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12.在新開辟的旅遊區
一
這是個金色的黃昏。
旅館的窗外傳來海鷗的鳴叫和浪濤的轟鳴。沒有風。海浪泛著白色的飛沫,一排排追逐著湧上沙灘。李斌站在窗前,等著女兒象往常這個時辰那樣來叫他,然後輕鬆地說笑著走向海邊。
女兒沒露麵。他隻好到女兒的房間去找她。
“哦,她沒告訴你?她似乎去遊泳了。她說她想一個人去……嘿……一個人……”與女兒同屋的胖姑娘正和她的男朋友在吃螃蟹。她歪著頭、擠著眼,使勁地咬碎蟹夾。那神色似乎充滿掩飾不住的嘲弄。
“噢,謝謝。”他保持著知識分子的風度,輕輕掩上門。然而,一種腳下踩空了樓梯台階的感覺,卻仍在心裏翻騰:這麼說,女兒李莉在騙他,偷偷地躲開他,去和那個“小流氓”幽會去了!他眼前升起一股桔紅色的憤怒的迷霧。迷霧中,他看見女兒在暮色中輕盈、婀娜的體態和小夥子那醜陋不堪的懶散模樣……噢,真鬧不清現在是怎麼搞的,你走到哪兒都能看見:一些醜八怪身邊,總跟著個含情脈脈的姑娘。她不知比他強多少倍!可偏偏,這麼不般配的人跑到一起去了!過去,他看到這樣的事兒總是百思不得其解。社會風氣怎麼會變化到這步田地?在大城市的公共汽車上,你能看見小夥子大爺似的坐在座位上,姑娘卻站在他身邊遮擋擁擠;在小胡同裏,還能看見騎著自行車的姑娘帶著五大三粗的小夥子穿街過巷;在長安街的一條路邊石凳上,他看見一個姑娘坐在凳子的頂端,低低地折著腰看書,把脊背讓男朋友當睡眠的靠墊,那個男的還當真睡得十分香甜……哼,他曾暗自冷笑:傻丫頭,自己就把自己當賤貨!同時他暗自慶幸:自己的女兒並未步這些傻大姐的後塵……但現在,他氣懵了!那小子象瓦刀一樣瘦骨嶙峋、見棱見角、總給人“土氣”感的身影,一再在他眼前閃現出來……
二
事情發生在昨天上午。
“去遊遊泳吧,小莉。我用不著你撐著傘為我遮陽。”李斌邊說邊從油畫布上抬頭審視大海,再用畫筆沾著白顏色,點綴畫麵上的浪花。
傘的影子卻更加負責地把他和畫布籠罩起來。“爸,我不早告訴您了?我願意陪著您……”
“你這是‘浪費’……”
小莉偷偷抿著嘴笑了。她知道爸爸說“浪費”是什麼意思,爸爸終於象“富翁”一樣,帶她到這裏過一過隻有外國小說中寫的那種有閑階級的生活——吃飽了就在海濱遊遊泳,趴在沙灘上享受陽光,聽著大海的喧響墜入夢想,玩膩了,就回旅館睡覺,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啊,終於躲開了盛夏中擁擠、酷熱的大城市,把讓你暈頭脹腦的功課扔在一邊,來享受大自然了!這在他們家,確實是千載難逢的!要知道,爸爸媽媽是人到中年才結婚。那會兒,他們隻是把鋪蓋卷兒往兩個並在一起的單人床上一鋪,牆壁粉刷一遍,貼幾張毛主席像,親朋好友送幾套《毛澤東選集》、偉人石膏像,就完成了終身大事。據說,這是那會兒的風氣。當然,他們並不富裕。十八年來,他們拘拘謹謹地過日子,從來不敢大手大腳地花錢。現在,他們卻來海濱消夏!這在過去,敢想嗎?這是為了消除她高考的緊張,爸爸、媽媽不知道討論了多少個通宵,才商定下來的。原定全家一齊去,但臨行前,媽媽準是怕費錢,突然宣布自己不去了——她是工廠的車間主任,哪能隨便請假去消夏呢?爸爸是中學教員,現在是暑假,自然可以陪女兒走一走。是的,現在他們條件好多了:爸爸在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中,工資連調兩級,又發班主任費、又發書報費,還有每月的獎金。此外,爸爸還常常給報刊投些小稿子:三、兩千字的雜感,或一、兩幅小插圖、題頭之類的,隔三差五地收到一批為數不多的稿費……總之,他們已經度過了“經濟危機”,但也並沒富裕到可以揮金如土的地步。旅遊,意味著大把大把地花錢——除了飽飽“眼福”什麼實惠也得不到。如此推理下去,“浪費”了旅遊光陰,就是浪費“金錢”!想到爸爸媽媽為了自己,做出這麼“史無前例”的舉動,她就更心疼爸爸。她不能讓爸爸在陽光下曝曬,更不能拋下爸爸去單獨遊樂……
爸爸突然把畫筆一撂:“走吧,小莉,咱們去遛遛。”
他們沿著沙灘走上馬路。一個牽著匹高頭大馬的小夥子正舉著相機招攬生意:“騎馬在海邊照張相吧!一輩子能來這裏幾回呀!”
