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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五章

臨命尚凶機 不惜遺留嬌女禍 深情成孽累 最難消受美人恩

瑤仙幼得乃母鍾愛,從未受過斥責,聞言嚇了一大跳。連忙強忍痛淚,把頭抬起。見乃母麵上獰容越發可怖,嗚咽著答道:“媽,你適才所說的話,我都……”底下話未出口,畹秋恐被門外來人聽去,忙伸手把她嘴捂住。回顧絳雪已經進房,把手一招,也喚至榻前,然後說道:“媽一時不忿,氣蕭逸騙我,鬧得如今身敗名裂。最傷心的是雪中鬼迷,誤傷你爹,使我死猶抱恨,如今悔已不及。本心等你爹今年落葬之後再行自盡,不想事情泄露,早隨他去也好。你們盡哭有甚用處?這是我自作自受,不能怪人。我死之後,村中諸位尊長必定憐你孤苦,決不因我而對你不好。還有絳雪,分雖主仆,情若母女。你二人可在我死前,當著我結為姊妹。好在我兒婚事已成定局,日後絳雪如願與你同事一夫最好,否則你夫妻可給她物色一個佳婿。你兩個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以後務要和好,千萬以母為鑒,好好為人,不可忌恨別人,勿蹈媽的覆轍。媽此時靜等他們傳去,或是活埋,或是燒死,真說不定。話已說完,可乘此時近前來,由媽抱著你們親熱一陣吧。”

外麵諸人聞言,俱以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畹秋臨命愧悔,還替室中二女可憐。誰想她這些話多半言不由衷,是想給女兒留地步,使人隻憐她身世孤苦,不加防備,又借以洗刷暗殺親夫的罪名。話一說完,便借親熱為名,把二人的頭摟在胸前,又附耳低聲向瑤仙說了許多機密的話。挨過一會兒,見外麵尚無動靜,估量死期將到,想再向來人說自己雖死,決不落於人手的話。忽想起門外人既未退,也未拍門吵鬧,這事如奉長老、村主之命,決不會幾句話就能喝住的。難道並非奉命,自己前來不成?因而又想起問絳雪的話,匆匆一問。絳雪把前事一說,才知自己畢竟受傷太重,為情勢所懾,一時情急心慌,服毒太快,坐令母女二人這最終三五日的聚首,都因心粗葬送。眼看片刻工夫便要毒發身死,還有許多話不及細說。死時依舊粒米未沾,即便強吃,也咽不下。肚腸絞痛越來越烈,臨死頭上不禁又悔又恨,又惜命又傷心,百感交集,忍不住流下淚來。正在萬分難過之際,忽聽門外又有數人滑雪馳至,一到便高喊道:“此事已有諸位長老和村主主持,自會按照村規辦理。適才傳示全村,因你們路遠,未曾走到。今天新年初一,要取全村吉利,百事暫時不究。她們滿門孤弱,即便治罪,也有兩分法外之仁,以示矜恤。你們不奉村主之命,行動躁妄,私自來此吵鬧,成何體統?如今村主已經發怒,命我們前來傳令快快回去,不可胡來。”說罷,眾人略問來人幾句,便邊說邊走,紛紛踏雪而散。

原來這些來人相離最為僻遠,蕭逸先時命眾門人曉諭村眾時,去這一路的兩個門人新年有事,以為這十幾家雪深路遠不會聞知,便沒有去。誰知內中恰有二人與郝家父子至好,天一亮就往拜年,目睹魏氏自吐陰私,得信最早,回去便對眾人一說,偏巧又有幾個性情剛暴,疾惡如仇的人在內,當時忿怒。因魏氏人已瘋狂,那裏已有不少人知道,想必不肯甘休。崔家相離較近,又是首惡,十幾個少年好事的聚在一起,略微商量,一麵著人去向各長老、村主告發,一麵糾集眾人趕往崔家來拿元凶,押往村主那裏,請照村規除此害馬,為死者伸冤吐氣。也知崔家一門孤寡,家無男丁,畹秋母女又是會家,萬一倔強動手,男女不便,還特意帶來十來個婦女。有幾個年老寬和的勸阻不住,隻得罷了。事屬創舉,去時各人氣忿填胸,未暇深思,到後拍門辱罵,吃畹秋拿話問住。雖然無言可答,仍想等告發人的下落,不肯即散。也是畹秋惡貫滿盈,不能苟延。所行所為一時傳遍全村,激動公忿。這夥人路上雖遇村人,因知尚未奉到村主傳諭,樂得讓他們前去擾鬧辱罵,好出胸中這口惡氣。盡管設詞推謝,不曾同來,誰也不肯說出村主適才已有傳諭:此事須等過了破五,再行舉發,治以應得之罪,所以這夥人依舊冒失前來。村中規令素嚴,來人雖被斥退,但是先前令未傳到,事出無知,隻不過掃興忿忿而返,並無幹係。

