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13.沒記入日記的(2 / 3)

“我看出你走出家門時,滿腹心事。何必這樣在雨中挨淋呢?”

“這麼走走倒挺有一番情趣。也可能更適合思考未來。”

“嗬!未來!我看你在想著某個小夥子吧?”

她猜對了。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她笑了:

“這麼說,我妹妹對一個落魄青年充滿愛情,可另一方麵呢,她又缺乏和他終身生活在一起的勇氣,日後漫長的默默無聞和枯燥乏味的家庭生活,使她望而怯步!”你看我姐姐這感覺!

“我知道,我並不高尚。但我想高尚起來。”

“可又被‘實際’的蛛絲纏繞著!”

“姐姐,你別嘲弄我。”我說,“也許我們這一代青年人很實際。實際,這大概是我們這代人的特點。我們不象你們那代人,陶醉於容易破碎的理想……”

“一個成熟的人不在於破碎多少次希望和理想,而在於不斷根據現實確立新的追求目標。頹唐和消極隻是懦夫的選擇。也許我們的青春傾羨征服未開拓的領域,而你的青春向往安逸和康樂的家庭。可我們在風暴中生活了,我們的青春曾在冰層下頑強地開出花朵。你呢,可能更希望在春風中舒展花瓣。可你別忘了,即使最溫暖的春天也有料峭春寒。插隊能使你懂得這一點。同時也能讓你知道:無論有多少個人的哀怨,生活卻從不止步,人們不斷的追求和努力,象基本物質一樣摧毀不了。”

雨漸漸小起來。街上出現三三兩兩的行人。姐姐安詳而自信地講著。她過去有張富有生氣的臉。但現在,她三十三歲了,徐娘半老——多難聽!她清心寡欲,對愛情無動於衷——她到今天也沒結婚,隻把書本當成戀人。她現在是某大學的研究生。誰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她用知識的冷水把感情的火焰澆滅,過起現代女性的獨身生活。可又看不出她怎麼現代,比較起來,她更“老派”一些。一代一代人,盡管僅相差十年八年,可習性真不一樣啊!若是換個三十三歲的男研究生,傾慕者會蜂湧而至。但對於老姑娘,現代小夥子會撇撇嘴,我們是和人結婚,不是和“文憑”。姐姐,唉,你在男人眼裏,隻是張挫傷他們自尊心的文憑!

“你說我怎麼辦?”我問。

“你聽我的:出去走一走。你在城市裏呆得太久了。去找個伴,到名山大川去玩玩。這是讀‘無字之書’。換換心境,陶冶陶冶性情。要是一路上你想開了,就回來找他;要是想不開,這也算個斷絕來往的機會……”

我偷了你的那本插隊日記,告訴你說我去旅遊,實際卻來到這裏。然而,不料我的身分和容貌引起鄉親們的記憶。顧丁香!顧丁香!所有的談論都勾勒著令我驚心動魄的場麵,把我帶進噩夢般的插隊生活中。可這一切偏偏沒在姐姐日記中透露過!日記就在枕頭底下,我一伸手就摸著了它。拉開電燈,背靠在土牆上,我坐在土炕上一頁頁再次翻看。楊武說:七二年,春節,姐姐沒回家……哦,是的,那年我上小學二年級,九歲。大年三十晚上,爸爸媽媽在桌上多擺了份碗筷,把一切好吃的東西都往裏夾,兩個人賽著夾。記得,我還往那碗裏夾了個茶燒蛋……哦,翻到了!

一九七二年二月十九日

極端的難堪。山頂未融的積雪象服喪的白服。冰封下的水流那“咕咚”“咕咚”的奔流聲象低沉的嗚咽。歲月就這樣流逝。童年的夢消逝了。想讓自己從這個破碎的鏡子裏消逝……

以後,五月份才又記述了另一篇日記。那是她和農村小孩子簡短的對話;

七二年五月九日。

“你抽煙?”她睜著圓圓的小眼睛看著我,那隻羊兒朝她咩咩叫。我希望它也朝我叫。

我把日記胡亂翻了遍。哦,完全是已逝歲月的充滿詩意的紀念碑!除此,她的情緒流露得太“羞澀”了。在七二年二月之前呢?

七一年九月六日

山裏真靜。我躺在顛簸的馬車上,仰視天上移動的星星。伴著“吱啞吱啞”的車輪響,不時有一兩顆流星劃破黑暗。愛倫堡在《人·歲月·生活》一書裏說:“時代是嚴峻的。時間崇高而艱難。不是在海浪的泡沫中,不是在蔚藍的穹蒼裏,而是在我們的血所洗滌的暗黑的膿瘡上,誕生了另一個偉大的世紀……拖得長長的一章結束了,但不是書的一章,而是生活的一章。”

這些話說得深沉、漂亮。這就是插隊青年獻身狂熱消逝前後的某種思考?

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是千裏嬸。她總是這麼小心翼翼地走路,似乎生怕打擾了誰。

“妮子,睡吧。太晚了。”她被滿屋的煙嗆得咳了兩聲,“咋啦?妮子,是他們說得話不中聽吧?粗人,說話可糙呢。你們大地方來的人,聽著不熨貼。”

“噢,那倒不。我是在琢磨:我該走了。”

“走?!”她微呈淡黃色的眼睛睜圓了,“憑啥?”