爸爸慫恿小莉照一張。小莉流露出些許猶豫。她怕騎馬照相會多繳騎馬費。
“爸,就照張站在海邊的吧,咱倆合影……”
正是這時,馬路上響起一陣“突突突”的聲音。是摩托車。足足有六輛,大紅的、海藍色的、米黃的……威風凜凜地駛來。遠方的樹木和一角大海是他們的背影。更招人注目的是,三輛車的後座上坐著三個衣著鮮豔的姑娘,另外三輛的後座上大包小包地捎滿物品。這夥人!好家夥!姑娘們的披肩發和飄灑的衣裙飛揚起來,戴著黑色過肘的大網眼手套的胳膊,摟著小夥子的腰身;小夥子的大喇叭褲,就象把大掃帚一樣,被風鼓吹得掃來掃去……眨眼問,他們駛到李莉父女跟前。為首的輕騎停下來。
“嘿!騎馬照幾張吧?”
後幾輛也都魚貫停下。
“沒說的,照幾張。”
“喂,老鄉,我們騎馬照幾張。”
小夥子看出這是筆大生意。拋下李莉,陪著笑臉:“到了海邊嘛,就要多多地留影,……”
“我們有相機,隻是借馬騎。”
“行嗬。騎一回六毛。”
“唷,價碼不他媽低呀!六九五十四。五塊四毛錢。兄弟們,來吧。”
他們嘻嘻哈哈地把馬牽到海邊,一個接一個地上馬,下馬,“嚓、嚓、嚓……”。一些遊人聚過來,微張著嘴圍觀。該姑娘們上馬了。她們一驚一乍地叫笑著,生怕被馬踩著,又絕不肯放棄騎它威風一番的機會。最大膽的一個姑娘先上去了。正要照,一個小夥子說:“等一會兒!”他跑到載著貨的輕騎前,拎出幾瓶汽水,在往回跑時,用牙咬開汽水瓶蓋,遞給騎馬的姑娘。那姑娘就仰起頭來喝,還笑眯眯地問:“這麼照行嗎?”噢,挺好!李莉看到,將近十一點的陽光正使大海反照著耀眼的銀光。姑娘那薄如蟬翼的紗衣在逆光中婆娑舞動,那瓶紅色的汽水在陽光中閃爍著桔紅色的反光,剛好映紅姑娘逆著陽光的青春勃發的臉。她另一隻手勒緊僵繩,馬匹嘶叫著昂起頭……
李莉臉上的微笑凝固了。她拉了拉爸爸,離開人群。
從這兒之後,父女倆愉快的旅遊,變成了一連串的噩夢。起碼在李斌看來是這樣。
首先,是那堆罪惡的篝火!
正是當晚,父女倆坐在海邊的涼亭上瞭望月光籠罩下的大海。突然,遠遠地傳來收錄機播放的音樂聲。聲音怪誕異常。咚咚咚的鼓點和低沉的小號、瘋狂的吉他聲中,還伴著一個女人在喘息中呻吟般的歌唱。這聲音由各種高低音組合在一起,形成令人震驚的音響世界。似乎是非洲的旋律,象原始叢林中傳出的部落舞蹈。使每個聽到它的人,都突發一種心靈的震顫。這種震顫使人能感到,有某根始終沉睡的神經被撥動了。
涼亭裏的人把臉扭向沙灘。但聲音是看不見的。那麼誰是聲音的播放者?驀地,一個暗淡的紅色火舌在沙灘上躍動了一下,就象個在地上彈跳的小紅星星。接著,它左右搖擺著、上下伸縮著,變幻著它那忽胖忽瘦的身軀。然後,在音樂聲中,另一個火舌微弱地誕生了。先是豆點星光,然後迅速地長成,象它的先輩那樣跳躍、扭著身軀……火的兒女,都是在搖擺中長大,即使有的忽然滅下去,但仍會在一片火海中誕生。終於,那堆篝火熱烈地燃燒起來。錄音機似乎被關掉了。間或傳來一兩聲吉他的試音聲和木柴燃著的聲響。這聲音在這海邊的夏夜,就象一種音韻奇特的呼吸……
人們看清了:一群青年正圍著火在跳舞。
“爸,我去看看。”小莉邊說邊跑出涼亭。她用不著聽到爸爸讚同的表示。他不是一直讓她獨自去玩玩嗎?爸爸看著她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身影,消失在朦朧的藍色夜幕裏。她很美,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這是您閨女?”
