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5.失望過多的姑娘(2 / 3)

唯一使我痛苦的,是回家後看到他的信。那上麵再三問:“你說出我了嗎?”“你頂住了嗎?”他囑咐我:千萬別去找他,別給他打電話,要等他的消息再見麵……你能想象我氣成什麼樣子!這混蛋怕沾上我,影響他媽為他安排好的前途,可我又為了誰?我怒不可遏地去找他。他媽帶著冷冷的笑容告訴我:

“他出去旅行了。全國旅行。”

姑娘從她那很時髦的小手包裏,掏出煙,遞我一隻。點火時,她的手有些顫抖。我把茶碗推到她麵前:“你先喝點水,我要通通鍋爐。”十二點鍾下小夜班的工人要喝水,水不開不行,這是規矩。

“你是找借口讓我鎮靜情緒?這沒必要。嘿,你為什麼不用‘黑色幽默派’的筆法寫我?他們把悲劇的內容用喜劇手法處理,痛苦和不幸成了開玩笑的對象。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痛苦和不幸,是我個人的愚蠢造成的。”

我說,你總不能忘記時代、環境和種族。

唉,她歎口氣:到處都聽到這種話。你別忘了,對於現代人來說,由於感受了複雜的生活,其心理和外在表現都有新特點,痛苦已不僅僅表現為痛苦,它往往以幽默,嘲諷的形式來表現。你沒碰到這種人嗎?

她這席話使我驚訝。她繼續說——

我完全沉溺在感情裏,吃了大虧。這話說得當然有點淺薄。我開始讀各種書籍,有意識地結交一些有學問的人。我願意自己精神生活豐富起來。

那是一個金色的秋天。我和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畫家去團城寫生。在北海大橋南側,正畫得起勁,突然,幾個士兵把我們包圍了。不知我怎麼老碰到這種事。他們如臨大敵。你知道怎麼回事?那會兒團城駐軍,北海不開放。可誰又知道不許畫它呢?又沒看見通告!可他們根本不聽我們解釋。我們被當成特務,在畫“地勢圖”。一個士兵把畫拿在手裏,象抓住反革命罪證一樣,大聲喝斥:“你怎麼敢把團城畫成灰的?!”我這個同伴可頗有藝術家的氣質,他搶回畫,說:“你們可以把我打成反革命。這畫是無罪的!”我們被抓到他們保衛部。青年畫家皮肉受了苦,但始終據理力爭。我被關了一天。他呢,在裏邊住了一星期。家庭、社會關係、本人表現,查了個“底掉”,才放回單位寫檢查。

這次共患難增加了我們的友誼。但是你知道嗎?他已經結婚了,有個剛滿一歲的孩子。但是,為什麼男女交往就非是愛情關係呢?難道不能隻有友誼、不談愛情嗎!他的愛人也是搞畫畫的。開始時,對我們友誼還挺尊重。然而那個流言蜚語呀,真弄得你焦頭爛額。沒辦法,我們挺高尚的友誼,就此完結。“人言可畏”,真是一點不假。習俗和輿論能殺人。從此,我厭惡透了那些假道學和傳統習俗。

“鈴鈴——鈴——”我抓起電話筒,“喂”。我看著姑娘。夜很靜,她聽到話筒裏的聲音了。“師傅,勞您駕,把街門開開,別叫我們在外邊等著。我們害怕。”“放心吧,”我回答。“謝謝您——”

“太晚了。等她們下夜班回來,讓她們給你騰個鋪,就住這兒吧。”

“不用。我經常很晚回家。我不怕。”她說。

我年齡越來越大了。媽媽退休了。她一再給我介紹對象,這真叫人受不了,別扭透了。再說,我有不少朋友。當然,沒有值得談終身問題的。我經曆不少了。

然而,命運特別會捉弄人。當你在感情生活中成熟之後,能分辨什麼人最中你意,能看出某個人的弱點和長處時,你已經“老”了。第一,你沒初戀時的熱情;第二,婚姻的功利主義考慮統治了你;同時,還有個機緣的問題。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事情就是這樣。我呢,我想保持感情的純潔,盡量不在愛情中摻雜這些因素。

