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連續等了我六天?”
“你生氣了吧?”你看,他總是這麼謙卑。
“當然。”我板起麵孔,“你跟小特務一樣,難道不能光明正火一點?”
他誠惶誠恐地說:“原諒我,你原諒我……我,我想把花送給你,可、可怕你……”
他這個人哪……我忍不住笑了。他這才稍微顯得輕鬆了一點。
“你給我不少了,我希望看見新的禮物。”
他又慌了:“我會送你的。我會送你的。”
“是嗎?那是什麼?”
他結巴了半晌,才鼓起勇氣說:“有、有顆心……”
我笑了。那是姑娘們在意外中聽到表白時才有的那種笑。我故意表現出,他的愛情在我心中是沒位置的。我帶著十足的優越感告訴他:“女人喜歡有明天的男人,你知道命運怎麼安排了你的明天嗎?”
他極慘地歎了口氣:“大概隻能是失望。”
他真老實,你說是嗎?那一刹那,我真想撲到他懷裏告訴他,我早就愛他了。但不能。我不能讓他在這種謙卑中獲得什麼。我隻告訴他,無論在什麼境況裏,你必須看得起自己。即使別人看不起你,你也要看得起自己。所謂“人必自助而後天助之”。你必須征服你生括道路上的珠穆朗瑪峰,你必須征服。
“我?征服?”他吃驚地看著我。
“你知道我的弱點嗎?”
“在我眼中,你沒有,沒有弱點。”他真是愛得發昏了,難道有誰能沒弱點嗎?
“你自己呢?”
“我正象你批評的,象條斷脊梁狗。我要把腰杆挺直。”他說。
我笑了。跟真誠的人聊聊也挺開心。我吻了吻那些藤花,它們散發著說不出來的怪味。
“你願意聽我的忠告嗎?”我裝出殘忍的惡作劇微笑。
“特別願意。”他使勁地點頭。
“你有過女朋友嗎?”
“我愛過。但……從沒被愛過。”
“唉,你這種樣子,沒人喜歡你。你知道嗎?你將象老鰥夫一樣,隻和枕頭作伴終身。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埋頭學問,或許境況會好些。”
他晃晃悠悠地扶住棵鬆樹,睜著痛苦、吃驚的眼睛看著我。他自尊心受到嚴重挫傷。忽然,他鼓起勇氣,離開我大步走去。我從沒見過他用如此有力的腳步行走。他是有勇氣在人生的戰場上拚搏的。我挺費勁地追上他。我告訴他,藤花我收下,我們保持友誼,我會幫你找個導師。他麵目嚴峻地看著我,默默地點點頭。我認識一些大學教授,過去是指導研究生的。我幫他牽了牽線,有個導師看他天資不錯,同意指導他。
然後是七九年,他考上了研究生,專攻梵文。我想,收獲的季節到了……
過道裏突然響起嘈雜聲,是下夜班的工人回來了。十二點半了。姑娘坐我對麵,把煙蒂從手上彈出去:“好吧,我也該結束這些破碎的愛情故事了。”
我想,收割的季節到了。我夾著一本厚厚的醫書去找他。那裏邊夾著他送我的全部紫色和白色的藤花。翻開書,能聞到殘存的清香。
這個傻小子,以為考上研究生,明天就是他的了。他確實和過去判若兩人。一副知識分子模樣,一身毛料子製服幹淨整齊,臉刮得幹幹淨淨,分頭上抹著油,黑亮生香的。他非常熱情地歡迎我。談吐時神態自若,再也看不見以前的謙卑神氣。
“哎呀,我正想去找你。”
“噢,有什麼事嗎?”我把醫書放在他桌上。
他找出一摞信:“你真有遠見嗬。”
“是嗎?”我笑了。他全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他真聰明。這很使人欣慰。
“你說過,女人喜歡有明天的男人。你看看這些信吧——”
那是些給他介紹“對象”的熟人們來的信。有幾封是見一麵之後,他不同意,但女方仍來信說見到了“最理想的形象”。有些信裏還夾著相片。
“你用你那敏銳的目光,幫我挑挑:這個出身名門,爸爸是部長,年齡二十五,可惜她的樣子太那個了;這個,你看怎麼樣?簡直象電影明星;你再看這個,頗象賢妻良母……”
幸虧我早已學會了克製。要不然,這一窩心腳險些給我來個氣悶心。我盡量不露聲色,想拿起書趕快跑掉。我的眼神一定使他注意了那本書,他拿起它。
“你自己看中了誰?”我隻好打岔,好使他不去注意那些枯萎的花。
“這正是我的難題呀。你一向給我出謀劃策,這次,你還得幫我物色物色……噢,藤花,真有意思,那會兒我竟毫不懂自己的價值。”
“你現在發現了?”
“在活到將近三分之一世紀的時候,我終於發現自己並非等閑之輩……那會兒,你是怎樣地瞧不起我嗬!”
我真覺得他可憐,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衝著“研究生”去的,而不是他。他的價值就是那個紅牌牌。我突然控製不住自己,大笑起來。但我還是勸告他:最好挑那個賢妻良母型的姑娘,因為她是奴隸。
“滑稽嗎?挺滑稽吧?”她苦笑著問我。
我表示十分惋惜。
“你聽懂了嗎?能給我什麼忠告嗎?”她很誠懇地對我說。
我猶豫了一下,說:“關於個人和社會問題的解決前景,契訶夫說過:一觸到這個問題,他的靈魂空虛得可以翻筋頭。我當然更不行。或許日後的讀者能行。”
她微微地笑了:“你回答得挺漂亮。否則,出門我就要罵你是個淺薄狂妄的騙子。我就是這樣。”
我們握了握手,她走了。傳達室內高雅的化妝香水味也隨之消散。下夜班的工人們洗漱完了,傳來他們在房間裏說笑喧嘩聲。我坐下來,鋪開紙,把筆拿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