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7.三月的關懷(1 / 3)

二、短篇 7.三月的關懷

三月,天空總彌漫著銀灰色的霧靄。然而,人們還是從溫暖的陽光裏,從步履輕盈的姑娘身上,感到春天的訊息。春天悄悄地來了。

楊吟沿著長安街慢慢走著。她頗帶嫉意地看著那些在街頭偎依漫步的情侶。哦,嫉妒?這可不好,還是讓他們來嫉妒我吧。於是,在暖洋洋的陽光裏,出現袁晴那充滿智慧的漂亮麵孔,她回憶起使她心曠神怡的每一個時辰……然而二月底,在一個陰沉的天氣裏,他乘上南去的列車,匆匆趕回上海。他要去讀完大學的第四年課程。現在,她覺得這一切就象夢,她要回味它,咀嚼它。她幻想,要是能把這夢境追尋回來,該是人類怎樣的奇跡……突然,她感到有人用胳膊肘頂了她一下,噢,一群人……他們象被無形的手抻著頭,伸著脖子往人群中間看。楊吟不由得也尋著空隙往裏看去:他們在換郵票。噢謔,郵票!原來已經到了六部口郵局,這兒有個集郵公司。於是她又往那集郵冊看去:花花綠綠的一片,四方的、長方的、菱形的、三角形的……還沒容她仔細看,這一頁翻過去了。又一頁翻過來了。突然,一張小小的畫麵,驀地映入她的眼簾:是個一絲不掛的孩子,站在城牆上,“嘩嘩”地撒著尿……楊吟突然感到,一曲遙遠而又純淨的樂聲,蕩進自己的腦海。隨著這音樂的旋律,她腦海中出現很多很多的集郵冊,郵票、實寄封和首日封,出現老狄叔叔、幼年時自己的好朋友、狄叔的獨生子狄大龍……

“嘿,怎麼樣,我想換這張。”

“這張可不換。不換。你另找一張吧。”

那畫麵上的頑皮孩子,被夾郵票的鑷子夾著,活靈活現地嘟著小嘴,腆著白白的小肚皮,站在城牆上撒尿。詼諧、可愛,誰看了都會忍不住笑起來……是呀,那會兒,也是一把銀光閃閃的鑷子,夾著它的一角……

“聽著,孩子們,記住:這是根據布魯塞爾世界博覽會,比利時展覽館前廣場上的《撒尿孩子像》,製成的一枚郵票。古時候嗬,”老狄叔叔晃動著隻有一圈頭發的禿頂,和顏悅色地講著。他有很多很多集郵冊。他看郵票的時候,總象最慈祥的父親看寶貝孩子一樣,獨自和郵票說著親昵的話語,眼裏放著除此再無所求的光芒。那郵票是他的極樂世界。他愛微微搖晃著瘦骨嶙峋的身軀,給兒子大龍,還有總到他們家去玩耍的孩子們,講郵票上的故事。“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被敵軍包圍了。城下刀槍林立、人吼馬嘶。敵軍的忽然到來,使城內的軍民措手不及。於是人心浮動,都想帶著家眷逃亡。可這個光著身子的小男孩,爬上城牆,滿不在乎地挺起小肚皮,噘著小嘴,嘩嘩嘩地對著侵略者撒起尿來。這一下,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馬上,這個笑話傳遍全城,一下就扭轉了人們的情緒:既然孩子都藐視侵略者,大人難道能臨陣逃脫麼?”楊吟記得,當時,那個水壺的水燒開了,噝噝地噴著一團團的熱氣。但沒人去管。窗外,飛著鵝毛大雪。屋裏隻有老狄叔叔的聲音。那些小小的郵票,就這樣第一次引起楊吟的興趣,使她發現了一個奇妙的世界。“記住,孩子們,你們能起到大人起不到的作用。遲早有這麼一天,你們會幹出驚人的事情。”

“驚人的事情!”可自己已經二十三歲了,幹出什麼令人驚奇的事了?售貨員,百貨商場一個普普通通的售貨員,服務態度良好,沒出過什麼差錯,如此而已……這時,她看見那個集郵冊合上了。人們散去。她也隻好離開那個地方。驚人?!幹這樣的工作能驚人?驚動誰?整個世界嗎?咳,算啦,有多少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還待業在家呢!楊吟穿過馬路,沐浴在陽光裏,她抬頭看了看電報大樓的鍾:三點十分。不知怎麼回事,她發現那個鍾的大針跳躍著往前移動了一下,就象個傾倒的驚歎號似的,在她心頭躍動了一下。“驚人的事情”,如果把這兩件事算進去,是不是能算她幹過什麼“驚人的事”?