我合上日記本。她的神態使我沉吟了片刻。

“千裏嬸,您坐。”我拍著大土炕的石炕沿說。

“嫌棄俺這地方太苦?要不,嫌棄俺們太土包子?”她挺認真地問,“俺工錢給得少?飯不香?”

“不是。都不是。千裏嬸,您給我講講顧丁香的事兒。行不?”

“說起那妮子呀……”千裏嬸聳動若幹癟的嘴,嘴被細碎的皺紋和挺深的汗毛孔包圍著。燈光下,她象在講著一件令你又懸心、又害怕、卻又被強烈吸引的故事。“那陣兒她住俺家,知道俺見天每地吃啥、喝啥、苦哇。那年,說是割啥‘尾巴’,要刨俺家那棵大檳子樹。這樹兒礙著誰了呢?俺家打個油鹽、扯塊布什的錢兒,全指望它呢!穆昌小幹這沒屁眼的事兒,總讓這幫城裏來的青年動手下鋸兒。若在往常,顧丁香總是打頭兒。這天,俺和你千裏伯一大早兒就在樹下躺定了:要倒樹,連俺兩口兒一塊兒倒!俺們指望它養活呢,它倒了,俺不也就死毬了?!那天,全村人都圍著,沒一個人不給穆昌小臉子看。顧丁香他們也真個沒下手!穆昌小那個跳腳喲!唷唷!可就是不靈了!可巧那陣還發生了這麼件事兒——”

她帶著濃重的山西口音,話語又快又羅嗦,有的地方我沒聽懂,隻好根據她的表情和手勢,猜測她的意思。

“看,那會兒興‘先治溝坡,後治窩窩’。就是在那些個跑山洪的溝溝豁豁裏整治梯田。村裏有個地主成分的老漢,叫裴春。他們讓他從河灘裏把鵝卵石扛上山溝壘田堰。告訴他,要是堰壘不結實,讓山洪摧了,他就實可實地算階級敵人搗蛋破壞!老漢整天提心吊膽地舍老命幹。可山洪一來,那石堰還是塌了。聽他婆姨講,老裴那一夜也沒合眼,光隔著窯洞門兒往山溝那邊觀望。後來,‘轟’的一聲,堰塌了。他也一個跟頭栽倒了,再也沒起來。”

“……”我目瞪口呆。這麼說姐姐他們正是從這幾件事上,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頭的。他們是不是從此消沉下去了?我看著千裏嬸那如同風幹枯皮般的癟嘴,奇怪她談論這些讓我驚心動魄的事情時,卻象談論月亮的陰晴陽缺一樣無動於衷。在聽到我要離開時,她隻驚訝了一次。

“那時辰,顧丁香看中了俺村一個沒爹沒娘的苦娃子,叫狗剩。俺這村裏的人名兒都這麼起:為的是好養,吃狗剩的食兒都能活。那狗剩兒可能哩!果樹經他一鼓搗,剪剪枝、噴點藥,當年要不豐產才日怪哩!他要說哪片地上種啥莊稼,秋收裏準有好收成!小夥子啥都精通,就是被打成啥‘白磚’‘黑磚’……唷,可邪哩!”她說,姐姐常跟著他往三千畝圪梁上跑,誰也鬧不清是去幹啥。有天,穆昌小帶著民兵上了山,那山上有一孔窯兒,說是在那兒捉了他們的奸!把他倆搞得臭臭的……

深夜的寂靜中,能聽到那隻布穀鳥仍在遙遠的叢林裏嗚叫。

“真有這事兒嗎?”

“說不清哩。他倆說,是上山去謀化整治水土流失,可昌小說,他倆去搞對象。唷唷,鬧得可凶哩,回來還檢查呢!”

“那個狗剩,現在在哪兒?”

“唷,這後生現在當了養蜂專業戶。跑外放蜂去了。他家小就住村西頭……”

“穆昌小呢?”

“他麼,如今帶著家小,包了三千畝圪梁,在山上種樹呢!”

“哦,那過去的事兒……我是說,那些冤啊怨的,現在全過去了?”

“不過去怎麼著?誰一天到晚扯那些事情上?張著的嘴都要吃!要不咋活?”

我疑疑惑惑地看著她,半晌沒說出話來。

我想看看三千畝圪梁上的那孔窯兒,要是狗剩在就好了。那孔窯兒,據千裏嬸說,是早幾輩的人在那兒開荒種地時,怕遇上暴雨雷電,旋出來供人們使喚的。

……姐姐,你純粹是個窩囊廢!你愚蠢透頂!你還帶著可悲的“費厄潑賴”精神,你連阿Q都不如!你滿懷屈辱,卻把一切隱忍得象千年古墓!你象具木乃伊,隻知道炫耀那件徒有的“資曆”外衣,卻絲毫不觸及當年一切內在的苦惱!哼,虧你還勸我插插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