那張肥厚,溫暖的手心裏,牽到那個門前。“咣”地一聲,門開了。屋內柔和的燈光頃刻灑在她的身上。

“一會兒,你就坐在這隻沙發上。記住,別那麼別別扭扭的。要大方,最好象個大家閨秀。明白嗎?都二十二歲的大姑娘了,活泛著點,別那麼死相。”

這間房是輕易不叫人進的。這是大姨的臥室,三居室一單元裏最寬敞的一間。屋裏溫暖、舒適。放在床前和窗旁的水仙花、木樨草、小石榴、米蘭和含笑……那脆嫩的綠色葉莖在燈光下閃爍著光亮,增添了室內的優雅、恬靜。

“看見了嗎?坐吧。還愣著幹嘛?坐下來,我看你擺個什麼姿勢最合適……”

薑茹看著大姨的臉,憨厚地微微笑著。她有些……不敢坐在這隻沙發上。要知道,三天前她剛到這裏時,曾用手按了一下這沙發靠背上雪白的飾巾。她隻不過覺得那手勾針活很精巧,大姨就瞥了她一眼。那目光使人感覺到,這屋裏的一切東西,都不願讓人隨便動。大姨不是向她交待過嗎:“不要讓佳佳隨便上這屋來,知道嗎?”佳佳:是她那個寶貝外孫。

“我坐在椅子上就行……”她謙卑地說。

“不行。一會兒你必須坐在這沙發上。別總那麼畏畏縮縮行不行?拿出點派頭來,狂點……”大姨生就一副強健的體魄,使人一見到她就想起俄羅斯婦女。她的嗓音總是高亢而略帶沙啞。她擺弄著順從的薑茹,告訴她如何搔首弄姿,舉手抬足。然後又讓她演習一遍,這才大聲鬆了口氣:“去吧,換身最漂亮的衣服。帶來了嗎?什麼?沒帶?我不早就在信裏和你媽講了嗎?別隻帶工作服,不是光來幹活的!還有出去交際的時候呢……”

薑茹被那漸漸高起來的嗬斥聲,越發弄得不知所措。她先是搖頭,現在又用極不顯眼的動作點頭。當然,大姨信裏囑咐的話,媽媽是一點也不敢怠慢。她當然帶來了。隻是見到大姨家這派頭,她也拿不準帶來的唯一一套自我欣賞的服裝,是否在大姨眼中算“漂亮”的。她被支使得全沒了主心骨兒,就象鷹爪下的兔子隻有被擺布的份兒。直到現在為止,她還沒鬧清是怎麼回事。

終於,大姨發現她那在微笑中帶著惶恐的點頭動作了。

“噢!帶來了!哎呀,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有兩把刷子!唉,碰上你們這種肉頭肉腦,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人,可怎麼好?可真是人窮……去吧,換衣服去吧。七點半、七點半客人就來啦。去梳梳頭,該擦點抹點的,梳妝台上全有。珍珠霜,演員專用的,你也試巴試巴……”

大姨的話象連珠炮,放起來是那樣旁若無人。薑茹還是挺喜歡大姨這種直爽、大大咧咧的性格的。然而,這隻是最初的印象。此時,她被那隻又胖又軟的手推出了這間房。她說不清那隻手的動作是不耐煩地推攆她,還是親密無間的人最親昵的表示。反正她覺得大姨手上的功夫絕非單一的內容。

客人,叫我見客人,什麼客人?她一邊往自己住的那間房裏走,一邊思忖……

一個月前的一天,媽媽剛回到家裏就興奮地拉住薑茹,神秘地說:“你知道我碰見誰啦?”

“我怎麼知道。”

“嘿,你大姨!多少年了,我怎麼把她忘了!這是你爸爸的表弟媳婦的弟弟的愛人,聽懂了嗎?我碰見她了!那可是個人物!外貿局,知道嗎?整天和洋人、闊佬打交道,那路子可寬嗬!她問起咱家的情況,我就和她說了。這不,這是她家的地址,她答應咱有為難的事去找她。我心想,你這工作,咱們這住房……嗐,要求的事多了。”

