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著死到臨頭,這是因果上的事,逃不掉躲不開,我不想在家裏守著妻兒,免得那厲鬼先在我麵前弄死我的家人,於是當天乘上一列長途火車,打算死在外麵,這心思對誰也沒有提過。
夜裏列車駛入了山區,我一個人坐在包廂裏,按習慣吃過藥之後,便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後悔不該起意殺人,榮華富貴再也無福消受,還要連累妻兒一同送命,想到這我不住念佛,但盼著這些年做了許多場法事,沒準已經消解了怨念,暗暗禱告神明,願意傾家蕩產換我妻兒的性命。
我心裏一時悔恨,一時絕望,腦子裏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在車廂裏睡著了,忽然感到一陣奇寒襲身,遍體毛發奓起,我打個冷戰,立刻睜開眼,就見從座位下的陰影中,慢慢浮現出一張陰鬱的臉,眼中全是歹毒的怨憎,正是多年前在麵館中被我害死的那個老客。
我雖有心理準備,事到臨頭也不自禁地向後縮退,但車廂狹窄,置身在死角中,沒有地方可以逃避。
那厲鬼陰沉地盯著我,獰笑著說道:“麵館老板,咱倆的舊賬現在就該清算了,你這奸佞小人當初害俺性命之時,可曾想過會有今天的報應,按照先前的約定,俺先弄死你,再把你全家老少挨個掐巴死,然後就投胎轉世到富貴人家去了,再讓俺好好看看你死到臨頭那絕望的臉色……”
這時我已鎮定下來,臉色平靜地說:“我為什麼要絕望?該絕望的應該是你這個死鬼,你這廝生前讓我戲弄於掌股之間,死後就以為自己有長進了嗎?”
那厲鬼不信此言,冷哼一聲說道:“你這小人的一舉一動都被俺盯著,不管怎樣你都別想活過今夜了,俺也絕不會放過你的妻子兒女,俺更不相信命在頃刻,你還能反了天!”
我冷笑著說如今不必再瞞你了,當初約定陰年陰月陰日陰時還你性命,也隻是我的緩兵之計,我知道陰時所變之鬼最厲,縱然找來道法高深之士,也未必能降得住你,萬一失手我全家都會立刻送命,因此這些年我每時每刻都裝作惶恐不安,那是為了讓你麻痹大意,以便我出其不意,其實我心裏每一刻都在算計怎麼除掉你,這番意圖自然不能顯露出來,你雖然在黑暗中盯著我,卻未必真能明白我的一舉一動。
我早聽說門嶺中有個怪物,比無間地獄還要恐怖,逢著陰年陰月陰日這全陰之時,它就會把附近的生靈陰魂一並吞下,活人的魂魄是生靈,死人的魂魄是陰魂,不論是人是鬼,此刻來到這門嶺皆是有進無出,所謂錢能通神,我之前特意跟英國人合股修築了這條鐵路,途中要經過貫穿門嶺深山的隧道,至於這鐵道路線以及列車運行時間,我事先早已計劃了很多年,你這死鬼既然到此,就永遠也別想再脫身了。
那厲鬼臉上更加猙獰,怨恨無比地說道:“倘若果真如此,麵館老板你這小人同樣別想出去,俺跟你一命換一命,也不虧了!”
這時列車正在經過門嶺隧道,我察覺到車廂外有股無邊無際的黑暗迅速逼近,心知這步棋果然沒有走錯,就說:“你生前不過是個窮要飯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這等賤命也配拽上我來墊背?我布置之周密,心機之深刻,絕非你能看穿,也不瞞你說,我之前服下的那顆藥丸,可以使人心髒驟停,在一段時間內陷入昏迷的半死狀態,效用很快就會發作,等我醒來的時候,你這死鬼和列車上全部乘客的魂靈,早已經被門嶺裏的東西給吃掉了……”
那厲鬼也已發覺隧道裏有些很可怕的東西進入了車廂,它氣急敗壞,不容我再多說,伸過手要扼住我的脖子,此時我服下的秘藥效力發作,眼前霎時間看不到東西了,恍惚中覺得黑暗的潮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吞沒了一切聲響和光亮,隨後就什麼事都不知道了,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轉過來,發現列車已經離開了門嶺隧道,但是因為車上的人都死了,隻剩下一具具屍體,因此脫軌翻了車,隻有我僥幸活了下來,找到這附近一個小站,想搭車回家與妻兒團聚,那要飯的死後所變之厲鬼,被門嶺裏那個不明怪物吞下,永遠也奈何不得我了,雖然搭上了整列列車的乘客,卻是不得已而為之,好在天隨人願,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那麵館老板說到得意之處,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事跡中,說罷又喃喃自語,抱怨列車遲遲不來。
年輕後生聽得膽戰心驚,他曾聽說過這附近出現過嚴重的慘禍,整列列車脫軌翻到了山溝裏,所有的乘客都死了,沒有任何一個人幸免於難,以後又在旁邊修了一條通鐵路的隧道,原先那條門嶺隧道就被封閉廢棄了,更何況這不是近年之事,而是發生在解放以前,這山區小站到了夜間,也從來不會有列車停靠,莫非這位麵館老板從幾十年前,就一直在此候車?
