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6.淹沒在海底的星星(1 / 3)

二、短篇 6.淹沒在海底的星星

這一天我休息。吃完晚飯後,我突然感到煩躁,好象有什麼東西潛伏在頭腦裏,就象蜘蛛潛伏在網的一角。這種隱約的不安,使我在短時間裏感到無所適從。為了有點事幹,我開始整理一個紙箱裏裝了多年的舊物。從那堆舊物裏,我發現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

黑色的窗框內,是幾根黑色的鐵柵條。窗外,金色的陽光流瀉下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兩手拄著比她高出一倍的大條帚,睜著淒惶的眼睛,看著斜著飄落的樹葉。她腳下已掃成堆的落葉,正被秋風再次刮散。風戲弄著她破舊的衣衫和頭發,一條藍色的圍巾在飄揚…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幾下。一種負罪感驀地升了上來。我看著它,眼睛一眨不眨。不知誰家的錄音機裏放著一支柔美哀婉的樂曲,這樂聲使我的回憶變得越發深沉起來。那是“文化大革命”中,我上小學六年級。她呢,我隱約記得她上三年級,姓顧,叫什麼名忘了。隻記得她爸爸因為在解放前集體加入過國民黨,被私設公堂的群眾組織打死了。剩下她們母女倆掃街為生。那時候的孩子們缺少同情心,出於一種兒童的虐待心理,那些“黑五類”的子女,經常遭到無端的毆打。在毆打中能獨出心裁的孩子們,往往是其他孩子們眼中的“英雄”。一天,我和幾個同學追打逗鬧的時候,她正從校門走出來。我靈機一動,突然撲到她身後,抓著她雙肩用她當“擋箭牌”。小姑娘驚駭地叫著,為我遮擋住木棍和樹枝的襲擊。然後我又拉著她的腰帶,在躲閃中團團打轉。不知怎麼回事,那條皮帶脫扣了,這使我有了回擊的武器。我掄圓了皮帶去迎擊圍攻。激戰過後,我才想起皮帶的主人。然而哪兒也沒有她。有個同學告訴我:“那個黑崽子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你知道嗎?她提著褲子,嗚嗚地哭……”

她提著褲子嗚嗚地哭……

在回憶中,我們狂笑的場麵沒有聲音,隻有嘴臉。我站起來,把那張照片壓在玻璃板底下。我懺悔的焦點突然集中在這裏:與其說這個小姑娘是在鐵囚的陰影下,不如說我就在囚牢裏。我是被喪失了人性的法西斯情緒掠擄去的囚徒……

難道不是這樣嗎?

大概是上午十點多鍾吧,在魯浮家那間臨街的房間裏。

“不行,低了,再高點”。我瞥了眼窗外掃街的小姑娘,“快點!她現在的姿勢極棒!”

魯浮,我的莫逆同窗,慌忙把電鍍小椅子遞上來。我又登高了一層。噢,這個位置真不錯。我按動快門,把她淒惶的神情拍了下來。

我爸爸在××社負責攝影部,每天的新聞照片發哪張,排版位置如何,他說了算。所以你能知道我的攝影技術是什麼水平。我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這門技術。

“再拍一張,這樣保險。”魯浮欠著腳往窗外張望。此時,他色迷迷地看著小姑娘:“這小妞真不難看,你說是嗎?”

我一拳捶在他的胸上:“混蛋!你他媽想什麼呢?!她是狗崽子、黑五類、美女蛇。你這小子感情不健康!”

他嬉皮笑臉:“別那麼假正經。這小姐隻配在陰影裏過日子。這是命中注定的事兒。群眾專政嘛,不就是對這些人的糟踐?”

魯浮很粗野任性。那時候他還小,象現在這樣濃密的唇髭還沒長出來。我們現在還經常來往。他對一切都“滿不吝”。而我的真實想法又不便和他講。主要覺得和他用不著說得太明白,沒必要。當時我的真實想法是:相機應當為無產階級專政服務。這個姑娘就是資本主義複辟的社會基礎。我應當監視她。如果有一天她當真神氣起來,這張照片就是她“臥薪嚐膽”的鐵證。那時,我把這舉動看作義不容辭的責任。然而現在,我感到自己象個卑劣的小特務。

我為自己感到慚愧。

從此,這張照片就壓在那個玻璃板底下。我常常看著它這樣想:我既然經曆了那個泯滅人性的時代,既然參與了一些摧殘他人的事情,就應當選擇新的生活道路。為什麼不呢?要知道,整個民族的更新,必須由這個民族的每一個成員,最大限度地進行自我開掘和道德反省。否則,這個民族的前進是不可能的。而時代的悲劇便仍會重演。難道不是這樣嗎?

