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塑匠說:“此物稱白膏水,為古時留下的禁方,等到什麼時候裝滿這個葫蘆,什麼時候為師就要走了,不過現在言之尚早,還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成功,你切記不可對外人提及,否則禍事不遠。”
藤淮安連忙答應:“師傅放心,徒弟絕不敢聲張出去。”
師徒兩個是這麼說,也是這麼做,可流寇四處作亂搶掠,營中賊兵少說有數萬之眾,人多了眼雜,天底下又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難保不被外人知曉,有一次讓一個賊兵小頭目撞見,他發現這老塑匠夜裏用大鍋煮那白色膏泥,不知在搞什麼名堂,把這事跟別人一講,一傳十,十傳百,最後一直傳到了張獻忠的耳朵裏。
張獻忠與李自成帶領的農民軍,是明末最大的兩股流寇,前者擾亂長江流域,後者攻略黃河流域,官兵對其聞風喪膽,乃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其中張獻忠尤以多謀好殺著稱,多謀是心機很深,喜怒無常,對誰都不信任,好殺是指心狠手辣,他聞知營中老塑匠形跡可疑,認定是個妖人,便讓部下將這師徒二人擒到帳中,打算問出底細,然後推出去砍了。
老塑匠和藤淮安毫無準備,正在營中搬草喂馬,忽然闖來一群如狼似虎的賊兵,不由分說把二人繩捆索綁,拉到中軍帳內。
兩人倒綁雙手,跪在地上,藤淮安偷眼觀瞧,就見帳下兵將各持兵刃,殺氣騰騰,帳中虎皮交椅上坐著一位大王,那人又高又瘦,額寬頜細,臉色發黃,一尺多長的胡須在胸前飄灑,頭上戴頂紅纓氈帽,背後披著玄色鬥篷,鷹視狼顧,不怒自威。
藤淮安在農民軍中時間不短了,卻隻是一個小卒,從沒見過張獻忠的麵,可是一看這架勢,也不難猜出帳中這位的身份,除了被民間稱為“黃虎”的張獻忠,還能是誰?想不出大王為什麼突然拿下他和老塑匠,料來是凶多吉少。
果然有個頭目上前陳情,向張獻忠稟告原委,指責老塑匠是個妖人,在軍中形跡鬼祟,其心必異,可殺不可留,應該把這師徒兩個,一並推到帳前斬首,再把腦袋掛在旗杆子上示眾三天。
那時好幾個省持續大旱,餓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朝廷要抵禦山海關外的八旗鐵甲,對內不斷加稅征餉,刮盡了民脂民膏也還不夠,國庫裏又哪有多餘的銀子賑災,所以有人造起反來,向來一呼百應,不過這類農民起義大多是烏合之眾,往往是朝起夕滅,張獻忠率領的農民軍也是其中之一,他原本出身草莽,揭竿起義後率部轉戰南北,雖然漸漸成了氣候,卻始終對民間那些妖術心存顧忌。
以前的民眾對這些迷信之事聽風就是雨,昔日漢高祖斬白蛇賦大風,才打下了江山社稷,老百姓都相信漢高祖劉邦斬過白蛇,是真龍天子下凡,不管劉邦斬過白蛇的事是真是假,倘若沒有這個傳說,老百姓們未必會這麼擁戴他,正所謂“防民之口勝於防川”,因此張獻忠最怕營中有人散布妖言邪說,擾亂軍心,他也沒耐煩刨根問底追究下去,隻想立刻砍了老塑匠師徒的腦袋,來個殺一儆百,當即一揮手,命手下速將這兩人推到大帳前開刀問斬。
藤淮安霎時間萬念俱灰,砍下他和老塑匠兩顆腦袋,在張獻忠看來還不如蹍死兩隻臭蟲,哪有分辯討饒的餘地,卻是命不該絕,此時義軍前鋒正與官兵惡戰,結果中了官兵埋伏,折損了不少人馬,從陣前敗逃下來的幾員將領,跪著爬進帳來請張獻忠恕罪。
張獻忠聞報勃然大怒,他好殺成性,拽出刀來要砍那幾個將領,可巧張獻忠的愛妾從後帳出來勸阻,這一刀揮過,竟把愛妾的人頭砍了下來。
此妾貌美如仙,除了通曉音律能歌善舞,也懂些兵法,可以跨馬掄刀挽弓射箭,張獻忠對她格外寵愛,常令其在帳中隨侍,還準許跟著談論軍情。
張獻忠惱恨前鋒不能取勝,反損兵挫銳,沒想到自己一怒之下,卻把這愛妾誤殺了,陰沉的臉上立時布滿了殺機,揪住跪在帳中的將領掄刀便砍。
藤淮安就跪在其中,張獻忠一刀一個砍過來,眼瞅著他也要人頭落地了,忽聽那老塑匠開口說道:“大王是做大事的豪傑,豈不知異人當有異術,老朽不才,有禁方可以讓死人活轉。”
張獻忠半信半疑,停下刀來不再殺人,讓老塑匠設法救活他的愛妾,救得活還則罷了,救不活當寸磔而死,當年闖王高迎祥中伏被官軍擒獲,押解到北京城中,便死在磔刑之下,千刀萬剮死得慘不可言,倘若老塑匠言語不實,他就把這師徒兩人剁成肉餡,扔出去喂了野狗。
老塑匠懇求張獻忠留下藤淮安做幫手,將屍身和人頭置於空帳之中,以便施術救人,張獻忠也都一一應允。
藤淮安萬沒想到老塑匠還有這等手段,起死回生之事談何容易?畢竟這個女子身首兩分,哪裏還救得回來?
