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 13.沒記入日記的
一
他們的身影在毛毛糙糙的櫃台玻璃上,象幽靈似的微微晃動。他們的聲音帶著濃厚的太行山小山村的口音,聽起來真象你從來就聽不慣的山西晉劇,聲音出奇地高亢,底氣十足,男不男、女不女的。他們圍著那個又老又笨重的八仙桌,吃著、喝著、聊著。這裏不興使用背靠椅,隻興大條凳。那個叫楊武的披著件黑褂子,呈騎馬蹲蹚式地蹲在條凳上,看上去象隻架著翅膀的大烏鴉;那個叫穆鎖柱的後生,一隻腳踩在條凳上,象棵傾斜的枯樹;其餘幾個人坐著,一副老鄉親們自由懶散的模樣。他們用手拈著花生米,往嘴裏一粒粒地投著,聲音很響地叭嗒嘴唇,一杯酒下肚後,還神氣十足地哼出一聲韻味十足的鼻音。
“妮子,會喝酒不?興許你還會叭嗒幾口旱煙?來——”
楊武把他那長長的旱煙鍋遞向櫃台,穆鎖柱用胳膊把那隻遞煙袋的手架起來:“人家要抽也抽洋旱煙,憑啥抽你這長蟲似的玩意兒?喂,妮子,俺這兒有,給——”
我雙手托著腮,倚身在櫃台上,木然地眨巴著眼皮,搖了搖頭。
“唔,不買咱們賬。可俺聽說,”楊武翹起大拇指往店鋪的後屋揚了揚,“你抽得也凶,喝得也凶。當真?”
後屋裏,是這個小店真正的店主:楊千裏和婆姨。這兩個老態龍鍾的老人,開了這個小店。據姐姐最早期的插隊日記中,記載的《全村社員成分、政治態度、經曆一覽表》說:楊千裏,中農,解放前開店鋪。千裏嬸,第一個丈夫在六○年,餓得去山裏逮蛇吃,被毒蛇咬死,他是她的後夫。老兩口婚後無子。楊千裏是借改革之風,重操舊業的,賣點酒鹽醬醋、取燈煙糖之類的雜貨。若是光站站櫃台,老兩口大概還湊合,可從縣裏批發來的整籍煙酒,搬出搬進、搬上搬下的,可實在夠他們嗆……我進村那天,剛好碰見老兩口從馬車上卸貨,那些貨累得老頭老太太連呼嚕帶氣喘。我呢,正不知投奔誰家,便放下手提箱,幫他們幹起來。自然,搬完貨之後,按照純樸的鄉村習俗,他們要留我吃點喝點。楊千裏揚著幹癟的瘦臉,齜著稀稀落落的黃板牙,問訊我的來龍去脈。當然,我隱瞞了我的來意,更隱瞞了姐姐曾在這裏插過八年隊的事實。我隻是說,我是個喜歡冒險和旅遊的姑娘,我要趁待業這幾年,逛逛祖國的名山大川。為了不斷補充財源,我得著機會就給個體戶幫工,以便休養生息……老大爺,您要幫手嗎?老頭老太太大概隻聽懂了這句話,疑疑惑惑的老臉上增添了笑容:
“著哇,妮子,俺們正巴望找個打短的呢!”
比較起來,千裏嬸身子骨還硬朗點,記性也更好些。她對對煙時連手都打顫悠的千裏伯說:“老頭子,看這妮子,象不象顧丁香?”
顧丁香,我姐姐。我們當然象。可這兒的一切,又何嚐不象姐姐日記中描述的那樣:千裏伯的房子貼著山根,前邊是半畝多開闊地,再往前是蜿蜒而去的土黃色公路,公路下邊是條清澄見底的河流。村舍的炊煙從濃陰環抱的煙囪裏,就象淡藍色的綢緞帶子,嫋嫋飄浮到淡藍色的峽穀上空。自然,姐姐日記中也沒漏下這一點:任何一點消息,在這個小山溝裏,都象不落腳的鳥兒,從這裏飛到那裏。現在,人人都知道:楊千裏那兩口子,雇了個城市的姑娘來站櫃台。嘿,那姑娘,遠處的金鳳凰呢。
現在,山裏人全來光顧小店鋪。小夥子們擺闊氣,掏出整張整張的票子買煙買酒。老娘們小媳婦成群結隊來打油鹽醬醋,嘰嘰喳喳圍著我說長論短。太陽落山以後,湊到這兒喝酒的人能把吵吵嚷嚷的聲音送到峽穀外邊!可過去姐姐的日記裏,沒記過這種場麵。那當然了,畢竟兩個時期嘍!
可這兩天……哼,我他媽受夠了!幾乎所有的人都談起我姐姐,談起到這裏插過隊的學生。什麼都談,似乎他們誰都有架攝影機,拍攝過他們每個人的一切!
“當年,嘿!可‘沸煮’了!”楊武喝多了,臉麵紅得象抹了層化妝油彩,“不會使驢拉碾轉磨,隻是抱本書,看呀看地。驢兒站在那兒快把麥子吃光了,她才抄起笤帚疙瘩來,照著驢腚給兩下子,尖著嗓兒叫:嘚嘚!駕!哈,日的,又怕驢兒踢,不敢用勁打!嘿,給他們磨麵,驢兒享福哩!”
