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10.被劫掠的陽光(1 / 3)

二、短篇 10.被劫掠的陽光

項明在某廠講解《刑法》的時候,碰到一個奇怪的姑娘。她象小孩逮螞蚱一樣,輕巧地扣住一個老工人背上的光斑——那光斑,是透過窗簾縫隙,照射到他背上的。扣往後,她就把手放到眼前瞧,又放到耳邊聽,最後,她把手貼在心窩上,慢慢鬆開五指,仿佛把那逮住的光斑,壓進心裏去了。

散會後,項明和這個廠負責宣傳的老張談話時,她過來了。

“你是政法學院的?”她伸出一根手指,“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項明點點頭。

“劫掠陽光,算什麼罪?”

項明是個二十五歲的高個子青年。他笑了。“劫掠陽光?誰?”

那姑娘歪著頭,晃動那根神經質的手指,從下往上指著項明的鼻尖,剛要張口,老張臉上泛著看雜耍般的笑,上來解圍:“孟誌純,半個鍾頭後你來。我們正談著要緊事兒呢。”

銳利的目光一閃,那姑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身走了。

“劫掠陽光,哼!真想得出來!”老張說,“這是我們廠的大活寶、魔症、精神病!她媽就是得這個病死的……”

項明突然撇下老張,追過去。“喂,你等等。”

那姑娘用手揪著小辮,快步走著。“我已經全沒心情了。——那個混蛋,他懂屁!”

“咱們找個安靜地方。”項明說。

“這個城市在沸騰,在冒泡,在喘氣,它沒有安靜的地方。”

“你們家呢?”項明突兀地說。

姑娘站住了。目光在項明臉上搜索,審視。“這跟家有什麼關係?”

“看來你不信任我。你不相信我能幫你點什麼。”

姑娘默默地看著他。

“也許我能幫助你。你不信?那就由時間來證明吧!”項明的聲音十分誠懇。

那姑娘目光柔和了。她那樣地看了他一眼,臉上現出隱藏的微笑——姑娘們對能贏得自己好感的人,常常露出這種神態。

“好吧。去八一湖。我幾乎天天去那裏遊泳。晚上見。七點半,在大橋旁。”

她小跑著,樓道裏傳來她細碎的腳步聲。

要講出這件事……讓我想想……嗯,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大概沒超過九歲。爸爸天天上班。媽媽兩年前就死去了。那會兒呀!我們住的那個大雜院裏,不是這家被抄,就是那家挨鬥。白天,你能聽到混成一片的吼聲,皮鞭聲和呻吟聲;夜晚,不知哪家偷偷燒些什麼,火光膽怯地顫抖著,映到窗外;深夜,會突然響起敲門聲……接著,是小孩驚恐的哭叫。當雜遝的腳步聲消失之後,是女人壓抑的抽噎和老人長長的歎息。

我記得那時候,自己是個瘦小、膽怯、柔弱的女孩子,滿頭黃頭發。院子裏沒有小孩和我玩。我唯一的朋友,是……一縷陽光……怎麼才能說得更清楚一點呢?要是你去看著我們住的那間小屋就好了。那是一間不成格局的北房,在四合院的西北角。它潮濕、陰暗、狹長。隻有太陽偏西時,才有一縷陽光,透過煙囟伸出的洞口,照射進來。

我和這線陽光玩耍,讓自己歪歪斜斜的字跡,追逐著悄悄移去的光線。同時,懷著朦朦朧朧的向往,希望有另一縷陽光,給我帶來更大的安慰。我怎麼也沒想到,這種安慰,竟以這麼一種方式到來了——

那天傍晚,一群戴紅袖章的人闖進院子,要拉一位退休的校長去批鬥。這是一位老太太,厚厚的眼鏡片後麵,總閃著慈祥、親切的目光。老人拚命抱住走廊上的柱子,高度近視鏡在拉扯中被摔到地上,踩碎了。當她那雙凸出的眼睛,透過散亂的白發,尋找自己的獨生子時,這個上中學的兒子,正在玻璃窗後麵,神色複雜地偷看著這一切。在他們目光相遇的一瞬間,兒子用窗簾遮住了自己的臉……漸漸鎮靜下來的老校長,開始解釋些什麼,於是,皮鞭、皮帶,呼嘯著向她抽來……

我說過,我膽小。這時雙膝止不住地和牙齒一起顫抖了。我不敢看。我盼爸爸早點回來。但突然,外邊吼聲更大了!伴著每一聲鞭響,傳來齊聲的喝彩。扒開窗簾一看,天呀!那個獨生子,正拚命抽打自己的母親!

“黨有黨紀,國有國法,你們這是幹什麼?!”是王叔叔在喊。可不,是他!那個高高大大、四十多歲的漢子,爸爸最好的朋友。那些日子,他們每天下班後,都要在我們家聊到很晚很晚。他被圍起來了。他們逼問他對“紅色恐怖萬歲”的口號是什麼態度。看那架勢,無論王叔叔說什麼,都會招致武力解決問題。

我正著急,爸爸進院了。他把自行車往牆上一靠,幾步插到王叔叔和那群人中間。他沉著、銳利的目光,掃過那些人的臉,緩步向倒在地上的老校長走去,以極不顯眼的動作,撞開打母親的兒子,攙起老太太。對那群戴紅袖章的人,他每個字都是沉甸甸的:

“遲早,你們要後悔的!”

對那個滿臉油汗的老校長的兒子,他嚴厲地瞥了一眼:“你表現什麼?表現革命嗎?!”