此刻性命懸於一線,藤淮安也不便多問,隻好幫著老塑匠,把那女子的屍身與頭顱接合,就見老塑匠從葫蘆裏倒出些白膏泥,抹到女屍脖頸上,到夜裏但聽這女子喉嚨中發出聲響,漸漸有了呼吸,轉天早上,已能下地行走,又過了兩天,擦去她脖子上的白色膏泥,僅留下一條極細的紅痕,看得藤淮安目瞪口呆。
一時間滿營哄傳,都稱老塑匠是神仙,縱然是扁鵲華佗再世,也未必有此本事,張獻忠同樣喜出望外,對這師徒兩個刮目相看,不但免了死罪,還揚言等他將來得了天下,就封老塑匠為國師。
張獻忠有個親信將領,出生入死跟隨他許多年,當天攻城時被明軍炮火打中,腹破腸流,抬回營中等死。張獻忠讓兵卒把這賊將抬到老塑匠帳內,命其再次施術救人。
藤淮安看那賊將傷得極重,肚腸子拖在外邊,顏色都發青了,口鼻中出來的氣多,進去的氣少,隨時都可能死掉,然而老塑匠卻呆坐著無動於衷。
藤淮安不解地問道:“師傅,你是要先等這位將軍死了,才能施展手段救他性命?”
老塑匠麵帶愁容,歎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卷古冊,說道:“徒兒,你我緣分已盡,臨別之時,我也不再隱瞞,我本出在隋唐亂世,道號黑胡同,隱於門嶺求真多年,又在深山仙村中盜得一卷奇書,從此隱姓埋名藏身在世間習練,指望煉出白膏水以成大道,平時隻因道骨不足,埋沒多年未曾脫體,身懷異術也從來不能施展,如今被逼無奈,使出起死回生的禁方,觸了鬼神之忌,唯有遁隱荒山再不出世,我看那張獻忠貪殺成性,也是天道所忌,此時雖然勢大,卻遲早有不測之憂,而且此人沒有容人之量,稍後定會動手殺害你我二人,那時我自有理會,你不管看見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驚慌。為師別無他物,隻有這卷古書,盡載神異之術,你留在身邊好生收著,今後若能學得一些皮毛,也必然有用得著的地方,隻是千萬記住,古卷最後一頁圖中描繪的深山凶險異常,不要試圖去找那個地方,以免引來殺身之禍。”
藤淮安聽師傅言下之意,竟是後會無期,他與老塑匠相處已久,又蒙受大恩尚未報答,不由得垂下淚來,恭恭敬敬接過那卷古冊放在懷中,然後拜倒於地,給師傅磕了幾個頭。
卻說張獻忠等了半天沒有消息,派人過去察看,發現那賊將橫屍就地,血都流盡了,老塑匠師徒則在旁邊說話,根本沒有動手救人。
張獻忠得知此事,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命手下傳來老塑匠師徒,並在帳外埋伏下刀斧手,等那二人踏進帳來,聽得號令一擁而上,把這師徒兩個大卸八塊。
不多時,有手下把師徒兩個帶到帳內,張獻忠假意請二人落座,問老塑匠道:“仙師因何不救我那兄弟?”