畹秋幸免淩辱。眾人散後,藥得烈酒之力,毒已大發,一個支持不住,往後一仰,跌倒床裏。疼得滿床亂滾,麵色成了鐵灰,兩眼突出如鈴,血絲四布,滿口銀牙連同那嫩馥馥的舌尖一齊自己咬碎。先還口裏不住咒罵蕭逸全家,要二女給她報仇雪恨。後來舌頭一碎,連血帶殘牙碎肉滿口亂噴,聲便含混不清。二女知道藥毒無救,目睹這等慘狀,替又替她不了,急得互相摟抱,撞頭頓足,心已痛麻,哭都哭不出來。實則藥性甚快,真正藥毒發透不過半盞茶時,便可了賬。畹秋因是一半乘機忍痛做作,好使二女刻骨銘心,永記她死時之慘,所以鬧得時候長些,勢子也格外顯得奇慘怕人。到了後來,畹秋心火燒幹,肝腸寸斷,無法延挨,慘叫一聲:“我還有話沒說完呀!”猛地兩手握緊,把口一張,噴出大口鮮血和半段香舌,身體從床上跳起。二女連忙按住一看,眼珠暴凸眶外,七孔盡是鮮血,人已斷氣,雙手尤自緊握不放。掰開一看,手指烏黑,平日水蔥也似寸許長的十根指甲全數翻折,多半深嵌肉裏,紫血淋漓,滿手都是。二女出生以來,幾曾見過這等慘狀。瑤仙尤其是她親生愛女,哪得不肝腸寸斷,痛徹肺腑。“媽呀”一聲悲號,立即暈死過去。

絳雪顧念主恩,雖未痛暈死去,卻也悲傷腸斷,心如油煎。一麵還要顧全瑤仙,好容易強忍悲痛,揉搓急喊,將瑤仙救醒,她也幾乎暈倒。瑤仙醒來,望著死母呆了一呆,倏地頓足戟指,朝蕭逸所居那一麵罵道:“我不殺你全家,決非人類!”又回身哭道:“媽放心隨我爹爹去吧,你說的話,女兒一句也忘不了呀!”說完,一著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絳雪抱住瑤仙肩膀,泣勸道:“小姐,如今大娘已被仇人逼死,身後還有多少事要辦不說,你這樣哭喊,被人聽去,莫說大仇難報,我們還難在此立足呢。既打算報仇,第一保重身子,快些把大娘安葬,照她話去做才是。你盡傷心,人急壞了,白叫仇人稱心看笑話,有什麼用呢?”瑤仙聞言警覺,忙道:“妹妹,你我現在已奉母命,成了患難姊妹,快莫如此稱呼。你說的話對,但是媽一時失算,鬧得全村都是仇敵。如今人死床上,叫我有什麼臉麵去聽人家閑話?我此時方寸已亂。你雖是我妹妹,論年紀不過比我小了幾天,請你設法做主吧。”絳雪道:“既是媽和姊抬愛,妹子也不必再說虛話。按說死了死了,媽已自盡,他們決不會再和我們這苦命女兒成仇,也不會那麼刻薄,還說閑話。媽做的事,平心而論,實在也難怪犯了眾怒,隻是他們不該逼人太狠。尤其蕭逸該死,此仇不報,媽在九泉決難瞑目。姊姊出麵找人安葬,村中照例應辦的事,他們原無話說。不過姊姊此時人受大傷,心念母仇,難免辭色太露。就此安葬也不易和仇人親近。這事妹子義不容辭,姊姊就無病也裝病,何況真的傷心過度,體力不濟呢。姊姊可裝作重病,睡在媽的身旁,見有人來,隻管叩頭痛哭,甚話不說,一切由妹子出頭去辦。我看蕭逸雖是大仇,一則此事少他不得;二則他自知行事對不起人,聽他口氣,如非蕭家大娘發瘋一鬧,難保沒有委曲求全之心,聽媽慘死,必定可憐我們。樂得將計就計,乘虛而入。此時隻尋他一人報喪,任他安排處置,立時可以辦好了。玉哥兄弟,母病瘋狂,泄露真情,媽今死去,蕭家大娘病死不說,不病死也是要受全村欺淩,一樣難免受害。他們雖與姓蕭的是本家兄弟,但是情義不及崔、黃兩家深厚,又是個起禍根苗,必更容他們不得。目前正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時候。適才前去探看,已有多人出入辱罵。這半天不來,可知情勢危急。他和姊姊那麼好法,在此處境,送信去徒使為難。而我們除了村主,隻向他家報喪,豈不越顯我們形跡親密,老少兩輩都是一黨?徒自使人疑心,為異日之害,於事無補。當這憂疑危懼之際,不但現在不可現出和他弟兄親密,便是將來合力報仇以前,當著眾人麵前,也是越疏遠才越好呢。”