爸爸把老太太扶進屋裏。等他出來時,那群人才嚼出滋味,向爸爸圍上去:“你是幹什麼的?”“什麼出身?”“哪個單位的?”“我就在這個廠,負責工會工作。”

事情暫時過去了。爸爸仍鐵青著臉,在屋裏來來去去地踱步。黃昏時射進屋內的那縷陽光,被他的身體遮斷、顯現,又遮斷,又顯現……我的心仍舊在緊縮著。王叔叔忽然說:“老孟,去公園蹓蹓吧,看把孩子嚇成什麼樣了!”

“我總想把這類血腥事兒忘掉,”爸爸苦笑著搖頭,“可……好吧,換換空氣去。哼!除了鞭子,這些孩子竟找不出表示劃清界限的方法!”

在公園裏,他們開始輕鬆地談話。我呢,一個人在兒童遊藝場裏玩。我記得,那個黃昏的太陽,象個鴨蛋黃,又大,又豐腴,是那種偏於紅的杏黃色。忽然,他們叫我。

“前邊是什麼?”爸爸把我帶到一片樹林前。王權叔在一旁對我笑。

“噢?這不是小樹林嗎?”

爸爸拍著我的頭。“有個奇怪的傳說:如果哪個孩子在這片林子裏找到點什麼,比如說她喜歡的小玩藝兒,那麼,她就能彌補自己的弱點。……進去找找吧,去呀!”

我笑了:“您騙人。是吧,王叔叔,他騙人!?”

“他從不騙人。”王叔叔一本正經,“真的,是這麼回事。進去吧,你準能找到點什麼。”

那個小樹林喲……我象走進了童話的世界。這裏麵會有什麼呢?沒有,什麼也沒有!隻有密密的小樹,交錯的枝葉和夕陽穿透樹叢的金色光線;風吹來,晃動起一片金色的光斑。光斑照射著的樹墩邊上,一塊不大的青石板靜靜地躺著。翻開石板一看,下邊壓著一個萬花筒!

爸爸和王叔叔交換著得意的神色。我呢,跳呀,蹦呀、唱呀。所有那些使我膽戰心驚的記憶,都被這次“探寶”的樂趣衝走了!當然,這玩藝兒是他們倆放的……那時候,在我看來,爸爸和王叔叔,就是我心中的又一縷陽光!

……故事是在這裏中斷的。那會兒,微風正送來夜晚的花香。碼頭上泊著的遊船,在水波擺動中,響著均勻的鼾聲。她帶著微醉般的亢奮神態,講著、講著,突然中斷了。她中斷過好幾次了,但隻有這次,她沒把話頭繼續下去。怪誰呢?當然怪自己!項明暗暗用牙使勁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這個見風使舵的家夥,早晚把你當牛舌餅咽到肚裏!庸俗嗬,多庸俗的讚美詞!

“你爸爸真不錯。”“你爸爸不但可以搞工會工作,還可以成為一個馬卡連柯武的教育家……”似乎取悅於她是使故事繼續下去的關鍵!孟誌純微微擰起眉毛站起來,迅速向放衣服的地方走去(她比他來的早,已經遊了幾圈了)。項明看著她連綠色遊泳衣也沒脫,就穿上白的確良上裝,跳進裙子裏,趿拉著鞋,象躲避瘟神似的跳到一旁,對他叫道:“你把你那些話,留給你的老師,留給你的爹媽,留給你見到的任何一位長官去吧!少跟著我!”

她跑了。

但是,那天晚上的微風,那夜空中飄浮的薄雲,懶洋洋的擊水聲和青年男女充滿活力的笑聲,以及孟誌純從水中出來時,那濕漉漉的發縷上、皮膚上滴下的映著月色的水珠……總在他的視覺和聽覺中出現。是嗬,一切,都和那溫馨的夜氣一起,悄悄滲入心中,使人萌生起神秘的微波、幻想著浪漫的機遇……她說過,她幾乎天天來這裏遊泳。可過去幾天了?她始終沒露麵……哈,自己象“守株待兔”的農夫,在這幾株柳樹下徘徊!……

突然,象夢一樣,一棵樹後閃現出熟悉的身影。那身影四顧著,匆匆脫去上衣和裙子,露出綠色的遊泳衣,甩著腳踢掉塑料涼鞋,舒展兩臂,紮入水中。飛濺的浪花還閃爍著銀輝,她的頭已從另一處水麵鑽出來。項明連忙脫衣下水。

他緊緊盯在她後邊:“我要弄清楚,上次你為什麼不給我講完再走?”

孟誌純吐著嘴裏的水:“魯迅說:奴才總不過是逢人訴苦。再說,我也討厭那種總想窺探別人秘密的人。”

“你不信我能幫你點什麼嗎?”

“你還是幫幫你自己吧。”

“唔?……”

“拯救你虛偽的靈魂,還有……打消你想入非非的美夢。”

姑娘踩著水,眼裏略帶嘲諷的笑意,一下潛入水中。等她從水中冒出頭來時,項明追過去。他們遊向那些拴在一起的小船。當他們坐在臨水的那隻船上時,月亮從雲層裏露出麵龐。他黑色的影子,投到她綠色的遊泳衣上。於是,一種隱隱約約的激情,神秘地控製了他。

那是風雲變幻的歲月。誰也不敢保證,夜晚的敲門聲,不光臨寒舍;誰也不敢保證,批鬥台上,沒有自己的位置。王叔叔很少來了。爸爸情緒也有些反常。他常常把我當大人,長時間地和我聊嗬聊……

“爸爸,王叔叔為什麼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