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古屋亡魂 藤明月講的第四個故事:黑胡同
上 屠城
明朝末年,崇禎皇帝在位,天下大亂,內憂外患接踵而至,關外有八旗進犯,關內則是流寇作亂,以李自成和張獻忠兩支農民軍勢力最大,朝廷不斷調派官兵圍剿,戰亂所到之處,皆是橫屍遍野,血流漂杵。
當時藤家有位公子,名叫藤淮安,自幼飽讀詩書,廣知古今,年輕時居住在省城讀書,想等世道太平了進京趕考,憑著自身的真才實學,博取一番功名光宗耀祖。
不料那一年張獻忠率領的農民軍打將過來,所部皆是黑衣黑甲,一路上勢如破竹,省城官兵自然也是抵擋不住,棄了城池四處潰散,藤淮安隻好混在難民中逃往附近的縣城,這座縣城是古時兵家必爭之地,各朝各代都要加固城防,因此壕深壁厚駐有重兵,向來易守難攻。
藤淮安剛隨大批百姓躲進縣城,農民軍隨後掩殺而至,如今是叫農民軍,當時則被稱為流寇,因為沒有固定的根據地到處流竄,向來是東一頭西一頭,走到哪打到哪,每到一地,都不免燒殺搶掠。
流寇四麵圍住縣城,與城裏的守軍一連激戰了幾個晝夜,雙方死傷都十分慘重,城上城下積屍如山,最後流寇用火藥炸塌了城牆,數千殺紅了眼的賊兵蜂擁進城,不問良賤,逢人便殺,一直從白晝殺到半夜,殺得城中血流成河,街巷房屋裏到處都是腹破腸流斷頭缺肢的死人,黑夜裏月光明亮,賊兵還不肯停手,趁著月色點起燈球火把,在縣城內外以及鄰近鄉村搜捕活人,捉住了便按在地上砍掉腦袋。
藤淮安身邊的書童和家奴都被賊兵所殺,他獨自一人躲在廢墟角落裏,以半截土牆藏身,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好不容易熬到夜裏,就見兩名賊兵舉火提刀,從遠處逐磚逐瓦地搜到這裏,眼看就到他近前了,嚇得藤淮安臉色發白,心知是在劫難逃了,一個勁兒地默念佛祖救命。
誰知不等那兩個賊兵搜到近前,卻先從廢墟中找出了一個壯士,那壯士身材魁梧容貌偉岸,臉上留著連鬢絡腮的黑色短須,氣質英武,一看就不是尋常之輩,他可能在流寇攻城時,被火炮打中,身上傷得不輕,也躲在殘牆下邊避禍。
那壯士見被賊兵發現,掏出一錠銀子告饒道:“二位軍爺,俺是途經此地,不期遇到戰事,又被炮石打中,所以躲避在此,並非這城中官兵,還望二位軍爺刀下留情,放俺一條生路,俺這裏還有幾兩銀子,權且送給兩位,用以酬謝活命之恩。”
那兩個賊兵見狀,先是對望了一眼,然後笑嘻嘻地接過銀子,說道:“我等奉大王軍令,要殺盡滿城男女,怎好留你一個?不過看老兄你形貌甚是不俗,可先隨我等前去拜見大王直述其情,到時候我們哥兒倆再替你求個情,定能留你一條性命。”
那壯士心想如今滿城都是賊兵,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不如聽這二人所言,前去麵見大王,當即點首同意。
兩個賊兵卻道:“且慢,老兄生得如此威武,想必也得過些傳授,要這般讓你去見大王,怎保不會行凶?”
壯士問道:“要讓你兩位軍爺說,該當如何是好?”
兩個賊兵說:“此節容易,隻需將你綁了前去,大王必定不會責怪。”
壯士信之不疑,答道:“恁地,俺全憑二位軍爺發落。”
兩個賊兵又互相使個眼色,賠笑說道:“壯士隻管放心,隻管放心……”言罷走上前去,把那壯士綁了個結結實實。
所謂“當事者迷,觀事者清”,藤淮安躲在附近看得真切,那大漢和兩個賊兵的對話也聽得一清二楚,他知道這兩個賊兵沒安好心,肯定以為這壯漢身上還有銀子,卻忌憚對方體魄出眾,雖是受傷帶創,也唯恐此人在生死關頭舍命相拚,所以不敢貿然近身,隻唬這壯漢去見大王,此時反綁在地,隻怕要遭毒手了。
藤淮安心裏替這壯士著急,卻不敢出言相告,因為一露麵自己的腦袋也保不住了,隻得繼續躲在牆後觀看動靜。
隻見那壯士發覺自己被賊兵綁了個馬四馬倒攢蹄,也不免起了疑心,問那二人為何綁這麼緊?況且手腳反綁在後,半步也挪動不得,又如何去見大王?