“我女兒。剛剛考完大學。”他語氣中透著得意。
“那幫家夥是什麼人?假洋人?‘業餘’華僑?還是幫痞子無賴?”
剛才還互不交談的人,由於有了共同話題而交談起來。
“在海邊上點火玩!跳搖擺舞!嘿,他們膽子可不小!”
“怎麼沒人管?這在城裏可是不能允許的!”
小莉的爸爸聽著,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何必操心那麼多?不過,若是在早有規矩的城市或旅遊區,這種玩火舉動確實是被禁止的。可這兒是新開辟的旅遊區,一切都尚未健全。因而約束也小得多。大概正因為這一點,有頭腦的人就跑到這兒來了……
月光和爵士樂伴著女兒奔跑的身影複現,她跑回涼亭裏。海麵上高懸的桔黃色的月亮,象給她青春勃發的臉上,罩了層夢幻般的輕紗。她帶著喘息興奮地說:
“爸,敢情是他們!”
“他們?誰?”
“就是騎馬照相那幾個唄!”女兒抓著爸爸的手搖晃著,“爸,敢情他們是個體‘萬元戶’在搞消夏旅遊呢!他們這是在舉行篝火晚會。爸,您要是睏了,就自己回去睡覺。我想多玩會兒。”
說完,她又跑下涼亭。
“這麼說,這些小子年輕輕的就有了萬數來塊錢的家底了?!”
“可不!國家可沒發他們這筆錢。他們作買賣賺錢,老百姓是他們的主顧。”
“您幹嘛讓閨女跟著他們跑?他們,哼……”
小莉爸爸帶著知識分子的豁達:“這孩子從沒出過遠門,她應當走遠一點。年輕人嘛,總是喜歡熱鬧。他們應當有自己的天地。這些天來,她寸步不離我這老頭子……”
“這才好嘛!”
“可不,得留神,地痞無賴有了錢,可如虎添翼!”
李斌沒參與他們的議論。他隻是嘴角泛著自信的微笑。他當然了解自己的女兒。沒人能輕易從他身旁奪走她。
然而事情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女兒竟迷上了海邊的這種遊戲。第二天早上,她沒能按照作息時間起床。李斌隻好帶著油條去敲她的房門。小莉睡眼惺忪地說“太困了”,她要睡到吃午飯。晌午,他們在餐桌上見麵了。她卻沒完沒了地聊起那幫家夥如何如何有趣,如何如何不簡單,她甚至說:“爸,您不知道,和他們在一起,‘感覺’都不一樣。真的!”
爸爸終於收斂了微笑:“哦,這怎麼講?”
“這您還不懂?”她調皮地一笑,“您想想,您年輕的時候,您在一幫年輕人中又跳又笑,能和您跟爺爺奶奶在一塊兒的感覺一樣嗎?”
他聽著,心抖動了一下。女兒仍容光煥發。既然,她體會到了幸福,那……就好……
三
李斌盡量讓自己驅散女兒與“萬元戶”往來甚密的種種想象。到現在為止,一切都還是他隱蔽的憂慮。
他獨自走向海邊的一塊礁石。
應當讓女兒清楚:她和他們並非一路子人。他本想今夜在和女兒散步時,輕鬆地談談此事。但女兒已經先溜了!他並不想幹涉女兒跟什麼人談戀愛——這事兒家長是製止不了的。可是他必須讓女兒知道什麼事兒讓他高興,什麼事兒惹他發火!
