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9.聚會(1 / 3)

二、短篇 9.聚會

秋分一過,一場秋雨一場寒。地裏的山藥蛋收了。大呱噠蝙,帶著秋天才有的那種“呱噠、呱噠”聲,在地裏飛起來,落下去。一年,又快過去了。

這時,她的一封信,寄到我插隊的小山村:

熊暢:到我們村來吧。九月的最朱一天,我們準備歡歡樂樂地聚會一場。忘記不愉快的一切,來吧。

真想你。

丘霞,七五年九月

我沒回信,還抑製自己不想她,好使見麵那天更“有味”。這真難!你想,全村插隊同學如鳥獸散,現在孤零零剩我一個;原指望今年能上大學,卻又因家裏問題被刷下來;連給我下蛋的那群老母雞,也忽然鬧雞瘟接二連三地死去;那隻筋骨強健的大公雞,雖硬是挺下來,可原先那響亮的叫聲,變得嘶啞破敗……當秋風一刮,落葉翻滾時,它便從沒精打彩中,突然振作起來,驚慌失措地奔跑著找尋伴侶,那叫聲難受得幾乎使人落淚……

我熬著,拚命熬著,不給她寫信,不想她。

終於,九月的最末一天到了!我相信,她一定會在大院門口等我,幹嘛不呢?第一,她愛我;第二,他們村三十多個插隊青年,隻剩了五、六個,其中一半常駐北京,另外兩個到處流浪,昔日熱鬧非凡的大院,隻剩她們一兩個孤零零的女孩子!第三,上大學落榜的名單,也包括她。總之,我們的處境太一樣了!

然而,那大院門口隻有一簇簇的野草,在風吹中歡迎我。院子裏,卻傳出叫鬧聲!穿過門洞,我愣了:一個穿粉紅色羊毛衫的姑娘,高聲笑著,將一把雞毛,往倒在草地上的一個小夥子嘴裏塞,小夥子打著滾躲閃,旁邊七八個男女青年拍手叫嗬、笑嗬……

那個女的似乎看見我了。她擦著笑出來的淚水,迎著我走來:“噢,他來了。怎麼?你什麼也沒帶?上這兒白吃?去!買酒去!”

是她——丘霞!她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淚珠!

“我就不去!”我笑著說,心裏可真有點恨她。

“那我們可不客氣啦!”丘霞揚了揚手中的雞毛,用脆亮的嗓音向周圍的人招呼。

那群人捋胳膊挽袖子地朝我走來。噢嚄!真是“久違”!原來,都是我們縣“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豪傑:綽號“牛二”的霍波,曾把全村知青走後遺下的破爛衣物、盆碗,擺到縣知青辦公室門口,插上草標大拍賣!大個子王成,曾以身無分文周遊全國而轟動全縣!兩個女同學小秀和小蘭,甚至最不了解她們的人,也能講出她們每個人的十個故事!其他人,棋王郭祥、裁縫姚賓——倒還安分老實……

“嗬……久違!今兒可謂沉渣泛起,挑剩的瓜果梨桃全湊到一塊了!”我雙手抱拳,四麵招呼。

粉紅色的羊毛衫一閃,丘霞跳到我麵前:

“你犯忌!告訴你,再犯忌就把你扔出去!”

那群人呼應著圍了上來。但丘霞儼然領袖似的一揮手,他們都停住了。

丘霞把我拉出人群,低聲對我說:“縣裏僅剩的‘老插’,一個個都敏感得出奇,涉及處境的詞兒,最好連邊都別沾。咱們太需要高興高興啦!”

廚房四溢著肉香。她指著原先作三十人飯的大鍋,說:“十隻雞,怎麼樣?從沒這麼開過齋?”

我心中忽然充滿溫暖的旋律。我要和她說幾句悄悄話。但,那個滿地打滾的牛二進來了。接著郭祥、王成也走進來。他們賴在雞鍋旁,就象那雞湯給他們施了定身法一樣。

“拿這個裝酒嗎?”我隻好拎起五斤瓶,“拿錢吧。”

進了她的宿舍,她一邊在枕頭底下掏錢,一邊詭秘地閃著眼睛:

“看見了吧!咱倆別太親近……”

“你真是的!這有什麼關係?”我反對說。

“當然有關係!”

“什麼關係?”

“嫉妒、觸景生情……你懂嗎?大家在一塊樂樂、衝衝晦氣……”

“這衝不走,也沒必要!就顯你是菩薩心腸,誰心疼咱們來著?”我抓住她遞錢的手,趁勢把她拉入懷中。

她象隻被逗急了的小貓一樣,猛地竄出去,發怒地說:“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呀!自私鬼!”

“哐啷”一聲,門關上了。接著,傳來她在那群人裏嘻嘻哈哈的笑聲。

無論如何,我的興致高不起來了。

當然,得承認,搭成桌子的床板上,鋪塊塑料布,倒是不錯的高招。然而我打哈欠了。目光也凝滯在盛酒的大粗碗裏。“噝”一口,仿佛咽下一條又熱又辣的小龍。酒,淡紫色的白薯酒,在北京從沒喝過這等貨色,好嗆!是誰給燈泡罩上一塊綠紗,說這象征自由、歡樂——異想天開!不過,這倒不錯,綠紗在酒裏象水草一樣浮動、浮動——多象被夕陽染紅的水嗬!我想起他們村附近的水庫,在那裏,我曾和丘霞一起遊過泳……綠色的水草纏過我的腿——真叫人感到可怕。而在淺水處呢?踩上軟軟的、粘粘的、還熱乎乎的淤泥,呸,那惡心勁,真象這場“宴會”。床頭放著一個半導體,我把音調擰到最大最大。李玉和在唱:“……雄心壯誌衝雲……”換台,是《龍江頌》,那裏正因“棄卒保車”爭得麵紅耳赤……另一台,嗬,總算出了人聲:“…儒家…大儒、孔老二,走資派……”暈眩中,我剛要伸手堵自己的耳朵,小秀近乎瘋狂地尖叫起來:

“你關掉不行嗎?!”

“你饒了我吧!”綠林好漢們也衝我嚷。

當然,我自己也想活。“啪”,我關了半導體。

“嗬……”我又打哈欠了。

“六六六哇!”

“三匹馬嗬!”

“五魁首呀!”

“嘿!咱們高興吧!”

“幹杯!”

煙霧繚繞。誰喝得不耐煩了,“哧”地劃根火柴——酒點著了。那淡藍色的火舌引起一陣驚歎。“啪”一聲,碗炸了,藍火在桌上跑起來。一陣忙亂。人人都成了救火隊員。小蘭把頭靠在王成肩上,嬌聲嬌氣地說:“哦,我暈……”

丘霞粉紅色的身影晃來晃去。“吃吧,吃吧”,她給這個夾菜,“喝吧,喝吧”,她給那個斟酒。“幹嘛發愣嗬,高興吧!”她附在棋王郭祥耳邊,用甜柔的聲音說。於是郭祥觸電般驚醒過來,大聲叫道:“幹杯!幹嘛發愣嗬!”虧她的努力,機敏的談話、幽默的故事、令人捧腹的趣聞,確實使宴會再次活躍起來。然而,天公不作美,是誰在低聲感慨:“每逢佳節倍思親……”聲音盡管小心地躲閃著人們,可惆悵和憂鬱,還是爬到每人眼裏。於是,又是那粉紅色的身影,晃動開來,她眯縫著眼睛,微笑地搖頭,用流露著寬厚同情心的聲調,說:“喝吧,喝吧,動筷子呀!劃拳呀!牛二,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