兩名賊兵一陣獰笑,啐罵道:“你這鳥大漢休要聒噪,我家大王豈是你這等人想見就見的?如今爺爺們也不再瞞你了,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忌日……”
那壯士醒悟到自己讓賊兵誑了,苦於綁縛太緊掙脫不開,憤恨無比地瞪著兩個賊兵叫道:“俺誤信賊子之言,死也不肯瞑目!”
兩個賊兵都是殺人如麻的流寇,哪將這些話語放在意下,再也不容多說,一個舉著火把踏住那壯士,另一個揪著發髻掄刀揮下,連砍了幾刀,才見滿腔鮮血噴濺,一顆人頭滾落,可憐那壯士英雄身手,豪傑膽略,卻不明不白慘死在這兩個賊寇手中。
藤淮安躲在暗處看得觸目驚心,就見那壯士人頭滾到麵前,圓睜二目直勾勾瞪視著自己,似乎是在埋怨他為什麼不出手相救。
藤淮安嚇得戰栗欲死,用手捂著自己的嘴不敢出聲,也不敢起身逃跑。
那兩個賊兵在無頭屍身上翻找,卻沒發現第二塊銀子,其中一個在屍體上踢了一腳,罵道:“操他娘的,原來這鳥大漢隻有那一塊銀子,倒叫咱哥兒倆空歡喜一場。”
另一個用刀砍掉那壯士人頭的賊兵,舉著火把照了照自己的長刀,見刀刃卷了,便順手扔在地上,跟著抱怨說:“今天接連砍了十七八顆人頭,鋼刀都卷了刃,找不到銀子也不打緊,得先想法子換口好刀,否則遇上官軍,你讓哥哥拿拳頭去打嗎?”
兩個賊兵你一言我一語,一邊相互吹噓自己跟八大王最久,殺得人最多,膽子最大,一邊繼續走在房屋廢墟中到處搜尋財帛,逐漸走到那壯士人頭滾落的地方。
藤淮安借著月色和火把光亮,看得更加清楚,那兩個賊兵,一個獐頭鼠目麻子臉,一個麵相凶惡臉上有道疤痕,砍下那壯士人頭的便是後者,但聽那刀疤臉賊兵對同伴吹噓道:“當年哥哥我跟隨大王攻打鳳陽,戰況可比現在慘烈多了,一舉殲滅了兩萬多官軍,還平了皇帝老兒的祖墳,當時兄弟們砍下的無數人頭,都能砌作城牆了,夜晚哥哥我在壕溝裏,就拿砍掉的敵將首級墊在頭下枕著睡覺,那是何等的膽氣?”
麻子臉的賊兵頗不服氣,說道:“哥哥用不著嚇唬小弟,咱也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誰還不知道誰的斤兩?那斬掉的頭顱又不會咬人,能有什麼可怕?其實小弟常聽營中老軍所言,這腦袋從身上砍下來之後,也並非不會動,若是你對著那顆人頭淋以熱尿,它就會睜開眼瞪著你看,卻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
刀疤臉賊兵聞聽此言,用腳踏住那壯士的頭顱,笑道:“這不是有個現成的死人腦袋,咱哥兒倆就對著給他解個溲,看看這鳥大漢的腦袋能不能動。”
麻子臉賊兵說:“甚好,看這鳥漢子生得恁般英雄高大,咱還以為這廝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卻一樣被咱兄弟砍掉了腦袋,咱就再給他洗洗臉。”
倆人商量好了,便將那顆頭顱拎起來擺放端正,站到麵前對著頭顱解溲,熱尿劈頭蓋臉淋將下去,兩人都是哈哈大笑。
藤淮安從沒想到天底下會有如此喪心敗德之輩,欺人之甚莫過於此,當今世道喪亂,人都變成魔了,他閉上眼不忍再往下看。
忽聽那兩個賊兵發出驚呼,藤淮安心中一顫,忙睜開眼躲在土牆後觀望,月光下隻見地上那顆人頭須眉皆動,正怒目盯視兩名賊兵,眼中流出血淚,張開嘴狠狠咬著地上草石。
刀疤臉賊兵驚叫一聲,轉身就向後逃,慌亂中踩到瓦礫堆上栽了跟頭,胸口不偏不斜撲在他先前拋掉的那口鋼刀上,那柄鋼刀支在亂石上,頓時將他戳了個透心涼,撲在地上蹬了幾下腿,就此氣絕。
另一個麻子臉賊兵也急著逃命,哪裏還顧得上看刀疤臉死活,卻被那壯士的無頭屍體絆倒,不等掙紮起身,早被那顆頭顱咬住了喉嚨,徒勞地掙紮中流血而死。
此時陰風陣陣,烏雲遮住了月色,藤淮安從頭到尾看個滿眼,不禁駭得呆了,身上顫抖起來竟把藏身的土牆碰塌了。
那壯士的頭顱察覺到動靜,鬆開賊兵喉嚨,滿臉是血地望向斷牆,把個藤淮安嚇得手不能動腳不能抬,隻得束手待死。
這時恰巧又有一個賊兵舉著火把經過,那是個上歲數的老者,身上也穿著黑色衣甲,同是賊兵打扮,但頭上挽著道人才有的牛心發髻,麵目十分和善,不像先前那些賊兵一臉凶惡,那老者見地上有顆死人頭顱,正瞪著藤淮安咬牙切齒,急忙點指喝道:“咄,還不速退!”