眼下天都快亮了,年輕後生一句話也不敢多問,任憑對方坐在那自言自語,最後那麵館老板從長椅上站起來,搖頭歎氣地說列車不會來了,然後走向站外。
月光微明,年輕後生看到一個似人非人沒有腳的東西,轉眼間消失在了門前,遙聽遠處雞鳴報曉,再過不久天就亮了,他恍然醒悟過來——這位講述自身經曆的麵館老板,正是解放前那場列車事故的死鬼,他在黑燈瞎火的晚上,聽這孤魂野鬼講了一夜的鬼故事。
雨夜格外漫長,我們在古屋中各自說了一個故事,各有離奇恐怖之處,這其中最詭異的故事,還要屬陸雅楠所講的怪談。
臭魚凡事不求甚解,聽個過癮刺激也就夠了,阿豪則喜歡刨根問底,他先前聽陸雅楠提起“門嶺隧道慘案”,覺得剛才講到的列車事故,好像用慘案這個詞來描述不太恰當,那麵館老板是怎麼死的?又為什麼許多年來始終在那裏等著列車經過?
陸雅楠說由於列車裏的生靈和亡魂,都讓門嶺深處的怪物吃掉了,也就是說列車穿行隧道的過程中,裏麵的乘客除了麵館老板之外,全都死掉了,列車載著數百具屍體,離開隧道繼續行駛,由於沒人駕駛導致脫軌翻車,事發後軍警清理現場,發現車裏的遇難者,在翻車前就全死掉了,瞪目張嘴,樣子非常可怕,似乎是被什麼東西活活嚇死的,而不是死於列車脫軌的事故,結果一直懸而未破,所以傳為“門嶺隧道慘案”。
陸雅楠又說:“麵館老板應該是死在脫軌事故的一刻,隻是他並不知道,以為自己還活著,也擺脫了索命厲鬼的糾纏,此人心機之深,才真正令人感到不寒而栗,也許在埋屍遇鬼約定十二年之後再償命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要借助門嶺隧道解決那個厲鬼。”
藤明月證實了陸雅楠所言之事,門嶺隧道在解放以前,的確發生過列車脫軌事故,那個偏僻小站裏也一直存在鬧鬼的傳聞,說是總有個等車的乘客在深夜時分出現,天亮就不見了。
阿豪感歎說這個深夜等車的亡魂,肯定是那位麵館老板了,死鬼陰魂不散,每天重複著一件永遠沒結果的事,其實這就是墜入無間地獄了。
臭魚不屑那麵館老板的為人,啐說:“活該,人有千算萬算,終究沒有老天爺那一算厲害,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不過話說回來了,門嶺隧道裏到底有什麼怪物?它竟能把整列火車中乘客的生靈都吃掉,連那惡鬼也沒跑出來。”
話題被臭魚轉到門嶺中的不明怪物上,不過在座的幾個人,都不知道那是什麼,隻猜測狐仙所盜古卷最後一頁上的記號,可能就是那個東西。
我一直在這間陰暗深邃的大屋裏聽著,不免感到身後冷颼颼的有股寒意,我以往聽人講鬼說怪,很少會有這種感覺,若非我膽氣不夠,那就是這個故事確實嚇人。
不過自打從那陣怪風推門而入險些吹滅油燈開始,這屋子裏就變得更加陰冷了,漆黑的角落裏似乎多了些什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喝的熱茶也是冰糖葫蘆蘸蝦醬——不太對味,反正是坐不住了。
阿豪見我神不守舍,就說這個漫長的雨夜實是難熬,講了這麼多故事還不見天亮,你要是困乏了,可以先躺下睡一會兒。
臭魚則取笑說:“我看陸雅楠的故事把你唬得不輕,臉都嚇白了。”
我不想承認自己膽怯,故意壓低聲音說:“你們沒察覺到嗎?這屋裏聽故事的人可不止咱們五個……”
這話一出,輪到藤明月和陸雅楠緊張了,同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大屋裏除了咱們幾個人,還會有誰?”
臭魚道:“你們還真信他的,這壞家夥是變著法嚇唬人呢,要說屋裏還有別的,人也好鬼也好,你指出來讓咱看看,咱在這候著。”
我反手指向身後,說道:“我覺得這屋裏真有個不幹淨的東西,就在那牆下,要看你自己去看,但我勸你一句,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會去看。”
古屋寬闊深邃,昏暗的油燈光亮如豆,我們幾個人圍坐在爐前,僅能看到對麵之人的臉,其餘的地方都像被黑布遮蔽,我雖覺屋中陰森,卻並不相信身後有鬼,這麼說隻是想嚇唬嚇唬臭魚。
臭魚倒是不怕,他坐在我對麵,當即捧起油燈,起身往我這走了兩步,阿豪和那藤明月姐倆也好奇地將目光移向我身後。
我沒有回身,仍坐在那不動,心說:“瞧你們這一個個緊張兮兮的樣子,還不是被我兩句話就給嚇住了……”
可阿豪臭魚等人舉著油燈照向我身後,都是目光發直,張著嘴瞪著眼,似乎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情形,我心裏也有些毛了,奇道:“你們怎麼了?瞧見自己後腦勺了?”
我感到這不像是玩笑,是不是我身後真有東西?再也繃不住了,轉過頭向後看去,就見油燈昏暗恍惚,依稀有張毛茸茸的怪臉,油燈卻照不出它的影子,如鬼似魅,我們離得雖近,也僅能辨出輪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