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從包裏抽出楊婉秋的文憑複印件,遞給黃傑林看。
黃傑林看著文憑,臉部的肌肉慢慢收緊,然後靜靜地看著我。
“請問,楊婉秋的這張文憑是不是東西大學發給的?”我說。
黃傑林緘默不語。
“楊婉秋在1996至1999年間,根本不可能攻讀東西大學中國當代文學的文學碩士學位,因為那時候我是該學科的惟一導師,誰是我的學生我一清二楚,也就是說,楊婉秋的學曆是子虛烏有的,但是她的學曆證書卻是真的。請問,東西大學為什麼要給她發這樣的學曆證書?”我繼續發問。
黃傑林的臉忽然漾開一個笑容,他站起來,說:“走,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十多分鍾後,黃傑林驅車將我帶到了毗鄰東西大學校區的一片正在大興土木的土地。
黃傑林和我站在土地上。他的手劃著圈圈,說:“這是東西大學科技園,知道不?”
我想起為了東西大學科技園的立項報告,我所經曆或飽受的恥辱,說:“我太知道了。但我不知道是建在這兒。”
“二百畝,知道不?”黃傑林豎著V形的手指,“二百畝啊!”
“是挺大的。”我說。
“寧陽市政府劃撥給的,知道不?”黃傑林說,“薑春文剛當市長的時候,1999年就劃給我們了。”
“聽你這麼一說,我基本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我說。
黃傑林說:“你知道就好,我們心照不宣,不用我跟你說什麼了。”
“但是我要說!”我看著黃傑林,然後從包裏把楊婉秋的文憑複印件掏出來,“這份學曆跟這二百畝地有關,因為批給東西大學這二百畝地的是薑春文市長,而楊婉秋是市長夫人!”
“市長夫人已經去世了!”黃傑林說,他在提醒我不要為一個已經入土為安的人的曆史揪住不放。
我說:“是,我知道,”我揚著文憑,“這份文憑對市長夫人已經沒有價值和意義了。但是,我想知道這樣的文憑,東西大學一共發放了多少份?其他人有沒有?”
黃傑林臉一橫,瞪著我,“你什麼意思?你把東西大學當什麼啦?文憑批發部、專賣店嗎?”
“這是你自己說,我沒說。”我說。
“你想來清算東西大學,是不是?”黃傑林挽了挽袖子,“好,你來呀!歡迎,熱烈歡迎!你才離開東西大學幾天?啊?你人現在都還住在東西大學裏,就跟東西大學造反?你現在究竟代表誰?寧陽市政府嗎?寧陽市和東西大學是一個級別,你管得著嗎?”
黃傑林越說越來氣,像老子訓兒子一樣地訓斥我。他掏了一支煙叼在嘴上,卻東摸西摸也摸不到點火的東西。
我掏出自己身上的打火機。黃傑林把嘴湊過來。
但是我點燃的卻不是黃傑林嘴上的香煙,而是東西大學發給市長夫人的文憑。
文憑在我手上燃燒著,像是燒給長眠九泉的市長夫人的冥幣。它價值連城,卻正在一點一點地變成灰燼。
最後灰燼掉落在地上,成為東西大學科技園富饒而腐朽的園址的肥料。
11月22日 晴
以職稱辦的名義對黃永元和唐進文憑真偽的調查,今天有了結果。
北京師範大學方麵發來傳真,明確編號為“畢字011788954”、畢業生為“黃永元”的畢業證為假文憑。
唐進的畢業證被華東師範大學證實是真的。
市教育局兩位副局長的學曆問題水落石出。
現在的問題是,作為主管教育局全麵工作的黃永元,存在著偽造文憑的嚴重錯誤,他能否還擔當負責人的重任?
