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11.混濁的家庭秘史
我爺爺是清朝末年的科舉進士,後來掌管某省的煙酒專賣,因此他撈了筆可觀的財產。按照當時的慣例,有錢人家可以娶三妻六妾。他有沒有六妾無從稽考,可確實有三個老婆。然而他盼來盼去隻盼了一個小子——這就是我爸爸,爺爺最小的老婆生的。大老婆,二老婆,生來生去一共八個姑娘。我外公是上海的一個大工廠主。他剛離婚就又結婚,如此重複了四次,膝下共有七男二女。我媽媽是他最小的姑娘。
你不準想象,這個大家族處在動亂的三、四十年代,會形成多少鼎沸的家族漩渦。房產啦、財產啦、厚此薄彼啦……是妻兒們的主要話題。兩個親家在一起呢,則哀歎世風日下:誰誰忤逆不肖,誰誰缺貞少德,……他們搖頭晃腦,感慨萬端。然而一分手,兩個老頭又互相嗤之以鼻。就社會利益來講,他們是針尖碰麥芒,水火難容。然而在,新舊交替的時代,沒落與新興家庭的聯姻又總是屢見不鮮。
後來,我那些絮絮叨叨的姨、姑,和誇誇其談的舅舅,還有被我稱作姑父、舅母……這些難以數清的親戚們,在喧囂和爭吵中走上了各自的生活道路。有的投奔共產黨參加了革命,有的參加了民主黨派,有的搞文學藝術或科學技術,還有的呢,則跑到國民黨裏去謀差事……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所以,你不難想象,我的家庭曆史該是何等“混濁”。
我爸爸和他母親在老爺子麵前似乎非常得寵,其實處境十分尷尬。老爺子臨終那陣,兩個大媽和幾個老姐姐鬧分家,天天堵上門來吵鬧,惡言惡語乃至下藥投毒傷害他們。而這母子倆則天生的性情安靜,一貫默默地信守家規。最後,鬧得最凶的時候,我爸爸就鑽到一個壁櫥裏藏起來,我那個奶奶就給他打掩護說不在家。緊接著他又讓奶奶聲明:兒子決不遵從老頭有關“子承父業”的遺囑,隻要兩間瓦屋和奶奶應得的那份遺產,這才平息了軒然大波。看來,他愛躲清靜的習慣,是先天的,也是後天的。
所以四九年一解放,他舉雙手擁護新社會:“還是共產黨好!過去,鬧得我躲沒處躲,現在呢,多清靜!”但他還是把那壁櫥粉刷修整了一番,還做了塊匾,用篆體寫下《蝸蝸居》三字,雕刻一番之後,在字裏塗上綠漆,掛在壁櫥門上。那櫥裏剛好能擺上一張桌子和椅子。每一得閑,他就躲進去做學問。他和過去一樣,從不參與那些家長裏短的議論。他崇尚溫文爾雅,紳士派頭。變些小戲法,說點幽默故事,唱點南腔北調的滑稽曲子,講點深入淺出的世界最新科學,是他的拿手好戲。
而我母親就不同了,她的情緒酷似風車,喜怒無常,隨風而變。她常常和爸爸鬧離婚,卻又總是在辦理離婚手續的最後一刹那反悔……此事,恕我暫且回避。
四九年之後,過去那種充滿在家族中的裝腔作勢,清高孤傲,胡攪蠻纏,麵和心不和,終於讓位於平靜。有段時間,真正成了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不過,親戚間的各種新聞依然頻頻傳來:從那些幹出成績登了報的舅舅,到曆次運動中被打成各種分子的姨父、姑爺。每當這時,爸爸總是唉聲歎氣。我想,這大概是對勝過他的表示自愧弗如,而對那些不如自己的又深表惋惜。就我們這個大家族來說,曆次運動總有這麼兩種人:交好運的和被淘汰的。運動一過,相對平靜時,不管爸爸怎麼勸說媽媽少和親戚來往,而那些哈欠連天的舅舅,最善交際的風流小姨,還有曾經顯赫而現時背運的姑媽總會象蜘蛛一樣,用血緣的絲和我們糾纏在一起,無法擺脫。