那會兒,我認識的人多極了,各界都有……他們……哈,我告訴你吧,一個老頭子,是黨校的哲學教師,他給我指導過哲學。那個人的拿手好戲是批判“合二而一”,隨著形勢的變化刪改講義。我們經常討論。我用宏觀和微觀的許多現象,還有自然科學的新發現,比如維納的控製論,來對抗他那種機械、粗糙的所謂“唯物論”。不打不相識,老頭子竟然向我求愛。荒唐事並不僅僅青年人幹。我連忙遠遠地躲開他。我知道,大概並非一個女孩子經曆過這種事。算了,時間太晚了。我給你講最近這次失望吧。這才是有趣的事呢。

青年人大都有抱團的小圈子。我去的那個地方,新出現了一個年輕人。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樸素:膝蓋上有補丁,鞋子打著掌,頭發總是亂蓬蓬的。他又瘦又高,麵色象吉普賽人似的,呈現出健美的黑色。沒多久,我就發現他聰明,學問很好。但他一見我去了,就結結巴巴,表達不出什麼了。他總偷偷地盯著我,一到我驀地向他投去目光,他就慌得不知怎麼是好。我知道,他愛上我了。

很快,我們熟了。但他的神態沒變。每次和我見麵,總要從他那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裏,取出一串保護得非常好的藤花,送給我。有一次,我吻著那串紫色的藤花,問:

“能給我解釋一下它的意義嗎?”

“這……意、意味著,”他臉紅極了,“攀緣的結果,是花,是芬芳,是藤蘿……就是說,攀緣、依附、是能……開花、結果的。”

你看,回答得挺巧妙吧?我很高興。看出來,他把初戀的全部感情,都傾注在我身上了。我喜歡這個。但卻容忍不了他的謙卑,還有他由於愛得發狂,便忘記了學問上的進取。他肯定會因為沉溺在感情裏忘記一切。他父親是中學校長,母親是教師。“文化革命”中,兩個人以為從此永遠是沒有光明的黑暗,雙雙自殺。那會兒他剛剛十五歲。從此,他就在鄰人的白眼和兒童的叫罵中過日子。他謙卑而又拘謹的性格,就這樣無形中養成了。他生活很艱苦,兩個正上學的弟妹需要他撫養。所以,盡管他天資聰明,好讀些書,但他準認為社會沒給他這樣的人開辟馳騁的疆場,他肯定會把感情生活當作他生命堤岸的終點。於是我想出兩條對策:一,處處打擊他的“謙卑”;二,回避他的愛情。我知道這兩點結合到一起,會深深地刺痛他的自尊心,能斷送他種種世俗的念頭。我決定試試。

一次,他又和那群衣冠楚楚的人講了:“唉,我唯一的遺憾就是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我要是根子硬一點,哼,看著吧——”

於是我就說:“你就象條斷脊梁的狗。你不會象人一樣把腰杆挺直一點嗎?”

他臉刷地就紅了。周圍的人大笑起來。他雙眼呆呆地看著腳尖,直到我們散去。從這兒以後,我故意不理睬他,在他麵前擺出一副冷漠清高的麵孔。他真受不了這個。那些日子他變得沒精打彩,十分頹喪。他這個人就是缺乏勇氣,不敢象魯迅講的那樣,大膽地叫、笑、哭。然而,他卻固執地送我紫色的藤花。有一次我十分感動。那天我下小夜班回家,剛下汽車,就發現他站在牆邊的樹叢陰影下,那兩隻眼睛閃閃地放著光。我假裝沒看見他,隻管走自己的。可我期待他追上來叫住我,但他沒有。我在家門口,拖延找街門鑰匙的時間,實際是等他來和我說話。但他隻是躲在角落裏。他不了解姑娘的心。一個癡情的呆子有時候叫人又恨又惱。他就是這麼個人。一個星期夜班馬上就過去了。他竟然天天如此。最後一天,我故意晚走,當我估計他已失望而歸時,才乘車回去。誰想,他仍在那裏站著。我往陰影裏走去。他激動地迎來。把一束藤花塞到我手裏。我看了看,六串,每天一串。它們一串比一串幹枯。不,是一串比一串更鮮豔。我真被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