薑茹明白了,這是半路裏殺出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媽媽純粹是被艱辛的生活折磨怕了:薑茹五歲那年,爸爸患癌症死去,留下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那年,小弟弟還沒滿一歲。從此,媽媽便當了臨時工……現在,妹妹二十,小弟弟已經十八,雖然都到了獨立年齡,卻仍沒給母親什麼幫助:靠賣大碗茶能掙多少錢?媽媽雖已年過半百,仍天天爬高上低,迎風頂日頭地揮著大鏟……別人家生活水平在提高,電視機、洗衣機、電風扇……頂不濟還有輛自行車呢。可她們家倒好:家徒四壁,兩袖清風。

誰料想,突然大姨來了封信,寫得很親熱,責備媽媽為什麼不去了,叫媽一定來。同時,帶張“全家福”的照片,“要是沒有的話,把你大姑娘、二姑娘的近照帶來也行。”你看她想得多周全!同時,她說,她的小外孫不願上托兒所,但她上半班,雖然有個需要她幫忙的姑娘主動上門,但她仍不願把這機會讓給外人。她希望侄女來,並且,她能滿足她的要求……

這樣,薑茹三天前來到大姨家。自然,大姨對薑茹很滿意:健康、能幹、憨厚,是那種沒沾染一點因追求時髦而變得造作、令人討厭的姑娘。還有那胖瘦適中、高挑勻稱的身段,俊俏的臉膛,都給人一種踏實可靠的感覺……

薑茹慢騰騰地從枕邊的小包袱皮裏找出那身漂亮衣服。穿嗎?可……見什麼客人呢?三天來,她確實見到大姨家賓客如雲。“這叫‘主雅客來勤’”。大姨得意地說。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門上有個精心泡製的窺視孔。這小孔決定著每位“賓客”見到的臉麵。客人一走,大姨就關起門,打開那些大包小包,欣賞那些好酒名煙,還有各種廉價處理的衣料、器具……昨天可有個客人碰了壁。那是個一文不名,穿著身工作服的小夥子。她站在門口敷衍了兩句,“嘭”地把門闔上了。可不一會兒那小夥子又來了。大姨從窺視孔裏看出是他,便讓薑茹去門口,“厲害一點,告訴他,我不在!”

那麼,今天是誰呢?……蹊蹺,這一切都十分蹊蹺!而自己呢,到了這兒竟象進了迷宮,連一點心計都沒了?要知道,自己早就幫媽操持家務了,遇著點什麼事也從沒慌神亂陣腳。現在……莫非是離開家的緣故?

“哎喲,麵捏的小姐姐,你還在這兒磨蹭哪?”大姨一定等得不耐煩了,推門走進來。

“大姨,您叫我見什麼客?”她笑咪咪地問,但那目光再也不是軟弱謙卑的了。

大姨卻盯著那身漂亮衣服。“快穿上吧,這身得花不少錢吧?傻孩子,聰明姑娘根本就不用自己掏腰包買衣服!”

薑茹的臉刷地紅了。這身衣服……那還是前些日子她在茶水站上賣茶水時,一個天天在她們旁邊拉著三輪賣小百貨的小夥子賒她的。他一定看上她了,天天來這裏買茶水喝。按他的話說:“叫賣勤唄,隻好多喝水潤潤喉嚨”。後來有一天,他悄悄給她看一身上海產的最新式樣的燈芯絨女式服裝。“要嗎?”他問。她嚇了一跳:從來沒人對她如此慷慨,包括她的媽媽和死去的爸爸。“我不懂……”她紅著臉埋下眼睛。小夥子哈哈大笑起來:“美觀大方。我按批發價賣你,分期付款。嗐,你就穿吧。穿壞了我給你換新的。”他的話模棱兩可,可那眼神隻表達一種情感:他天天在想辦法和她接觸。既然如此,她答應分期付款,留下了它。

“可是……您到底叫我見誰呀?”

“是呀,我應該跟你講講。不過,你可得先坐穩點兒……”她倒退著,滿意地打量著薑茹,直到門口那兒才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她的聲音從隔壁興致勃勃地傳來。“坐穩點兒,別一下子高興得暈過去。姑娘,你可交了好運羅!這個人那……”她帶著幾分得意又走回來,伸出手,“來,我把照片給你看看——”

是個穿西服革履的男人。分頭梳得油光水亮。人太瘦了點:高高的顴骨,塌腮,尖下巴。典型的南方人特征。年紀看上去有四十多歲。那像紙,那人的裝束,都不象是國內照相館照的。“是個華僑?”她問。

“你眼力不錯。怎麼樣,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