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2.灰蛾和白蛾
第三天黃昏,他們倆飛到古城的女牆上。那隻灰色的公蛾,翅膀上有幾個紫紅色的圓斑,他看上去矯健、漂亮。那隻母蛾,渾身雪白,兩隻須子象鳥兒纖細、精巧的羽毛,它快活地擺動著,用蛾類抑製不住的愉快聲調說:
“看吧!多美——”
西天,橫亙著狹長的嫣紅雲霞;山尖,跳躍著上移的夕陽光線;水麵,燃燒著落日的餘暉;水的盡頭,是漸漸罩上暮色的莽莽叢林……然而,灰蛾那黃得透明的大眼睛裏,沒映出縷縷青煙,沒有火,他沒發現火!
“你說過,在這兒一定會發現火!”
“那片叢林中有座古廟,它角樓上的鈴聲,在風吹中響了幾千年,”母蛾興致勃勃地說,“那鈴聲,在黑夜和白天說著一句話:千年盛世是不存在的,隻有生命,隻有死亡……”
“火呢?火在哪兒?”灰蛾仍固執地四麵張望。
“這湖水裏有金色的鯉魚。你看,它正躍出水麵打漂。那在陽光下忽悠一閃的身影告訴我們:生命是短促的,歡樂轉瞬即逝,就象草叢上的一滴露水……”
“是不是要等天黑下來,才會有火?”
白蛾用細碎的腳步,爬離開灰蛾。她有些惱了。“哎呀!呆子!我帶你飛了這麼多地方,給你講了這麼多話,你一句也沒聽懂!呆透了!”
“你說過很多話,當然……可在哪兒也沒看見火。你說過,你知道火在哪兒。”
“傻瓜!你非找火幹什麼?”
“想知道嗎?先實現你的諾言。”灰蛾叫道。
“諾言!它象人類使用的廉價手紙!”
“這正是我們麵臨的可悲局麵。看來,你要象手紙一樣廉價?”
“反正我要叫你知道生活是什麼樣子。”
“要讓我知道生活裏充滿欺騙?”
“還叫你知道生命轉瞬即逝。”
“所以你每到一個地方,都大談這些,隻是回避火在哪裏?”
“你總算開竅了。”白蛾鄙夷地撇了撇嘴。
“如果我有時間,非狠狠地教訓你一頓!”灰蛾猛一竄,展翅,飛離女牆。他沒時間和她糾纏。
這是多麼悠長、悠長的黃昏,這是多麼陡、多麼高的山坡!草叢中的紡織娘唱著古老而又新奇的曲調;褐色的岩石上趴著仰著頭、凝視天空的蜥蜴,它想飛上天?還是在和雲彩談天?……哼,她問我為什麼找火,那隻白色的母蛾!不想她!找火要緊。可他還是一歪翅膀,轉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圈圈。於是他發現離自己有段距離的山坡下麵,有道不規則的白色弧形軌跡。白蛾!她跟來了!怪家夥!什麼事使她老纏著自己?是這身強健的筋骨,還是翅膀上那幾個富有誘惑力的紫色圓斑?難說!……三天前,他們從城裏飛出來,那裏的夜不象荒野的夜。那裏的夜被燈光肢解了。乳白色的街燈放射溫暖柔和的光。蛾群圍著燈飛啊、舞啊。他,灰蛾,是成群蛾子崇拜的對象。因為他能在飛舞中,用頭把燈泡撞得最響。所有的蛾子都把飛得漂亮、撞得響的蛾子,當英雄崇拜。這是他們的“事業”。他們見到他都筆直地聳起兩道須子,就象人類表示恭敬時的敬禮一樣。唯獨白蛾,從沒聳起那表示恭敬的須子。她那麼清高地冷眼瞅著,仿佛知道自己的“英雄”稱號是用花招騙來的。他們倆是這樣碰到一起的:
那天,剛好有隻頸項退了毛,露出蛾類紫紅色皮膚的老蛾,對他歎道:“我們蛾類墮落了。”
“為什麼?”
“它們以圍著燈轉當能事,以求助策略製造非同凡響的效果當英雄。它們不知道蛾類最值得驕傲的傳統,是在真正的火中飛舞。”
這句話,使灰蛾羞於去燈旁飛舞了。老蛾說得對。撞頭,大多數蛾子不敢問津此道。它必須舍棄自身的生命安危。但是他敢。他撞了幾次,摸索到撞頭的秘訣:在即將撞到燈泡時,把頭往下一縮,用堅硬的頸項撞到燈上,“當”一聲,既使圍觀的蛾子震驚,又使它們發現不了破綻。英雄,就在這種策略的幫助下長成。
他問那隻老蛾子,火在哪裏?
“火離這裏很遠,”老蛾子說,“我們生活在燈泡的世界。而火,在田野、路旁、鋪子裏和磨坊中。當你剛變成蛾子時,由正直的老蛾子指引,還可能找到真正的火。但晚了,你已經在虛偽和欺騙裏,消耗了半生。隻憑後半生這短短的歲月,你找不到火,就會年華耗盡,死在異土他鄉。”
但是死在這條路上是了不起的!灰蛾憑借那口英雄氣息,大聲問:“誰知道火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