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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又過了幾天,儀鸞殿就發生了一場奇異的火災,把這座雕梁畫棟的慈禧寢宮燒成了一片瓦礫,而且還燒死了一名德國陸軍少校。

火災的原因,始終沒有査明白。然而瓦德西這個侵略軍的頭頭,卻不得不遷出了中國的宮廷,住到營房中去了。

十餘年後,整個清王朝已經覆滅了。後來,賽金花也從監牢中被釋放出來了。當人們向她詢問,儀鸞殿是怎樣被燒毀時,她默然無言。

有人說,那是神意,是老天爺示警,警告異國侵略者的褻瀆行為的。有人說,那是愛國的宮女、太監縱火燒毀的。

也有人說,縱火者對慈禧和侵略者的荒淫生活都同樣憎恨,因而付之一炬……不過,有一點是十分明確的,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的尊嚴。一個國家的問題,隻能由它自己的人民和誌士們來解決,任何異國侵略者想來趁火打劫,越俎代庖,都是肯定不會不受到懲罰的!

監牢的門打開了,鐵柵欄在三合土地麵上發出一陣刺耳的響聲。獄卒提著風燈,側著身子,恭恭敬敬地在前麵引路。湖廣總督張之洞,穿著一身便裝玄青羽紗袍褂,滿腹心事地走向單身牢房。他的身後,隻有戎服盛裝的丫姑爺張威虎和兩名督府親兵,持槍佩刀,隨身警衛。

獄卒掏出大串的鑰匙,嘩啷啷地打開了單身牢房的門。張之洞先要獄卒暫時離開一下,等有什麼事吩咐的時候再叫他來;又讓張威虎帶著兩名親兵,到外麵牢房門口去守候,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把眾人支使開後,他才整了整衣冠,獨自跨進了單身牢房。

牢房中光線幽暗,雖然打掃得十分整潔,但仍然有一股刺鼻的黴臭之氣。張之洞感到一陣暈眩。他閉著眼睛站了一會兒才適應這獄中的環境,然後,仔細看了一眼獄中的景象。

唐才常巳經換上了囚衣,躺在木床上假睡。他是聽到鐵門響,才睜開眼來的。當他扭過頭來,突然看到是張之洞親自來到牢房時,他內心裏也不免暗暗一怔。他緩緩地坐起身來,警惕地望著張之洞幹瘦的麵容,沒有吭聲。

張之洞首先在木凳上坐下,咳嗽了一聲道:“佛塵,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樣的地方見麵,這真是太不應該了。”

唐才常冷笑一聲道:“不,這一點,我唐某是早已估計到了的。如果我們起義成功了,我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把那些頑固抗拒新國的人投進監獄的!”

張之洞臉色蒼白,低聲說道:“佛塵,你應該明白,我此刻到這兒來,並不是想來同你辯理。我對你的人品才學是賞識的,這個,你也知道。我今天來隻不過是想親自問問,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我是否還能盡我的能力,想個辦法,將你挽救出絕境。”“挽救?”唐才常仰天笑道,“不就是你親自下令捉我到這兒來的嗎?”張之洞咬了一下牙關答道:“是的,是我下令捉的。可是,你們也做得太過分了,勾結會匪,私立國會,妄稱要建立新造自立之國,犯下這樣大逆不道的罪行,我身為總督大臣,守土有責,上有朝廷嚴命,下有臣民共睹,怎能不采取對策?你應該理解我的處境,我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啊。如果你處在我這樣的地位,能夠不這樣做嗎?”

“全是欺人之談!”唐才常激動起來了,挺起胸來大聲反駁道,“罪行?我們犯了什麼罪行?哥老會黨存在已數十年,從無明文禁止,怎能隨便誣人為匪?至於什麼成立崮 會,建立新國,那就更不是什麼罪行了。難道說華盛頓、傑斐遜有罪嗎?法蘭西共和國的建設者們有罪嗎?製軍大人不是親自挺倡‘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自命是學通中外,支持變法維新的清流領袖嗎?你不是還說過,‘天下有黨,吾為其魁;天下有魁,吾為其黨’這樣的壯語嗎?今天怎麼一聽到創國會、立新國,就如此驚慌失措,反過來鎮壓革命黨人呢?為了保全祿位,竟不惜反複如此,真令我為大人羞愧無已!”

張之洞抑製住自己的惱羞之情,繼續鎮定地說道:“各國都有自己的國情。我中國立國數千年,聖賢教訓,紀綱人倫,已深人人心,與美法等國,情況各異,豈能盲從他國,自紊綱常?何況,你們放言闊論,結會辦報,本大臣也並未阻止你等,為何還要私蓄槍支,圖謀叛亂,計劃占領官府,殺人縱火,形同匪徒呢?天下又哪有這樣的維新誌士?”

唐才常笑道:“可笑製軍大人,素稱飽學之士!豈不聞成湯代桀,武王伐紂,血流漂杆?非常之日,必要之時,革命黨人常常要揭竿而起,誅一夫而解天下倒懸。中外古今都是如此,有何異哉!至於殺人放火,全是製軍大人誣蔑之詞。我自立軍公告榜文,全都說得明白,保護全國士民,決不無辜妄殺一人。光明磊落,何罪之有!”