我爸爸是個穩健的人,在曆次運動中都能脫身自如。親戚們給他起了外號叫“避雷針”。不錯,他是雷鳴電閃中的避雷針。雷鳴電閃的威力,通過他那息事寧人的輸導線導向大地,不了了之。
我爸爸是搞技術的,好象是汽車製造一類的工作,一直在研究什麼太陽能汽車,想借此消除空氣汙染,可以說有先見之明,也可以說是異想天開。大概是天性遺傳,我的哥哥和姐姐也喜歡鑽研點什麼小玩藝、小技術。而我則例外,我是家裏的“老姑娘”,排行第三,猴淘。所有熟悉我或不熟悉我的人,見麵就說我象個“小子”。我說話很“衝”,絲毫沒有姑娘那種甜得發膩的聲調。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我有一個紅木小箱子——老式的梳妝匣。它大概是本世紀初的玩藝兒,造型上象個鄉下佬使用的粗笨家具,看著它仿佛能噢到空氣齷齪的窯洞味兒。可它是我的百寶箱;撕成一條條隻剩了骨架的折扇、各種色彩的繡花綢子、骨頭勾針、赴宴的請帖、結婚的請柬、各種裝幀的名片……當然,我最珍愛的是家族成員的褪色照片。爸爸媽媽每清理一次東西,我的百寶箱就充實一次,它生動而雜亂地裝載著逝去的歲月。正是靠了它,你才能聽我講過去的事情。孩子們都是天才的收藏家。無論多沒用的東西,都會賦予它非凡的價值。
有幾張照片我從沒忘懷:一張,畫麵上是一片雪原,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向遙遠的森林,一隻孤獨的狗在小路上跑著,照片背麵的詩句已經褪色:
嚴寒中有火,黑暗裏有燈,
幹旱中有泉水,沙漠裏有駱駝,
沉默中有呐喊,腐爛裏有新生。
我指著下邊的簽名問媽媽:“這個程翔是誰?”
“你六姑父。”
噢,他,我多少有些耳聞。爸爸在看完報紙後,會偶然在飯桌上冒出一句:“你六姑父又見報了。”然後大家就隻顧埋頭吃飯。
另一張照片:四個健康、活潑、漂亮的姑娘,穿著比叫化子還要破爛,上衣和短褲被撕成碎條,露著豐滿的大腿和雪白的胸脯,用不同姿勢將破草帽歪歪斜斜地扯下來半掩著頑皮的眼睛,歡天喜地地向你笑著。一看,便知道這是一群不愁溫飽的洋學生,在窮極無聊時獨出心裁的娛樂高招……其中最漂亮的,是我那個跳了黃河的風流小姨。
正是因為她,爸爸和媽媽鬧過一場昏天黑地的離婚風波。
那是六○年,困難時期。媽媽終於感到爸爸在風雨飄搖的家族中,確實有其獨到的可愛之處,很少和他吵鬧離婚了。他不但駕駛著我們家庭的諾亞方舟安然地躲過了曆次洪水,還在這個糧食緊張時期,沒使我們象其它家庭那樣:天天用杆小秤稱口糧。這多虧了他那工程師的腦袋瓜。
正是在這日子口上,風流小姨來了。她打扮窈窕超凡。媽媽請她在小吃店吃了二兩糧票的餛飩之後,問她還要不要吃,並且不等她回答,又買了兩碗來。小姨吃完後,竟然伏在桌上失聲痛哭。後來聽我媽說,小姨的丈夫解放前在偽警察局裏幹過事,解放後去了新疆建設兵團。她當時為愛情獻身,放棄城市戶口跟著去了。不知是嫌那兒生活艱苦還是怎麼著,她又想把戶口弄回上海或者北京。可哪有那麼簡單?她兜裏裝著戶口到處遊蕩。在我們這個枝繁葉茂的家族中,竟沒有一家象媽媽這樣慷慨地解囊相助!她沒有戶口,沒有糧票,沒有錢,天天饑腸轆轆,她受夠了,不想活了。媽媽勸了她好一陣。後來小姨表示:實在沒辦法就還回新疆。然而她離開十天後,親戚們送來消息:她在西去列車經過黃河時,投入滔滔的濁水之中……
這樁事使媽媽黯然神傷。她反反複複磨叨這句話:“當時我應當多句話,勸她和咱們一塊去找程翔就好了。”就是找我那六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