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10.被劫掠的陽光(2 / 3)

爸爸憂鬱地說:“他忙嗬。”

“忙什麼?”

我記得爸爸的目光那麼奇特地一閃。“忙什麼……我怎麼知道?”

“哼,您騙人。誰不知道你們是好朋友!”

“好朋友!”爸爸笑著拉過我的手,“好朋友!兒子打母親,女兒控訴爸爸,如今,這事兒可多啦!”我覺得爸爸笑得很淒慘。

“這不對!他不該打他媽!”我叫道。

爸爸點點頭。“禽獸不如。可這能怪他嗎?”

“怪誰?”

“反正得有人承擔責任。”爸爸說完,沉默了。

“王叔叔到底為什麼不來?”我全不懂其中奧妙,笑著問,“他怕您打他?”

“他怕連累我,”爸爸歎著氣說,“他怕,撇下你,一個孤孤單單的……”

“他到底在幹什麼呢?”我焦急地問。

爸爸走到窗前,看著院中那株亂蓬蓬的珍珠梅,久久地、久久地一言不發。半晌,他一字一句地說:“他,他在和法西斯鬥!”

後來有一天,王叔叔終於露麵了。那天我放學回家,他們倆在屋裏,臉色陰沉。看到女兒進來,他們對視了一下,不說話了。但突然爸爸爆了一嗓子:“這房子陰暗!潮濕!糟糕透了!什麼都發了黴!”

“不,還有一線陽光!”王叔叔指著那縷陽光。它正從煙囪伸出的洞口裏,可憐巴巴地射進來。細小的塵埃,在光柱裏驚慌地奔跑。

爸爸默默地看著它,讚同地點了點頭。“它在我們心裏。隻要不出賣良心和正直,”他把手從眼前揚到腦後,象拂去眼前的蚊蠅,“這一切,就不在話下。”

“要是每個人都能這樣,也許,社會是另一個樣子。”王叔叔盯著爸爸的眼睛。

最後,爸爸緊握著王叔叔的手,用另一隻手指著心窩。“放心吧。我們有一線陽光。我不會屈服於任何壓力。”

這次分手後,我再也沒見到王叔叔。

我記得,那是個多雨的夏天。被褥隻要一天不曬,就又冰冷又沉重。你想想吧,一到有太陽的傍晚,陽光把溫柔的光柱射進屋內,而在光柱能照射到的地方,出現了這種景象:一個高大的人,坐在桌旁,把酒杯舉到這束光裏,轉著、看著,獨酌獨飲;而一個瘦弱的小姑娘,托著腮,趴在床頭的被褥上,看著這沉寂的畫麵,聽著那間或爆發的長歎,猜測著爸爸的心事……這一切,能給我幼小的心靈裏,留下什麼呢?爸爸什麼也不跟我說!

有天晚上,敲門聲把我驚醒。我從被子的空隙偷偷往外看:進來一個氣血很旺的矬個男人。“考慮得怎麼樣了?”他問道。

“我還是那個想法。要不然,你調我去車間當工人好了。”

那個人來回踱著步。“在性情上,咱倆有一點很相似:誰也不願意說廢話,對不對?”

“權力不等於真理。我不能服從你。你也代表不了黨。”爸爸堅持說。

那個人冷笑著點點頭。“很好,”他說,“不過你應當知道,我們這個時代,反複強調的是什麼?我不信你不懂這個。你不答應?”

“我不幹這種事!”爸爸堅決地說。

那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你和他是莫逆之交。”說著,他放肆地坐到床邊,用充滿煙臭的手指,拉開我蒙著臉的被子。“哈——嗯,她果然醒著。”他聲音顯得那麼得意。我拚命緊閉雙眼。“你就叫誌純?沒爸爸的日子,你能過得下去嗎?”他用那種溫柔得發膩的語調向我問。

爸爸猛竄過來,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狂怒地吼道:“你少碰她!”

從此,爸爸每天回來得很晚。他開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長時間來來去去地踱步。一天,由於等爸爸,我和衣倒在床上,朦朧睡去了。突然,有什麼熱乎乎的東西滴在臉上。睜開眼,爸爸正俯身注視著我。他慌亂地說:“躺到被子裏去吧,別著涼……”

我愛爸爸。愛他的勇敢和正直。愛他那把一切憂愁和痛苦都深深埋在心底的沉默。他從不跟孩子講自己的苦惱。

我準是被他沉重的心情傳染了。我吃不下飯;上課走神;和同學玩時無精打采……腦子裏出現無數的問號,它們竟象金屬鉤子一樣,在腦海裏碰得丁當直響……

這天,我下學回家,突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惶惑,就象一個人迷失在空曠的荒野。這屋子太靜了!象缺點什麼!我四下看,噢,缺那縷陽光!今天是晴天,可……那煙囪洞,被一團破布堵塞著!誰堵的?幹嘛堵它?我站在凳子上,掏出那塊破布,陽光又照進來。可誰想第二天,那洞又被堵了!於是我又掏出它。第三天它又被堵死了。我很奇怪,等爸爸一露麵,我就告狀:“不知哪個小流氓,誠心和咱們作對,喏——”

爸爸顧左右而言它。“嗬……誰?噢……”

這樣,堵住,掏出來;掏出來,堵住——大約五六個回合之後,一天黃昏,爸爸陰沉著臉,在屋裏來來去去地走。每個來回都不例外地被那縷光照上兩次。突然,爸爸象迎接什麼挑戰似的,鼓著很大的勇氣,他和那光對峙著,足足有幾秒鍾。緊接著,正象一切人都不願在黑暗中,被強烈的手電光照射眼睛一樣,爸爸突然憤怒了!他伸出手,徒勞地推擋那光線,大聲吼道:“堵死它!堵死它!你聽見沒有?!不要把這東西指向我!這混蛋使我要發瘋了!堵死它!”