老塑匠坐在椅子上說:“八大王有所不知,凡是殺害無辜性命之輩,皆為天道難容,這等人救不活了。”
藤淮安坐在一旁,聽師傅敢直言頂撞張獻忠,暗想那張獻忠是何等人,平白無故也會瞪起眼來宰殺活人,如今這條小命是快保不住了,他自知大事不好,手心裏捏出了兩把冷汗。
張獻忠聞言,仰天大笑了幾聲,說道:“仙師何出此言?天底下多有那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人,比之豬狗也是不如,吾殺此輩實為替天行道,隻恨殺得還不夠多嘞……”又冷笑道:“莫非仙師是舍不得那葫蘆裏的秘藥?”說到這,臉往下一沉,突然拍案而起:“眾兒郎何在,還不與我把這兩個妖人砍了!”
事先在帳外埋伏的賊兵,包子餡般圍得裏三層外三層,聽得張獻忠發出號令,便齊聲呐喊,刀槍並舉衝進帳來,要當場將這兩人亂刃分屍,這時帳內怪風忽起,燈燭暗淡無光,藤淮安發覺自己身旁的座位上原本坐著老塑匠,此刻卻有一物高踞,如黑山一座,碧目似電,盯視眾人。
此物兩耳上聳,遍體蒙茸,竟是一隻體形無比巨大的黑狐,看樣子一口就能吃下一個活人,眾兵將駭得個個麵如土色體似篩糠,半截身子猶如掉進冰窟窿裏,把不住的寒戰,隻剩下一個抖字,誰也不能上前半步,等到這陣怪風過後,大帳內早已不見了老塑匠師徒二人,張獻忠派兵把各處都搜遍了,也是蹤跡全無。
下 老貓
藤淮安在帳中嚇得魂不附體,當時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等渺渺茫茫間醒轉過來,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荒山之中,摸了摸懷中那卷古冊還在,心中一陣悵然一陣驚恐,一步步走到山外,遇到路人一打聽,才知離了張獻忠大營已遠,於是尋覓道路,返回故裏。
事後藤淮安聽到外麵傳言,有說老塑匠是位仙家,也有說他是個妖怪,甚至有好事的人編了老神仙傳,說張獻忠率領的義軍裏有個老頭,砍掉腦袋的死人也能以術接活,就這麼傳來傳去,幾乎沒有人知道原本的真相。
唯獨藤淮安心裏清楚,起義軍中的“老塑匠”,原是隋唐時的一隻黑狐,曾在門嶺某個古村裏,盜得一卷奇書,逃出來之後躲在世間,常年於寺廟裏以塑造泥胎神像為生,想把白膏水煉藥服食得個正果,一旦露出原形,它就前功盡廢再也變不成人了,直到被起義軍脅迫,才不得不顯出真身逃遁。
藤淮安同老塑匠師徒一場,蒙其救命賜書,得以保全性命回到家鄉,心裏是感慨萬千,卻不便對任何人提及這番遭遇,途中也不敢去看那卷古冊,一路避開賊兵,有驚無險地回到家中。
藤淮安一年前在戰亂中下落不明,家裏人和街坊四鄰都以為他早就死了,此時見他安然無恙地回來,皆是又驚又喜,鄰裏紛紛向其父藤員外道賀。
藤員外擺酒給藤淮安壓驚,夜裏賓客散去,就剩父子兩個,提及這一年多的遭遇,藤淮安家訓甚嚴,不敢對其父隱瞞,當下從賊兵如何屠城,他如何被老塑匠搭救,直到逃離義軍大營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藤員外聽罷經過,驚出一身冷汗,要來那卷古冊翻看,見盡是方外異術,他以為藤淮安年輕不識厲害,不管是不是出於無奈,畢竟在流寇軍中一年有餘,被官府知道了,全家都得被抓去砍頭,連祖墳都得給刨了,還有這卷古冊,是那黑狐盜來的東西,留著遲早是個禍害,當即命家人點了盆火,扔進去加以焚毀,又讓藤淮安到外省親戚家躲幾年,到了那邊閉起門來安心讀書,不可外出半步,免得引來殺身之厄。
藤淮安見父親燒了那卷古冊,忙到火盆裏搶出來,卻燒得僅剩下最後兩頁了,無奈之餘,隻得仔細裝裱了,藏在身邊做個念想。
藤員外見古書燒得僅剩最後兩頁了,又沒什麼文字,隻有兩幅圖畫,留下來沒什麼用,也就沒再為難藤淮安,但事不宜遲,遲則生變,轉天便命家人,把藤淮安送到外省親戚家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