瑤仙此時孤苦萬狀,舉目無親,除了絳雪,隻有蕭玉是她心目中的親人。先還怪他一去不來,正想著絳雪與他報喪,就便略致幽怨,聞絳雪之言,方始省悟。自知受傷過甚,心智迷惘,舉措皆非,不如全由絳雪做主,還妥善些,便泣道:“好妹妹,我人已昏亂,該怎麼辦,你自做主好了。”絳雪自從主人在她難中救回之後,幾與小主人同樣看待,讀書習武,俱在一起。見主人慘死,少主視同骨肉,越發感奮,早已立誌銳身急難,聞言便道:“姊姊既然信我,你隻伏在媽的身上,見了人來,悲哭不起好了。別的姊姊都不用管,切莫真個傷心,留得人在,才好成事。妹子去了。”瑤仙人已失魂落魄,一味悲急,不知如何是好。聞言甚覺有理,泣道:“好妹妹,我此時也隻好靠你了,快去快回吧。”絳雪又勸道:“趁這時候,就著桌上現成吃食,勉強吃些。既知人最要緊,便須保重。少時舉辦喪葬,當著外人,尚須做作,不到夜來人散,再肚餓想吃也吃不成了。妹子還不是一樣傷心,比姊姊就想得開。事已想定,不必忙在一時,看姊姊吃點東西,我再走才放心呢。”隨說隨把桌上現成過年點心拿起吃了些。瑤仙此時立誌報仇,雖然勉抑悲懷,不曾哀毀過度,終是創巨痛深,五中如結,哪還吞吃得下。因見絳雪殷勤相勸,吃得甚是自然,不願拂她好意,又在用人之際,怕她多心,勉強掙起,用筷子夾了一塊八珍糕。還沒進口,一眼望見上麵有前兩晚自己和乃母同剝的瓜仁果肉,忍不住撲簌簌又流下淚來。絳雪見狀,歎了口氣道:“我走後,姊姊要細想想。打算報仇,單是傷心無用,第一精力身體是要強壯才行的咧。我見姊姊這樣,我也要勾起傷心,吃不下了,我還是拿些路上吃吧。反正村中都是仇人,我一個當丫頭的照例饞嘴,也不怕他們笑話。”瑤仙也怕她難過,連忙擦幹眼淚,將糕咬了一口。絳雪果把桌上點心拿了幾件,起身出屋,穿上雪具,將口中食物吐出,連手中點心一齊丟掉,輕輕慨歎道:“我又何曾真餓想吃呢!”說罷,把滿嘴銀牙一錯,朝雪中啐了一口,踏雪往蕭逸家中馳去。

行近峰前,便見峰上三三五五下來許多村人,知道又是為了畹秋和魏氏的事,暗忖:“她三人做的事也真狠毒陰險,莫怪眾人痛恨不肯甘休。無奈自己出死入生,受她大恩卵翼,死前又認了母女姊妹,這有什麼法呢?也罷,命該如此,譬如從前不遇她夫妻,早被惡人虐待磨折而死罷了。按說,連這些年舒服日子都算白撿。此時隻有恩將恩報,哪還能再計其他的是非與將來自己和瑤仙的成敗?且看事行事,到時再說吧。”邊想邊走,因畹秋已死,無庸再見人回避,見眾村人迎麵走過,也不閃避,依舊低頭向前急行。村人俱都相識,眾人因請處治二奸,蕭逸不允急辦,中有幾人還吃了一頓搶白,路上紛紛議論,俱覺村主過於寬厚。見她跑往蕭逸家中,料是畹秋派來請求寬宥解危的信使,雖未阻止喝問,語氣都甚難聽。絳雪聞人指摘,裝沒聽見。

