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5.失望過多的姑娘(1 / 3)

二、短篇 5.失望過多的姑娘

近兩年,北京的漂亮姑娘多起來。穿戴雖不如上海、廣州的姑娘時髦,但總還是和前幾年不能比。漂亮了,資本也就雄厚了。於是,男性少了的傳聞,便不脛而走。這在姑娘群裏造成了隱約的不安。終於有一天,報紙刊出的統計數字表明:城市和農村,男性人數比女性人數多。該報還特意申明:在同等年齡中,男性比女性為多。

為什麼出現這種情況?據說到了結婚年齡而未婚的女人,到處都是。如果你愛耍筆杆,並且迅速博得了一個姑娘的信任,你就會聽到這樣的話:“你寫我吧,我就是一部書。”

我於是先寫這樣要求我的一個姑娘;

她大約二十四、五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苗條而又豐滿的身段,烏黑的頭發和烏黑的大眼睛,還有走起路來的風韻,使人無論從那個角度上看,都能立刻感到她是十足的美人,東方美人。她冬天滑冰,夏天遊泳,一年四季都跳舞;喜歡“硬殼蟲”,愛唱意大利卡羅索演唱的歌曲,能背誦波特萊爾的詩,多次重讀海明威和尤涅斯庫,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也能給你略講一二……

我望著她,感到十分可怕:中國沒幾個男人能與她匹敵。失望過多怕是她必然的命運。

她侃侃而談。高雅地夾著那根香煙,坐在我看守的傳達室裏。在那肮髒的椅子上,滿不在乎地翹著二郎腿,豐滿的大腿從藕荷色西服裙下擺的側開口裏露出來。我生怕她不習慣這個陰暗、潮濕,充滿黴腐氣息的傳達室。而她,根本就不在乎這些。

“這兒環境不錯。你以為我沒在這種環境裏呆過嗎?比這兒惡劣多啦!班房,你去過嗎?當然,時間不多,三個星期零五小時。”

“看得出來,你是個有過不平凡經曆的女人。”我說。

“我就在這兒給你講吧。”她並不看從窗外過往的行人,他們大都驚奇地往屋內看一看。“他們想聽可以進來。我不在乎人家知道我的事。”

她吐出幾個非同一般的大煙圈。那煙圈飄浮著,自然地拉扯成奇形怪狀後散去。煙霧中,她的第一次失望湧現出來——

我們是那麼認識的:我去找一個女同學,她正和自己的朋友,還有他,一邊喝酒一邊聽音樂。他們邀我玩牌。他又瘦又高,清秀的麵龐顯得英俊、機敏、能幹,透著一股帥勁。他說話很風趣,一套一套地破謎語,變戲法,使我們笑聲不絕。你想知道他叫什麼?我說出來怕髒了自己的嘴。我還記得他一本正經地翹起大拇指,對我說:“你閉上一隻眼睛。”我閉上了。他說:“你用手攥住它,你準攥不著。”我不信。他說:咱們打賭,你要抓得著,我請客,下館子——你點哪兒咱們去哪兒。我答應了。可心裏有些打鼓:閉上一隻眼睛,能看準他大拇指的方位嗎?輸了上哪兒要錢去呢?我出生於刻板的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快三十了才結婚。媽媽管我管得那麼緊,每次給我幾角錢,都要問得清清楚楚:“幹什麼用嗬?”“買回來我看看。”……諸如此類的話。我閉住一隻眼睛,頗有些緊張地伸出手。“哈!”我一下就攥住了!我使勁地攥著,高興得跳起來。他輸了!

過了很久才知道:這遊戲是他瞎編的。他覺得隻要讓我撩攥他的大拇指,花多少錢也值得。他有錢。你知道,他總跟我講:他老爹要去世,名字是要見報的。他們家有專用電話。我可從沒往心裏去過這個。

然而男人們總是這樣:當他想取悅於你時,表現得風度翩翩、談吐不凡、妙趣橫生。於是,他們的弱點便被遮掩了。當他們所需要的平衡達到了,機敏和才智便也枯竭了。慢慢地,他變得毫無趣味。他竟然沒有新的東西,我主要指精神的東西,澆灌我們的愛情之樹。成天隻是西餐怎麼吃法,橋牌怎麼打法,家庭怎麼布置,要不就是“三洋”和“株式會社”的商品的優劣……你知道,這是夠叫人乏味的。而且,他被他那個家庭寵壞了。他根本沒一點本事,能脫離家庭,自立於人類社會。他隻滿足於他爹媽給他安排未來。他遇到一些頭疼事,還經常是我給出主意。然而他在平民百姓麵前,又擺出一副狂妄清高、不可一世的樣子……我們大概是被慣性推動著,隻是舊有的感情在起作用。初戀的狂熱過去了。厭倦象落潮已經開始。這真可怕。

終於有一天,坐在東單公園的樹叢裏,我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說來可憐,這竟是我初戀中最有思想的一次談話。他聽著,沉默了半天,他說實話了:他媽媽根本不同意這件事,怕我聽了難過,隻好隱瞞,用消遣性談話來消磨時間。這時候我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人多奇怪,沒有外界壓力時,兩顆心往往產生隔膜,一當有壓力時,它們的鴻溝就彌合了。我當時隻以為我們是在一個新的起點上,走向正常、真誠和健康。他確實表現很好,當我說:“躲開他們,咱們到外地去安家。”他滿口應承。他說得真漂亮:那些木乃伊擋不住青年人……我們聊嗬聊,忘了時間,忘了疲倦。我躺在他懷裏,閉上眼睛。我看見兩隻白色的天鵝,自由地飛上藍天,飛向溫暖的南方;黃昏,它們棲在一片綠色的葦叢中……

嗬,那真是荒唐透了。突然,他猛地推開我:“快跑!快!”與此同時,他飛一樣跑出樹叢,那樣敏捷地翻越過公園的鐵欄杆,把追他的人甩得老遠。他跑了。撇下我一人,獨自跑了……我神智還沒清醒,已經被幾個戴紅臂章的漢子包圍了。追捕他的那幾個氣喘籲籲、罵罵咧咧地走回來。他們問我在這兒幹什麼?跑掉的是誰?工作單位和地址……

“深更半夜在這兒鬼混什麼?還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抓回來加倍懲罰!”

“年齡不大……哼!”

他們在幽藍燈光下的眼睛和麵孔,使我感到隻身落入狼狗群中……其實,就他甩下我逃跑這一點,真叫人受不了。你看見了吧,怯懦,是人多沒出息的弱點。我真想把一切都講出來。但又覺得不行,這太卑鄙,不信義。我咬緊牙關,“不知道。”我回答。

“你們坐到夜裏一點,不知道他姓啥名誰?!”

“我們剛認識,還沒來得及談……”

我不知道那會兒的宵禁政策:十一點之後仍在角落裏戀愛的男女,一被發現,輕則訓斥,重則帶走。我被帶走了。他們非說我是暗娼,要檢查我。但我,仍咬定不知道。呸,那些混蛋!我現在才知道,檢查呀,問情節呀,豎著耳朵聽呀……那一類事,原是他們頂頂枯燥無聊的巡邏工作中,唯一提高他們興味,聊以自慰的事情……哼,他們現在還那樣,下作透了!讓爹媽著急吧。他準會通過什麼途徑營救我。我一會兒幻想著和他遠走高飛;一會兒又因為失望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三個星期另五小時,我忘不了這個數。你這屋比那兒強嗬!(她嘴角泛出一絲苦笑)。最後是廠領導把我領出去,勒令我交待“流氓行為”。我一個字也沒寫。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他們把我弄得臭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