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蛾子都不吱聲,有些蛾子偷偷訕笑。
但是白蛾過來了。她清高地翩翩舞著,用音樂般的聲音說:“我知道。”
她!這隻母蛾子!她說她知道!嘿!邪門!
白蛾那麼得意地賣弄舞姿,向灰蛾和目瞪口呆的蛾群,拋出一連串輕鬆的自白:她當然知道。她生長在高高的山頂,看到過河流象遊絲般在大地飄浮,聽到過佛家聖地悠悠的鈴聲,還飛落在江河裏飄浮著的紅白兩色浮標上,知道人類慣常把結果的枝子嫁接到死樹上,也知道虛偽的燈光,廉價地吸引了蛾類的生命……她什麼都看透了,難道能不知道火在哪裏?!
然而她帶他飛了三天了!除了聽她那些“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根本沒看見火!她在拿他的時間和生命開玩笑!這隻該死的母蛾!她還問,找火幹嘛?真是廢話!象她那樣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蛾子,當然看不見蛾類麵臨的悲劇……哼!飛到這座高山頂上,大概能發現火在哪裏。忽然,他聽到“嘰”的一聲,不妙!這是蛾類的死敵——鳥的叫聲。他機警地收翅,匍匐在灰色的岩石上。果然,從一棵山榆叢裏,“嗖”地飛出一隻麻雀。它飛遠了。但願白蛾早已躲藏起來。她準躲起來了。她可是隻聰明靈利的母蛾。聽,麻雀拍打著蠢笨的翅膀飛遠了。灰蛾擦著岩石低低地飛。這樣要安全得多。但是,應該知道鳥的去向,應該喊一下白蛾。他輕巧地掀動翅膀,飛向高處。山穀裏升騰著薄霧青煙,這裏安詳、寂靜……那邊呢?
他的全部神經突然緊張起來:麻雀和白蛾在他的下方,糾纏成由白色和褐色組成的線團!他們翻滾著,上下折騰著。忽而褐色的一團遮沒了白點,忽而白點又如被甩出的白線一般,繞到麻雀身後,於是麻雀又一個鷂子翻身,緊撲過來……
來不及多考慮,灰蛾象箭一樣射下去。空氣在呼嘯。山在急遽升長。撞!去撞那褐色的一團!他從沒用這麼大的力量撞過燈泡。他不知麻雀是否感到疼痛。但麻雀“嘰”地吼了一聲,惡狠狠地向他撲來。
他聽見白蛾用驚恐得顫抖的聲音叫:“灰蛾,你要小心哪,哦,灰蛾……”放心,他很清醒、冷靜。他相信自己的輕巧身軀和翅膀,會勝過那隻蠢笨的龐然大物。空氣在振動,那蠢東西的翅膀勁真大!冷靜,順著氣流兒兜小圈,從它頭上兜過去,讓它繞大彎吧!多兜幾個,距離山岩近點,再近點……終於,趁麻雀蠢笨地翻身、繞圈時,灰蛾斜著身插入一道岩石縫隙。
他脫險了。那隻在岩石縫口盲目地啄來啄去的尖嘴消失了。別出去,它可能在外邊憋著呢。他沉浸在脫險後的緊張、興奮中。
外邊傳來輕柔的、悲哀的、顫抖的叫聲:
“灰蛾——灰蛾——哦,灰蛾——”
他緊張地顫動了一下:白蛾,別中埋伏!
沒有蠢笨的翅膀掀動聲,也沒有顫抖的驚叫。他悄悄從縫隙裏爬出來。
寂靜。清冷。山穀裏閃現白蛾疲倦的身影。她那細弱的聲音在飄蕩:“灰蛾,你回來啊——”
一股奇異的感情突然控製了他。他閃電一樣出現在她身後:“嘿!我在這兒呢!”
白蛾驚得猛飛起老高:“嚇死我了!灰蛾!嚇死我了!”
“怕我被吃掉,還是怕你被吃掉?”他灑脫地問。
“都怕。我都怕。”
白蛾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用雪白柔軟的須子,撫弄他的全身,撣去他在縫隙裏蹭上的塵土。
“好吧,再見。”灰蛾用低低的聲音說。
“你又要去找火?”白蛾壓抑著激動。
“我要在天黑以前飛到這個山頭上。”
“我跟你一起去。”白蛾用堅決的口氣說,“我真知道火在哪裏。”
黑夜。沒有月亮,群星閃爍著永恒的疑問。響著濤濤的林聲、噪耳的蟲鳴。黑暗的山林裏,偶爾閃現螢火蟲的豆點星光。
“沒有火。”
“別急,會有的。”
“你不騙我?”灰蛾不放心。
“那邊山腰的梯田上,有片農民的麥地。麥收後,耕地前,農民要把羊兒趕來‘臥地’。”
“這跟火有什麼關係?”
“‘臥地’,你懂嗎?羊兒的屎尿給地上了肥,白天,扶著犁的人把屎尿耕翻到地裏。羊兒要在那片地裏呆上一夜……”
“又賣弄你的學問!”灰蛾火了,“我們都當過爬蟲,我們都脫過好幾次皮,每次都痛苦得要死。好容易長大了,又變成蛹,象死一樣埋在地裏。生,死;死,生,這才能飛上天空……痛苦應該淨化新生。然而我們飛上天了,卻仍固守舊有的秉性習慣,但是天打五雷轟也改變不了!多可悲,白蛾,咱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