“偷個瓜摸個菜、掰個棒子,可是好手。咦,可能吃豬肉哩!一割就割他十斤二十斤的!”
當年那些大城市裏來的青年學生,留在這裏的種種信息,自然是飯後茶餘最爽口的素材。我若僅是個局外人,聽聽這些完全真實、並無惡意而又褒貶各半的追敘,——也許是流露懷念的一種方式吧,或許會挺開心,說不定還挺受感動。但我偏巧是這些知青中的一個人的妹子!
“那個和你生得挺象的妮子,顧丁香,唉,那妮子受的苦最深呢!”楊武端著酒杯說。
“可不,要給咱姑娘受那治,咱也心疼呢!”
我渾身一“激涼”。但我必須作出一副若無共事的懶散模樣:“怎麼?”
楊武呷了口酒:“她成分不好。說是屬啥‘老九’的,可她改造得可下心哩。咱村那個政治隊長穆昌小,說啥他們就幹啥。剛來那陣,雖說啥農活也不行,覺悟可高!收俺自留地,自留羊,發俺毛選、紀念章,每天每地組織俺們學報紙。說是割‘尾巴’哩!那年麥收,俺那四閨女和她姥姥去麥地裏拾麥穗,巴望收拾收拾烙張好麵餅。那會兒,麥收有護收隊哩!這個顧丁香就在護收隊裏。她追俺四閨女,俺那閨女一害怕,學著她姥姥把麥穗往嘴裏猛填活,就這麼紮得滿嘴裏流血。可她,還是彙報了穆昌小!”
“嗬,有這事。知道,知道。”
“可‘左’哩,那批娃娃。可‘左’哩。”
“那會兒的形勢嘛。”
“咱這裏老話說:‘羊吃草,虎吃肉,日月遨人心’。到七二年,他們全變了。興是年齡大了,打熬不住?還是覺得跟著穆昌小是瞎胡鬧?搞不清。都搞起對象來了!嘿,穆昌小的幫手散了,可恨哩!那個顧丁香,看上了村裏一個後生,春節快到了,她也不回家。整天和那後生一起日混。有一天,穆昌小抓了他倆的奸……唷,那事兒可轟動哩。從此她被搞得象是得了瘟病的小牛犢……”
我不知道一個局外人聽到這些事兒時,應是什麼神情。我的想象力已經凝固。我裝出的漠然神色蕩然無存。我一定很失態地離開櫃台,臉上布滿憤怒的陰雲。我眼裏含著淚花,很響地掀起櫃台上的掀板,又讓它狠狠地在身後落下……
二
潮馬河水把它從不間歇的嗚咽送進小店。喝酒的人們早都走了。除了遙遠的叢林裏傳來的布穀鳥深沉的鳴叫,大概隻有我睜著眼睛。透過方形的木格窗子,山區的月亮正把它青紗似的光帶,飄灑在毛毛糙糙的土牆上、灑到我的枕頭旁。不錯,正象姐姐日記中說的,這兒的月光照在臉上,似乎帶著某種溫暖……
姐姐,你幹嘛勸我來?你幹嘛讓我聽見這些屬於你個人的秘密?這些應當在你心底的墳墓中永遠埋葬的秘密?
當然,你沒勸我來。但你總在我情緒低沉時說:“你應當去插插隊,鍛煉鍛煉。”快高考那陣,我不想考大學——我貪玩不用功,自知必將落榜。你說:“你應當去插插隊,就知道珍惜學習光陰了。”我不願領個體營業執照,你說:“你應當去插幾年隊,那你就什麼都願意幹了。”……在你眼裏,插隊簡直是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嘿!真是新鮮!有一天,我偷偷翻看了你的插隊日記。一切記述得確實挺美,悠悠的藍天、牧童的笛聲、清澈的水塘,窯洞和土房、水果散發著清香……哦,姐姐,你日記裏總是高昂的歌聲,隻有在秋天的落葉麵前,你偶爾透露出些許惆悵,可連這點憂愁,你寫得卻象韻味回蕩的詩歌!即使最後,你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離開了那裏,你臨行前的日記仍充滿深深的眷戀。我產生了去你插隊地方看一看的朦朧願望……
促成此行的是這件事兒——
那是雨季中的一天。一忽兒是暴雨,一忽兒是霏霏小雨,一忽兒又是陰沉沉的無陽天。我陷入愛情的苦惱之中:我愛上了一個麵目清臒的小夥子,但他的一切很不如意。他是個二級工,還要養活一個終年癱瘓的老母親。偏偏,他還喜歡書法、喜歡藏書!你看,他愛上了比吃和穿更能花錢的玩藝兒!他的字曾拿到工人書法展覽會上展出過。但這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可……沒這一點,我又會不會愛上他?我說不清。我甚至想嫁給他。但想到他那不能帶來任何實惠的愛好,想到婚後將度過的那種充滿辛勞和瑣碎的漫長生活,我就陷入某種難言的恐懼。要知道,任何一個姑娘都不希望自己的愛人前景渺渺!
我披著雨衣,在雨中行。寬闊的長安街上行人絕跡,隻有霧雨茫茫中偶爾駛過的一兩輛公共汽車。那些乘客透過水淋淋的玻璃窗向我投來疑慮的目光。
“茉莉,茉莉——”
我回過頭,看到是姐姐。一把漂亮的折疊傘為她遮擋著斜向傾灑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