行抵峰下,恰好村人業已過完。絳雪一夜未睡,終日未食,氣虛火旺,跑了一段急路,頗覺吃力。剛打算一定神,略緩口氣再上,腳上雪具方脫了一隻,便聽峰上喊道:“絳雪來了,她是我媽仇人家的丫頭,定是狗婆娘叫她向爹爹搗鬼。哥哥快來打她,不許她上!”絳雪抬頭一看,正是蕭璿、蕭璉兩小兄妹,各穿一件風披緊身,趴伏在平台石欄上。蕭璉連聲亂喊,蕭璿一按石欄,身子前探,覷定下麵。絳雪知道蕭家這幾個小孩都甚難惹,說得出做得到,連畹秋都吃了那樣大虧。危難求助之中,哪敢招惹,忙裝笑臉。方欲婉達來意,剛一麵開口說了“崔家”兩字,底下話未出口,猛見蕭璿把兩隻小手先後往下一揚,立時白乎乎打下兩團暗器。絳雪因聽蕭璉高聲亂喊,恐乃兄蕭珍聞信由坡上趕來,吃了暗虧,臉朝上說話,眼睛卻留神側麵的石級。不想蕭璿更壞,悄沒聲地忽將暗器當頭打來。等到發覺想躲,頭一下已噗的一聲打在頭上,打了個滿臉開花。幸尚是一大團雪,不是真暗器,未受大傷。但那雪團團得甚緊,由高下擲頗有力量,也把絳雪打個鼻青臉腫,頭麵冰涼刺痛,滿嘴殘雪,冷氣攻心,第二下雪團更大,總算躲過,略掃著一點肩膀,未被打中。絳雪又疼又恨,恐防她再打,急得亂躲亂吐,又不敢絲毫發作,神情甚是狼狽。耳聽兩小兄妹在上麵拍手歡呼,哈哈大笑。同時蕭珍也在說話。一會兒蕭璿又在上麵喝罵:“崔家丫頭,快滾回去,我們就不打你。告訴我媽的仇人,叫她等著活埋。過了破五,全村的伯伯哥哥們要她給崔表叔和雷二娘抵命呢。”絳雪暗罵:“小狗種們莫狂,早晚不要你父子給我娘抵命才怪。”有此三小作梗,決上不去。方想用什麼方法去見蕭逸,正在為難,還算好,蕭逸見村人散後,不見三小兄妹,知他們又往平台上滑雪撲逐為戲,出來喚他們進去,聞聲往下探看。絳雪見蕭逸在柵欄上探頭,慌不迭叫道:“村主,我家主母已服毒死了。”蕭逸聞言,雖在意中,卻不料畹秋會死得這麼快。想起村中長老蕭澤長所囑之言,不禁把足一跺,一麵喝住兩小兄妹不許胡鬧,一麵命絳雪快上來。