……那是個落著秋雨的下午,楊吟獨自跪在椅子上作算術作業。突然,有人敲門。

“誰呀,進來——噢,大龍……”

“吟吟……”大龍睜著驚慌的眼睛,“你爸爸媽媽呢?上班去啦?”

“都去啦。就我一人。幹嘛呀?”

“我爸爸……我爸爸,他、他叫我來找你……”他那瘦小的臉十分蒼白,頭發上閃爍著秋雨那細小的雨珠。隻是他那雙並不難看的三角眼和老狄叔叔的一樣,閃閃地發著光,“有點事,不知……不知你……這樣吧,你找我爸爸去吧。”

“好吧。”楊吟蹦蹦跳跳地跟在那個心神不定的大龍後邊,進了老狄叔叔的屋。

“吟吟,好姑娘,幫你狄叔點忙……”他那高高的眉骨聳起來,兩隻細長的三角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楊吟。那眼白由於經常熬夜,不但變得發黃,還布滿血絲。

“行嗬,狄叔,說吧。”楊吟看著他的禿頂。準是他太著急,那禿頂紅潤光滑,使她禁不住想去摸摸它。還有禿頂下那圈稀稀疏疏的頭發呢,總是蓬蓬鬆鬆的。

“你狄阿姨要燒我的郵票。幫我藏藏吧,藏在你家。然後你把門鎖上,你上街玩去。行嗎?幫幫忙,好姑娘,你狄叔一直疼愛你……”

她幫他藏了。一老兩小搬了好幾趟,才搬完。老狄叔叔用一個慈父所能流露的全部感情,撫摩著大龍的腦袋。他好象剛剛發現兒子才是他真正的希望:“這是大龍偷偷告訴我的。她要燒我郵票。是兒子告訴爸爸的。嘿,我的郵票!”他得意地晃著腦袋,“你們還小,還不懂我的郵票的價值。等你們大點,我一定給你們講……你們知道嗎?”他熟練地從那一疊集郵冊中抽出一本,翻開封麵,那上邊有一行字:

一個腦力勞動者應該培養一種愛好收集的習慣,借以轉換他的注意力,從而使他的神經係統得到休息。

“看見了吧,巴甫洛夫說的。很有道理,而且,還遠不止如此……”

然而,狄阿姨卻受夠了。她下班回來就氣哼哼地找集郵冊:它榨幹了所有過日子的錢。她受夠了。楊吟聽見她哭叫著說:你愛郵票,好吧,你和郵票過日子去吧。她是一刻也忍受不了了。這樣,狄叔叔開始和郵票,還有大龍一起過日子。楊吟記得,他總穿一件粗呢子灰大衣,那上邊是細密的黑白相間的“人”字形道道。他還總愛在裏麵圍條紅白兩麵的粗布圍脖。他在大學土木建築係教書。反正你看他那風度吧,還真有點教授派頭。他們離婚了。老狄叔叔呢,卻在抱回那一疊疊集郵冊時,拍著楊吟的腦袋說:

“你狄叔忘不了你的幫助。啊,我可真幸福,孩子們都幫助我。你們知道歌德嗎?他說過:‘作一個收藏家是幸福的’。”

“那狄阿姨為什麼不覺得幸福?”吟吟問。

狄叔叔呲著那幾個露著挺大縫子的牙笑了:

“傻唄!婦人之見唄!老嫌我花錢不顧家。她就不知道,這是長期投資,經濟不景氣,通貨膨脹——咱有這,就什麼都不怕!”他拍著集郵冊說。

他就這樣愛郵票如命。他家的每樣東西,都帶著郵票的痕跡。就拿大龍說吧,最初給他取名字時,老狄叔叔正到處搜集清朝大龍郵票,其巾有枚小字“當壹圓”郵票,據說總共發行了十枚,流傳至今的加蓋小字“當壹圓”隻有一枚,這是世界珍郵。他鬼迷心竅地要找到它,便給兒子起名叫大龍。小名叫“當壹”,或“加蓋”,終因狄阿姨和他吵鬧,這小名才沒叫起來……

