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8.玩笑(1 / 2)

二、短篇 8.玩笑

月台上什麼時候出現了這個姑娘?她坐在紅色的旅行手提箱上,雙手抱著拳起的左膝,而那條平直地伸展出去的右腿上,則纏滿紗布。她孤零零地坐在那裏,滿臉愁容,眼裏卻充滿期待。一看她那雙期待已久的黑色大眼睛,誰都會嫉妒地想:有誰這麼期待過我呢?

已經有好幾個人問過她了:“姑娘,沒人接你?是他們搞錯車次了吧?”他們還用各種方式表示:願意送她回家。

“不,謝謝。他們可能來晚了……”她淡淡地一笑,客氣地說。然後又去注視月台出入口的人流。總會有人來接她!要知道,五封信!一共五封信哪!早在一個星期前就從上海寄到這五個人手中了!那裏邊詳細地重複了這樣的內容:她去商店選購送他的禮物,在回招待所的路上,不幸出車禍,被軋斷一條腿。醫生說,她從此將終身殘廢。她將於八月二十五日到家。如果你願意終身陪伴一個殘廢而又愛你的人,請去車站接我。媽媽因此會認為你是個高尚的人。當然,你若不願添個終身累贅,請別去。三思。

可這五個家夥一個也沒露麵!媽媽當然也絕對不可能來。正是因為和這五個人的來往,她激怒了媽媽。要是知道她孤零零地坐在月台上,媽媽隻會嘿嘿冷笑。活該!她會說,我早跟你說過,他們沒一個靠得住……

媽媽是個眼裏揉不得半點砂子的人。自從去年冬天一個滑冰的夜晚,她和這些冰上健兒相識之後,她滑冰的熱情無比高漲起來。她開始喜歡打扮了。很快,她會象外國的女體操健將那樣,風姿綽約地嚼口香糖;會象舞台新秀那樣往臉上塗脂抹粉;象摩登女郎那樣,把眉毛描得又細又長。還常常把假睫毛貼在眼皮上。經常,她很晚才回家。並且,接二連三的,五個小夥子開始給她寫情書。情書都是用上好的彩色印花信紙寫的。她把這些信用一條絲綢發帶攔腰紮住。每當寂靜的夜晚撩撥她隱隱躁動的春心時,便取出來逐字研讀。

終於,媽媽把它們翻找了出來。那天晚上,吃過飯,她故意對媽媽和爸爸的臉色視而不見,踏著高跟鞋嗒嗒地往外走。幾乎同時,傳來父母大人的聲音:“喂,把那些信拿來,讓我們開開眼!”

“還請您把抹布捎來。我幫您擦擦眼皮上貼的那些蒼蠅腿上的刺兒,小姐。”爸爸的聲音和悅入耳。她聽著卻象挖她的心。“蒼蠅腿上的刺”,老先生真不愧是語文教員,多會形容!

周孚作出一副要為自由戀愛付出重大犧牲的神態,端莊凜然如一座浮雕。她覺得,一個漂亮姑娘,有幾個追求者,無論如何算不上犯了王法。

媽媽把那些彩色信封往桌上一摔,就象摔撲克牌似的。然後她順手抄起一封,用滿含譏諷的聲調念起來:“我在睡蒙(夢)裏看見妳(你)和我一起座(坐)在白雲的飛氈(毯)裏遨遊廣括(闊)自由的蘭(藍)天。”她把那些錯別字念得就象外國人在說蹩腳的中國話。“就這玩藝兒,你竟視若珍品地收藏!我都替你臉紅!懂點人事的時候再取出來看看吧,你準會後悔的!狗屁不通的話,有多少錯別字?!還寫情書?!”

周孚覺得自己的愛情被褻瀆了。

“哼,”爸爸和顏悅色地念起另一封信,“我要用月亮當你的井(鏡)子,星星當你的耳錘(墜)……,哼,純屬廢話、瞎話、屁話!你會被大錘子砸到井裏去的!”他已經忘了取抹布的事了。

“所有這些垃圾裏麵,隻有這麼句人話:生活是嚴肅的。愛情將在嚴肅的生活前麵經受考驗。別以為,能夠滿足你的虛榮心,諸如下館子、買衣服、送點小化妝品等等,就等於愛情。那僅僅是取悅你的一種最最常見的市儈、庸人的慣技。你覺得這話怎樣?”媽媽問。

“抄的!”爸爸幹脆地說。

“我問她呢!”媽媽頂了他一句,又堵氣地把門使勁關上。不顧周孚的哭鬧,給她訂立了各種規章製度。俗話說:家貓挨打滿屋轉,野貓挨打竄牆逃。周孚大概算“家貓”,盡管她又氣又急又恨,但畢竟不敢再惹一直疼愛她的父母生氣,便嚴格遵守作息製度,暗中則靜待風波過去,再和他們來往。她怕他們寫信或登門來找,使父母警惕曆久不衰,便在一次上班的路上,在長安街無人看管的自動投幣電話機前,給其中一個小夥子打了電話,說自己去上海出差,什麼時候回來要看任務完成的情況,請他通知其他朋友——反正都要在旱冰場見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