晚飯前,大約是午後三點鍾的時候,她先陪著爸爸遊泳,然後看爸爸作畫。那把遮陽傘的陰影,始終落在爸爸的身上和畫稿上。不時有人在他們身後端詳,嘟囔一聲“真象”!就走了。
後來引起他不快的事兒發生了。那會兒他正後退一步,端詳那條在海灘上倒扣的漁船擺在畫麵上的位置是否符合構圖原理,卻不想一腳踩到什麼東西上。他回頭一看,發現是他——那個瘦骨嶙峋的小夥子!他那隻被踩的腳紋絲沒動,兩隻手的大拇指插在褲兜裏,尼龍綢的花襯衫敞開著,露出紅銅般的胸脯,長長的頭發顯得十分肮髒。他帶著一臉傲慢的神色,隻是眯著眼睛看畫,似乎那穿著拖鞋的腳麵上,並沒挨過踩;一把吉他象杆步槍一樣,倒掛在他的肩膀上。
“對不起。對不起。”
“老爺子,沒關係。您可以在我腳麵上象圓規一樣旋轉。我經得住。”他盯著畫說話的神氣令人生厭。但李莉卻笑著對他說:
“喂,你該陪禮道歉才是。這是我爸爸。你硌了他的腳。”聽那口氣,仿佛他們相識了很久,“爸,他就是那些個體戶中的一個,叫鄧力強。”
聽聽!她已經替他作介紹了!這引起李斌的不快。但他是個有教養的人。他伸出手:
“我叫李斌。中學教員。”
“噢,教員。太好了。”聲音拖得挺長,聽不出是嘲弄還是讚賞。
李斌甚至覺得,從他的長頭發裏正飄出一股臭氣。他轉身繼續去作畫。女兒和鄧力強在他身後閑聊起來。為爸爸遮陽的傘,開始不再忠於職守,它在搖晃中漸漸使畫的一部分暴露在陽光下。
“你的舞跳得太好了。是他教的?”
“哪兒呀!我跟同學學的。”
“跳舞在中學生裏已經挺普遍了吧?是不是你們很愛參加家庭舞會?”
“那當然。什麼舞會我們都愛參加。”李莉說,“高雅娛樂,有利身心健康。”
傘的影子全部移出了畫麵。李斌忍不住叫道:“李莉,你看!”
畫麵重被遮上陰影。短暫的沉默。他覺出那個小痞子正向女兒作鬼臉,幫助女兒鳴不平。
“說起遮著老陽作畫,這在繪畫史上,大概當首推米開朗琪羅。他在西斯廷教堂的天頂上畫《亞當的創造》,那簡直就等於在一把大傘底下,為傘裏子繪畫!可人家畫的是什麼?!畫的是人的覺醒和渴望著人的力量獲得解放!你知道這回事兒嗎?”
聽聽!他在女兒麵前賣弄學問呢!他在譏諷我畫得不行哩!
“你考誰呀!”女兒笑著說,“這還不知道?他畫的是人類第一個男人被創造出來了。身體雖雄健美麗,可惜不能站起來。他在等著萬物的創造者來給他力量。米開朗琪羅是躺在腳手架上為天頂作畫的。”
好,女兒,你不愧是書香門弟的後輩。
“唔,你奪去了我賣弄一下學問的機會……好吧,李莉,今夜沙灘上仍有狂歡,大家叫我來邀請你。去吧!”
這把目無尊長的“瓦刀”,就這麼走了。今晚還要去狂歡!哼!他心裏想著,臉不由得沉了下來。女兒多少察覺出他的心思。她低聲說:
“爸,您要是不高興我和他們來往,我就不去……行了吧?”
他想說:他不能阻止她去幹她喜歡的事兒,但她卻應當明白,每個人高興幹的事兒,並非全都是健康和正當的。但他沒說出來。他一聲不吭。女兒會從中感到點什麼的……
那塊礁石被一圈金色的輪廓光籠罩著。他在繞過去之前,聽到一陣陣歡快的呼叫。他加快了步子。他知道,繞過礁石就是遊泳區,女兒很可能在那裏。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個究竟,卻又克製地放慢腳步,把兩手背在身後,做出消閑散步的樣子。這樣,他們和他碰見時,也會以為是偶然撞見的。他相信自己漫步的姿勢很符合他的身份:一個滿頭銀發、麵目清臒的知識分子,一個心胸博大、豁然超俗而又樂觀開朗的業餘畫家。
繞過礁石,與那遼闊的海域出現在他麵前的同時,女兒和“瓦刀”鄧力強在沙灘上散步的身影,也映入眼簾。女兒穿著紅黑兩色的遊泳衣,“瓦刀”的褲衩極其窄小!女兒低著頭,背著手,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瓦刀”則昂首挺胸、東張西望,似乎在炫耀自己身邊有這麼個漂亮姑娘。然而,李斌卻沒勇氣迎上去,相反,在他發現“瓦刀”的目光就要掃到自己這邊來時,竟慌亂得趕忙閃到一旁坐下去。一種跟蹤、偷窺別人隱私時,被人發現後才有的那種羞愧和慌亂,使他的心突突亂跳了好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