是嗬,這就是“驚人的事情”麼?可那會兒她和大龍卻剛剛八歲嗬。後來,爸爸機關在正義路那邊蓋了大樓,我們分到一套單元,便從這大院裏搬走了。第二件呢?……嗬,算了算了。幹嘛總是老狄叔叔、大龍和郵票?多麼好的休息日,太陽光那麼和煦溫暖,輕鬆輕鬆吧!楊吟兩手抓著馬路旁的鐵欄杆,看著來往的車輛。幾個外國人從電報大樓裏出來,他們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麼,然後過馬路往首都電影院那邊走去。對呀!幹嘛不去看看電影?人們都說《卡桑德拉大橋》不錯,去看看吧。然而,那紅牌牌上分明地寫著:“全滿”。完了,全滿。她正仰著頭發呆,忽然,有張白紙在她麵前晃著:

“買票嗎?四點二十開演……”

楊吟高興得眼睛都亮了:“當然。多少錢?”

“五毛。”

楊吟一愣:“我不記得這片子是上下集……”

“甭多問,不買就算了。”那個戴羊剪絨帽子的小青年晃悠悠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買不買?特棒!”

“冰糖葫蘆,兩毛一串!”“買大瓜子嗬!先嚐後買!”你看這些叫賣的青年人,都和自己年齡相仿。滿足吧,自己算個幸運兒!這些人呢?得為掙錢而操勞,他們得想盡辦法。看,看,準又出事了。她聽到一個老頭叫起來:

“我就在這兒賣!你管著嗎?!”

那個賣黑票、戴羊剪絨帽的小夥子和幾個賣冰糖葫蘆、瓜子的小夥子圍著那個老頭。“這地方不是你來的,知道嗎?!”“趁早走!要不然砸了你!”“減價處理糖葫蘆,誰買?!”有個小夥子竟高聲吆喝起來:“大減價!冰糖葫蘆!五分一串!”他們人多勢眾,老頭勢孤力單。他隻好提著那籃冰糖葫蘆走了。這是結夥爭地盤,聽說早先天橋就這樣。然而,楊吟卻從那橫眉怒目的一群青年人中,覺得有個人似曾相識。誰呢?瘦長臉,高高的鼻梁和眉骨,還有那微尖的下巴……老狄叔叔的影子驀地出現在眼前。那麼,是老狄叔叔的獨生子狄大龍?還真有點象。但她不信,狄大龍怎麼會這樣?長長的頭發象女人似的披在肩上,長長的喇叭褲幾乎拖到地上……大龍可不會這樣。你看他呲著牙惡狠狠地攆那老頭的樣子!楊吟靠在馬路旁的鐵欄杆上,看著這群待業青年。他們都穿戴得挺整齊,挺神氣。幾個妖冶的姑娘在他們中間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麼。其中一個穿米黃色風衣的姑娘,正高高地抬起腳給夥伴們看她那雙細腳高跟鞋。她抬腿的姿勢很幽雅、就象芭蕾演員練功夫一樣。忽然她尖叫著象要摔倒,那個象狄大龍的馬上扶住她。姑娘便嬌嗔地靠在他的懷裏。不過她的姿勢太造作了,以至逗得那一夥人大笑起來。噢!這要真是狄大龍!要是老狄叔叔知道兒子在外邊這樣……嗬!今天真見鬼!怎麼總是老狄家、老狄家的?不過,倒也是,自打搬走之後多少年沒回過院子,何不去看看他們?看看老狄叔。大龍呢?在哪兒工作?交朋友了嗎?楊吟想起那個又深又雜的大院,想到那棵長滿洋辣子的棗樹和那棵年年被蟲子打得禿頭禿腦的核桃樹……對,去看看吧,反正也不遠,就在三十一中學的後門旁,幹嘛不去看看呢?狄叔叔肯定又積攢了很多名貴郵票!回去看看吧。她離開電影院,沿著幼年常走的路走去……自從搬出那個院子,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吧?這期間,她隻回過一次。這還是和第二次“驚人的事”聯係在一起的。如果這也算驚人的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