絳雪到了上麵,按照想就言語,說道:“我家大娘今早受傷回去,萬分愧悔。小姐先不知情,大娘一說詳情,吃小姐一埋怨,覺得此後不可為人,遂萌死誌。複接四老大爺一信,跟著村人圍門辱罵淩逼,當時正在吃飯,不知何時被她用烈酒吞下一包毒藥,就送了終。毒發了時,痛得滿床亂滾,牙齒舌尖一齊咬碎,兩隻眼睛突出眶來通紅。事前還在叮囑小姐說:‘為娘一時負氣,鑄此大錯。我一生好勝,不願身落人手。事已至此,你蕭表叔雖看在崔、黃兩家至親至好情分,百計維護,也難保我不受村人淩踐。即得幸免,這等外慚清議,內疚神明,含悲茹痛的苦日子也沒法過,逼得我不能不走死路。這事情實在是自己不好,不能絲毫怨人。不過我當年苦愛你蕭表叔,後來許多亂子俱由這一念情癡而起。雖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是我何以今日落到這樣悲慘結果,你蕭表叔不會不知道。即便因我行事狠辣懷恨,追源窮本,也必有幾分憐憫之心,死了死了,罪人不孥。何況你一個孤弱少女,身世遭遇如此悲苦,他那樣寬厚多情的人,此後對你必然另眼看待。這毒藥沒有解救,媽是不行的了。媽這些話,千萬莫對人說。乖兒總要記住,親的還是親的。村中諸伯叔雖也非親即友,能原諒我,不遷怒於你,又能扶助你長大成人,盡心照看的,除了你蕭表叔,還沒第二個。媽少時毒發即死,死後隻向蕭表叔一人報喪,他自會助你料理喪葬。別家誰都不要去,免得受人閑話,再說別人也未必憐借我們。’正說之間,毒已發作。可憐她娘兒兩個你抱我,我抱你,擠作一團。她更是疼得滿頭是汗,有黃豆大,話哪還說得出口,一個字一個字地掙著命哭叫。後來舌頭、牙齒一碎,更聽不清說些什麼。想是毒發太快,話未說完,心裏頭明白,幹著急,說不出話,待了一會兒,兩腳一蹬,就死了,直到如今眼還沒閉。小姐眼睛都哭流了血,當時傷心過度,暈死過去。好容易灌救回生,抱住大娘屍骨哭叫,死去活來兩三次。屋裏又沒第三個人,真把人急死。我和小姐從昨晚等大娘回去,一直沒合眼,水米不沾牙。我還勉強能支持,小姐簡直連站都站不起來。她先想自來,怎麼也走不動。是我再三勸說,大年初一,新死娘的人不能到人家去報死信。不像我是丫頭,不是你們家人,倒不要緊。她也實在不能走動,我這才連忙滑雪跑來,路上連跌了兩回才得跑到。請村主看在崔、黃兩家已死老主人分上,趕緊派人前去,看是如何安殮。我說這些話,大娘再三叫我和小姐莫對人說,日後村主千萬不要對小姐說,免她怪我。小姐正倒在大娘屍首旁邊,人已一息奄奄,我還要趕緊回去服侍她呢。”

蕭逸壓住村人,不使妄動,固然是念在至親世好分上,給畹秋少留餘地。一半也因蕭澤長曾說:“除夕推斷,全村快有災禍降臨,元旦這日不宜再有喪亡,否則大凶。”那封手諭,明是死符一道。實則早上得知魏氏瘋狂自吐供狀,因畹秋昨晚今朝連遭挫辱,恐知事敗求死,故示以破五限期,好躲過元旦這一天的凶日。原料畹秋死誌已決,但她憂憐愛女,必把這有限末日苟延過去,她為瑤仙熟計深思,一一叮囑部署,務使完善,然後在全村公決之前從容就死。想不到那夥村人一鬧,一時惶急,沒有細想,誤以為當日便要落於人手,受那奇恥大辱,匆匆服毒,連這區區三五日的殘生都活不過去。雖是她孽滿數盡,但是元旦有人橫死,恰巧這日犯了六十甲子中最厲害的凶星,關係全村安危。聞報先自心驚,暗中叫不迭的糟。嗣又聽絳雪繪影繪聲說到畹秋死時那等奇慘,所遺孤女如此悲苦。蕭逸本是多情種子,不由想起畹秋以前款款深情,相待之厚。隻為求凰未遂,反愛成仇,轉癡為恨,致鬧出許多離合悲歡,生仇死恨。固屬一念之差,仍由愛己而起,不禁生了憐惜之心,掉下兩行淚來。當時隻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哪知畹秋仇深恨重,臨死仍伏禍機。加上這一女一婢都是機智深沉,念切薪膽,來日殷憂,尚猶未艾呢。蕭逸聽完絳雪之言,人死不能複生,空自悼憐,無可如何。便命絳雪先回照看瑤仙,免其悲深又尋短見。一麵命人傳話,去喚本月應值辦理婚喪執事人等,前往崔家代為料理,先設靈幃停靈,明早再擇吉備棺入殮。