然而有一天,我的這種想法受到猛烈的衝擊。事情是因為魯浮的來訪引起的。這個紈侉子弟因為父親的關係,在一家畫店工作。這是個肥缺。很多畫家為了賣畫,搞了很多名堂。他從中大撈油水。和同齡人比起來,他在各方麵優越得讓人“眼紅”。然而他的全部“學問”,除了賣弄自己的家譜、談出一係列名人的風流韻事,就是炫耀在這些人眼中,他的“地位”如何舉足輕重。他躊躇滿誌,談起話來眉飛色舞,還要在屋內頻頻走動。

“老兄,我給你進一言忠告:愛情能使你的生活無比充實和豐富起來。你看看你,二十七歲了,女人是什麼滋味還不知道吧?半輩子過去啦!莫非你的夜生活總和顯影罐、定影液、印相盒,還有什麼放大機聯係在一起?”

我聳了聳肩膀,沒說什麼。我愛搞業餘攝影。這是門昂貴的藝術。我的全部工資除了飯錢,全都買了相紙一類的東西。父親因為職位的關係,一向小心謹慎,他連一張相紙也不拿公家的。同時,他一向主張子女要自立。這樣,我從沒買過一套象點樣的服裝。我過得很拘謹。

魯浮打量我那淩亂的房間。他發現了玻璃板底下的那張照片,便俯下身去打量它。那一瞬間,他張狂的神態收斂了。

“噢,顧蓓蓓。這是咱們一塊拍的那張吧?嘖嘖,真沒想到你會保留到今天!原來……這小姐兒‘牌’可夠‘亮’呢!”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忙打斷他。

“啊哈!瞧你那靦腆樣兒!算啦,瞞不過我眼睛的。”他拖長聲音說,“想和她交往嗎?兄弟幫你拉拉‘皮條’。不過,你得準備這個數——”他伸出兩個手指。

“什麼?”我吃驚了。我知道拉皮條意味著什麼。

“別慌,別慌。十元錢你我她下館子吃一頓,十元錢歸她。”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他卻一本正經。他從沒這麼正經過。我愣了。他呢,用手撚著小黑胡子,臉上開始露出輕浮的、厚顏無恥的笑容。我大惑不解。

“你和她熟到這種地步?”我的聲音象輕微的自語。

“嗨,告訴你吧,”他已經壓抑不住自己的得意了。他點起一支煙,眯著眼睛抽起來。“你是六九年去東北兵團的吧?還記得臨走時,你在車站和我說的話嗎?你讓我監督她,備個案。永世不得翻身嘛!黑五類,可不都得這樣?於是我就在暗中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我突然感到腦海中那張陳舊的蛛網顫動了,潛伏的蜘蛛爬行起來。我記得那個火車站,那個飄著雪花、刮著凜冽寒風的站台。不錯,我麵孔嚴肅得象個政治家,我對他說過那些話。我隻覺得眼前一片很白的閃光。那是雪花嗎?

魯浮那張厚顏無恥的臉漸漸清晰了。我分辨出他那輕浮的語調。終於,他的話我意識到了,捕捉到了,那些話在我眼前連成這樣的字句:“嘻嘻,那個小妞,顧三輪,三輪,你明白嗎?你可別理解為三輪車。她曾經是個很怕生人的姑娘。最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你一定挺奇怪,我總暗中監視她,有段時間我產生了一種要求。我要接近她。可她媽媽總護著她。但她們掃同一條街時,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於是我能趁機和她說幾句話,諸如問問累不累什麼的。在她對我有印象之後,我往她條帚底下扔錢。這麼著有好幾次。每次她都紅著臉叫住我:‘同誌,您的錢掉啦。’她的聲音細小,充滿膽怯,叫人愛憐。我當然表現得挺高尚。你問這是哪年?大約是七三年吧。她那會兒總有十七、八歲了。反正出落得比你拍的這張照片要漂亮多啦。她讓人喪魂落魄,越注意她就越神不守舍。我想,她大概也有寂寞的時候。對,是這樣。據我觀察,除了一些人向她投去不懷好意的目光外,沒人向她表示同情和親近。她的青春在塵土中掙紮。再也沒有比享受不到青春的歡樂更讓人感到寂寞的了。她的寂寞是可想而知的。這就是女性青春心理學。我這門學問掌握得不錯吧?果然,她終於扶著條帚問我了。‘你幹嘛老把錢往我這兒扔?’‘那很簡單,我想幫幫你。’你猜怎麼著?她聽後竟沒能說出話。接著她就嗚嗚地哭了。她哭得那樣傷心,以至使我也難受起來。我拉住她那雙粗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