11月23日 雨
去鄉村考察的華裔英國人林愛祖回到了寧陽。他的臉上充滿著慈善的笑容,仿佛從異國帶來的仁愛落到了實處。
陪同外國人考察的黃永元更是一臉的燦爛,像是陽光通透的葵花。
接風洗塵的宴席上,黃永元的報告眉飛色舞、聲情並茂——
11月18號,我們到了朱丹,受到朱丹縣縣長常勝的盛情接待。他用好茶好酒和當地的山歌歡迎林先生,把林先生當親人。山歌是這樣唱的,“哎嗨,多謝了,多謝英國林先生,如今有著好茶飯喂,更有山歌敬親人,敬親人!”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好酒敬了一杯又一杯,非常讓人激動、感動。第二天19號,我們去了菁盛鄉,這是朱丹縣最窮的鄉。我們到了才知道,這是我們彰副市長博士和李論副市長的家鄉!兩位副市長的家鄉出英才呀!自然而然,我們就去了地洲村。沿著當年兩位副市長走出來的路,我們來到村子的對岸。從對岸望過去,地洲村炊煙嫋嫋,在霞光映照下就像一塊熠熠生輝的寶石,生成在天然如打開的奩匣一樣的山衝,而從村前繞過的河流則猶如護寶的巨龍。好一塊風水寶地!身臨其境的人無不如此讚歎。然後我們坐船過河,劃船的人就是彰副市長的堂弟。彰副市長的堂弟人了不得,出口成詩,頗有唐宋之風,可見這個村子的教育淵源,流長根深,英才展露決非一日之功!可當我們來到村小學的時候,都驚呆了。這麼一所誕生博士市長的學校,竟然是那麼的破陋!每一間教室的牆體都被木頭撐著,隨時有坍塌的危險!山裏的秋天已是寒風凜冽,許多學生卻隻穿著單衣,還光著腳丫,在教室裏發抖地聽課和朗讀。學校和學生的境況讓林先生當場落淚!他決定出資五十萬,重建地洲村小學,並為每一個學生購置一套冬衣。離開村小學,在林先生的要求下,我們來到了彰副市長家,見到了彰副市長的母親。彰副市長的母親非常好客,不顧勸阻,殺雞宰羊款待我們,還派人去請來了李副市長的父親。在彰副市長家,滿堂都是彰副市長從小學到中學的各種獎狀,還有彰副市長父親的遺像以及家庭的合影,成為我們瞻仰的目標,在茶餘飯後又成為我們談話的內容。林先生還把獎狀和照片一張一張地拍了下來,說要帶回英國去,激勵別人。彰副市長的母親聽說林先生來自英國,她緊緊拉著林先生的手,請求他一定替她向在英國當律師的兒媳婦賠不是,說彰家對不住她。我們不知道彰副市長的母親為什麼會這麼說。究竟誰對不起誰,這還是個問題。你說是不是彰副市長?林先生答應彰副市長的母親,回英國後,一定轉達她對兒媳婦的問候,如果有幸見麵的話。那天,彰副市長的母親說了她的兒媳婦和彰副市長的很多故事,說得林先生都舍不得走,最後幹脆留了下來,在彰副市長家留宿。我們陪同的人當然也留在村裏過夜了。20號,我們離開了村子,坐船過河。當我們上岸的時候,依然望見彰副市長的母親和村民們,以及地洲村小學的師生,佇立在河的對岸,揮動著森林一般的手。林先生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看著阻隔的河流,對菁盛鄉的鄉長說,我要在這造一座橋。
黃永元停止不說了。他像一個說故事的高手,在恰到好處或高潮的時候戛然而止,吊聽眾的胃口。
大家的胃口果然被吊了起來,看著黃永元,期待著下回分解。
黃永元說:“我講完了。”
金虹說:“啊?完了?造橋要花多少錢你還沒說哎!”
黃永元說:“這要問林先生。”
大家把目光投向華裔英國人林愛祖,看他嘴裏能吐出多少錢來。
林愛祖說:“我今天看到菁盛鄉的預算了,地洲橋造價約一百萬人民幣,那我就出一百萬人民幣。”
金虹“哇”叫了一聲,“加上地洲村小學的五十萬建設費,那就是一百五十萬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