當時絳雪業已拜辭走去,還未走到峰腳,忽見一個童子披頭散發,淚流滿麵,號啕痛哭而來。立定一看,原是自己心目中殷殷屬望,思欲異日委身以重的蕭玉之弟蕭清。情知魏氏又步了畹秋的後塵,見狀又是傷心,又是憐惜。一時情不自禁,不但沒讓路,反伸手一攔道:“清少爺,你怎這樣傷心,莫非蕭大娘病重了麼?你不知我……”底下話未說出,蕭清一向沒把她看在眼裏,此時正當傷心悲痛,急於求見蕭逸之際,急匆匆哭喊著由石級往上飛跑,三五級做一步跨,恨不能一步便到了上麵。忽然有人阻路,一見是她,因恨其主並及其婢,哪還有心腸和她答話。啞著聲音急喝一聲:“快些躲開!”話到手到,左手往旁一撥,人隨著擦肩而過,接連幾縱到了上麵。絳雪因他素來情性溫和,驟出不意,又當饑疲交加之際,如非崖欄擋住,幾乎滑跌下去。心剛一冷,耳聽上麵蕭清已向蕭逸哭訴起來。忍不住又往上踅了幾步,伏身崖畔,側耳去聽。

原來魏氏自從服藥之後,本來已較早晨安靜了些。蕭玉、蕭清隨侍在側,因乃母陰謀敗露,村規厲害,聽蕭逸口氣,至多看她沒有下手殺人,得從未減,僅能免死,重罰禁囚仍是難免。正在焦急之際,魏氏忽在夢中自言自語。先說雷二娘、崔文和相繼到來,說在冥間告了蕭元;她也是主謀要犯,並且事由她向畹秋討好藏鞋而起,決難容她漏網,要拉她前去對質。說時,手足亂揮,一會兒哭訴,一會兒哀求,一會兒又自打自捶。蕭玉弟兄見勢不佳,連忙上前想將雙手按住。不料魏氏力大如虎,不但按她不住,蕭玉還挨了一個嘴巴,幾乎連大牙都打掉;蕭清也吃她一腳踹下床來。沒等二次上前,魏氏已回過身來,自將雙手反折一擰,哢嚓連響,十根手指骨除拇指外一齊折斷。同時狂吼一聲:“我的報應到了!”猛地舌頭伸得老長,上下牙齒惡狠狠一合,滋出好幾股鮮血,舌頭立即落了半截。緊跟著喉嚨裏一聲悶叫,雙足一挺,平躺床上。等到蕭氏弟兄搶上前去,身子已僵硬,鼻孔氣息全無,人已死去。蕭氏弟兄心傷欲絕,哭喊灌救了一陣,並未回醒。

蕭清妄想救轉,又往鄰家,將郝老夫妻哭求請來,一看全身冰冷僵直,斷氣已久。蕭氏弟兄聽說回生絕望,不禁號啕大哭起來。蕭玉更是頓足捶胸,悲號欲死。經郝老夫妻再三勸導:“我們不是外人,甚話都可說。照你母親所做之事,至多挨過破五,必定難逃全村公判,誰也庇護不得。那時說重了,不是活埋,便是勒令自盡;說輕了,也須禁錮終身,不許再見天日。死活一樣難受,還受千人指摘。你們年紀尚輕,眼看生身父母身敗名裂,無法解救替免,怎能做人?這時不過早死三五日,免卻多少羞辱罪孽,這正是你母子三人不幸之幸。你母新死,你父靈棺未葬。事已至此,不打算辦理兩老身後喪葬大事,日後好好為人,贖父母之罪,為祖宗爭氣,你們就哭死又有甚用處?還落個不孝的惡名,永斬你家血食,豈非糊塗已極?”蕭氏兄弟聞言,才勉強抑止悲懷,跪謝教訓。郝老又道:“如照平時,你家有事,我們原可代為主持。但你父母俱犯村中大禁,雖說人死不究既往,但你父母以前並非同隱之人,情分本就稍差,平日又不會為人,更鬧出這等亂子,村中人等必動眾怒。恐村主要為懲一儆百之計,以戒將來,事尚難說。為今之計,我看村主素來器重清侄,人前背後時常誇讚,此時求他必有幾分情麵。玉侄為長子,可由我們相助,先將你母斷舌納入口中,揩淨血跡,料理一切應辦之事,以備人來即可停靈設主。清侄速去村主家中報喪,痛哭哀求,務請他代為主持。你母死時情景,都照直說,他一憐念你,必命執事之人好好治喪,順理成章,照例做去。村人中縱有幾個餘忿不已,心中不服,隻要他一出頭,決無人敢違抗。此後你二人便力學好人,依傍著他,不特免了當時之禍,連你們異日都不致遭人皆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