我愣在那裏,不知所措。“爸……您……”

“堵死它!你聽見沒有?!去!你聽見沒有!?”他抓住我的肩膀,拚命地搖晃。這莫名其妙的粗暴,使我又急、又氣、又委屈。“爸爸!爸……爸!!”我叫著。可他還是瘋了一樣搖晃我,象狗熊在撼動一棵幼小的樹苗!我急了,刷地流下限淚,尖叫著:“我不堵!就不堵!!”

“啪”!爸爸的大手,火辣辣地糊到我左臉上。我突然不流淚、不叫了,瞪大眼睛盯著他。他呢,臉色瞬息間變得異常驚慌。他看著手,忽然抱住腦袋,倒在床上……

爸爸反常了!他肯定在廠裏受了委屈。他有一肚子憤怒、苦水,找不到發泄的地方,回家拿我來發泄。但我不恨他。爸爸和王叔叔曾帶我去公園,鼓勵我克服弱點——膽小、不勇敢……我應當幫助爸爸!我要克服弱點!我能克服它!看著吧,如果爸爸在台上被批鬥,我一定要站在他身邊!當那些人往爸爸身上掄皮鞭時,我要趴在爸爸身上保護他!我要不顧一切,高聲喊:爸爸是好人!就是好人!是好人!

第二天下午一放學,我背著書包,往爸爸的工廠跑去……

不,這不是一線陽光,是一束月光,從半掩的窗簾投進屋內。月光反射到牆上,撫弄著鏡框裏的全家福照片:項明和他在某研究院工作的父母……聽人說,白色容易使人疲勞。那麼,數數吧,乒,打過去;乓,打回來,白色的軌跡,一、二;這樣能睡過去;乒乓,三、四,乒乓……十、十一……那白色的軌跡,仿佛一隻手,跨躍了時間和空間,向他的心伸來,把它抓回到那還沒拋卻溫柔的愛的童年……是嗬,那會兒,自己是那麼單純。總在黃昏的乒乓球台旁,一直打到天黑……那會兒,自己雖然矮小,但能在汽車上站起身,給年輕的母親們讓座位;能在聚眾打架的場合,振臂一呼去製止,雖然勸架時被打腫了眼睛,但那顆心是正直的。它還能向流浪的老人和兒童,掏出兜裏為數不多的幾個錢……但這都無法和孟誌純的行為相比。她竟能以小學三年級的瘦弱身軀,趴到爸爸身上,保護他免受毆打……那個姑娘的過去,畢竟是英勇的……但是,她竟然又一次中斷了自己的故事!回憶那些場麵一定使她不寒而栗。要不然,她不會那麼衰弱地站起來,邁過一條條拴在一起的小船,去找衣服……當時,她的聲音戛然而止,臉上帶著一絲痙攣的苦笑,那雙手在胸前神經質地絞扭了幾下,淚水流下來了。沒有哭聲。但那無法描述的表情,卻象要把全身的傷痛盡情傾訴……她不願有人注視她,站起來獨自走了……

不,別想了。睡吧。乒,一道白光,乓,……已經一千三百零八了吧?不,一千三百五十……唉,活這麼大了,頭一次遇見一個姑娘,當著自己的麵,如此感情衝動……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自己才失眠?在這人們遺忘得過多的歲月,在這往事總要被塗上一層油彩才能公布於眾的歲月,她竟那麼認真地談起往事……其實社會生括裏,有多少能使人警醒的事還沒挖掘出來嗬!

項明翻身下床。在柔和的燈光下,他打開記事本。寂靜的房間裏,有鋼筆寫字的唰唰聲和均勻的掛鍾嘀嗒聲:

溫暖的夏夜。星星躲在雲的紗幕後邊,放著小心翼翼的光。夜風拂動柳絲,訴說著生的秘密。我跟在一位姑娘後麵,偷偷跟到她家。

這姑娘還年輕,她的生活畢竟剛剛開始。可在人們眼中,她是“魔症”,精神病患者!我拒絕承認。

根據一些資料:托爾斯泰,曾經雙手插在皮帶裏,小心翼翼地望望四周,然後,悄聲對一隻趴在石頭上的蜥蜴說:“你幸福吧,是不是?”“講到我,——我是不幸的!”詩人布洛克,曾一而再地給一個看不見的影像讓路。還有個待考的例子:據說契訶夫坐在花園裏,要用帽子捉住陽光,想把陽光和帽子一起,戴在頭上……這些例子說明,包括那些偉大的人在內,誰都有些怪癖動作。似乎弗洛伊德說過,一般所謂精神不正常的人,並非不正常,隻因他們所受異化最少,所以他們的表象,總和習慣社會的一切抵觸,這便出現所謂“精神病”之說。

那麼,這個姑娘的很多奇怪動作,隻是她思考的感情表現。無論如何,她從自己的生活中,學到了東西。可我呢,學到了什麼?

反正我認識她家了。明天,不,已經是今天了——我要去看看她!

項明寫完這些話,把燈熄了。月光又投射進來。閉上眼。乒乓,一、二,乒乓,三、四……一道白光……數到九了?十吧?

但,他還是失眠了。傍晚,麵對綠色漆皮爆起的木門,項明的心緊張地跳了兩下,便用壓抑著的聲音叫道:“孟誌純在這兒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