那壯士的首級一怔,立時閉目不動,變得同其餘那些被砍掉的人頭一樣了,雖然血肉模糊麵目猙獰,卻是別無異狀。
那黑衣老者讓藤淮安不用驚慌,二人來到牆邊僻靜之處,說起事情經過。
藤淮安不敢隱瞞,如實講述了一遍,跪倒在地懇求那老者救人救到底,給指點一條生路。
那老者告訴藤淮安,他本是個做泥塑的匠人,幾年前在逃難途中被流寇捉住,賊兵首領發現他有些手藝,便留在軍中做些雜役,群賊皆呼其為“老塑匠”,他略通一些方外之術,擅長驅邪避鬼,隻是遵從師命,輕易不得使用,適才因見情況危急,便出來相救。
老塑匠對藤淮安說:“大王下令要屠盡縣城方圓數十裏之人,我放你走路不難,但到處都是見人就殺的亂兵,你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能逃得出去嗎?咱爺倆兒在亂世中遇到一處也是有緣,你要想活命不難,隻需依我所言行事。”
藤淮安心裏明白這是遇上救星了,再次跪倒叩頭答謝,懇求老塑匠指點活路,活命之恩,恩同再造,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
老塑匠當即剝了麻子臉賊兵的衣服,讓藤淮安換了穿在身上,冒充為老塑匠以前收的小徒弟,意外在此相見,被他拉攏入夥,倘若遇上賊兵賊將,隻要如此應對,就可以保全性命。
藤淮安為了活命,被迫參加了農民軍,充作一名馬前卒,跟著老塑匠在營內幹些雜役,他知道流寇乃是反叛,一旦被官軍拿住,便是全家抄斬滅墳塋誅掉九族,遇赦不免的大罪,雖有意脫隊逃回家鄉,苦於找不到合適的時機,亂世當中前途未卜,不知今後吉凶如何。
中 凶相
轉眼間冬去春來,藤淮安跟隨農民軍轉戰各地,在營中與那老塑匠相依為命,這一老一少名為師徒,情同父子,不覺過了一年之久。
藤淮安逐漸發現這老塑匠是個奇人,人是好人,心腸也善,但言談舉止間偶爾顯出古怪,按說鄉下一個塑泥胎造神像的年老匠人,即便會些驅鬼的方外之術,又能懂得什麼古今?然而兩人閑談的時候,老塑匠不經意說起李唐以來之事,皆是曆曆如繪,都像他親眼見過一般,可隋唐之前的事,就了解得比較模糊了。
藤淮安心中好奇,更以為這老塑匠非比常人,但也不敢多問,隻是對其加倍敬重。
這老塑匠還有個習慣,隻要是行軍途中遇到千年古樹,他便趁夜挖掘樹下泥土,回到營中讓藤淮安找來木柴,偷偷架起一口裝滿水的大鍋,然後把挖來的泥土投到鍋中,生火煮水,直到把鍋裏的水都煮幹了,鍋底隻剩下一點黏糊糊的白膏,老塑匠才仔仔細細地取出來,裝到一個大葫蘆裏,可這種白色泥膏不太好找,年積月累僅存了多半葫蘆。
藤淮安大為不解,問老塑匠師傅為何挖來泥土?煮成那些白色膏泥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