張之洞氣得站起身來,在狹窄的牢房中來回走了幾步,又坐回木凳上,顫聲說道:“好啦,你不要說了,時間已經來不及再作這樣的空論了。我把實情告訴你,你這案情已經湖北撫院於中丞親自決讞,定為斬刑,呈報到我那兒,並已專折電奏行在,準備明後天就要執刑。於蔭霖是已故大學士倭相國的門人,頑固守舊,一生痛恨維新之徒和革命黨人。他態度強硬,定要置你於死命,我也無法挽因的。今晚我是冒著很大風險到這兒來的。一則我們畢竟還有一個師生之誼。”說到這裏,他哽咽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二則你也是難得的人才。這幾年國家不幸,大難迭興,犧牲了不少有為之士,決不能再浪費人才了。所以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親自到這裏來一趟。我想,隻要你能夠回心轉意,同意解散中國國會和自立軍,我願意用我的身家性命,全力保你,立即電奏中樞,免你死罪。今後,你無論是想辦辦報,或者辦辦學校,搞搞實業,我都可以完全支持的。不知道你的意見怎樣?”

唐才常又冷笑了一聲,說道:“不,不,不!我唐佛塵不會再受騙了。辦報,興學校,搞實業,難道我們還沒有試過嗎?都試過了。無論你怎麼講,我決不會再去給那幾個、幾十個專製獨裁的皇室貴族當奴才了。不自由,毋寧死!當然你如果真的肯釋放我,我將是很感謝的。但是,我走出這牢房後,將繼續為成立國會,建造新國而奔走。這一點,我是決不會動搖的。你如支持我們的義舉,我們還可以擁戴你;你如繼續頑固地站在慈禧守舊勢力一邊,我們也決不會饒過你!不然的話,請你還是少費心思吧。你們殺了我,我覺得比你們那樣卑躬屈膝當奴才,在黑暗腐朽的專製帝王麵前喝一點殘湯剩水,要痛快得多!”

張之洞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憤怒地站起身來,衝出了牢房。在他的身後傳來的是唐才常洪亮而爽朗的笑聲。

張之洞走後,唐才常才沉靜下來。寂寞和憂傷又重新籠罩了他的心頭。他口中雖然在朗朗地嘩笑著,但是,他的內心卻充滿了痛苦。他感到很內疚。他想起從日本長崎動身回國時,孫文、梁啟超、陳少白等給他餞行的情景,海外同仁對他寄予了多麼大的希望!他想起在上海召開中國國會成立大會時,容閎、嚴複,幾乎所有在上海的愛國誌士們都參加了。這些同仁又對他寄予了多麼大的希望!自立軍的骨幹林圭、秦鼎彝、蔡鍔、田邦璿等全都是他的學生,長沙時務學堂培育出來的少年英華,這些青年為了救國救民,也為了給他們的老師譚嗣同報仇,全心全意地追隨著他,出生人死,準備武裝起義,對他又寄予了多麼深厚的情誼、信賴和希望!現在他把一切都辜負了。他為自己的失職感到非常痛苦。而當他麵對死亡的時刻,他最懷念的還是他的故友譚嗣同。他們的友誼是這樣深厚,以致自從譚嗣同就義後,他就感到生活好像已經失去了意義,而把個人的生命完全置之於度外了。

這一晚,他的腦海中總是不斷地浮現出譚嗣同的形象,浮現出故鄉的永遠令人感到親切、留戀和向往的美麗的山水田園,浮現出他們兒童時期和青少年時期美好的生活情景……

他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天,當獄卒、兵弁、劊子手們來提他去刑場時,他的單身牢房中除了他那昂然七尺之軀外,其他什麼都沒有,隻是在那永遠沒有見到過陽光的陰暗的牆壁上,可以找到他用指甲.刻下的幾行詩句:剩好頭顱酬故友,拚將熱血灑神州;……

下麵兩行也許因氣力不夠,字跡模糊,辨認不清了。這就是這位豪放的、愛國的男子,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一點最後的痕跡。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心中裝著的仍然隻是他親密的故友和他親愛的多難的祖國!

林圭是被關在雙人牢房裏的。

與他同房關著的是一個因抗租打傷人而被衙門抓來關押的窮苦農民,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皮膚粗糙,麵目黧黑,神情陰鬱,老是低著腦袋,斜著眼睛看人,眼中還時時流露出一股凶狠的嚇人的寒光。

開始,他對林圭很不客氣,要林圭睡在尿桶旁邊。林圭同他搭話,他也老不吭聲,甚至還投來一瞥懷疑的、冷冰冰的目光,射得人全身不寒而栗。

但是,林圭是個熱腸人。他很快就用自己胸中的熱情,融化了這個怪人心頭的冰塊。他卷了一把鋪床的稻草,把小小牢房的地麵掃得幹幹淨淨,又把四麵牆壁也都揩拭了一遍,還幫那農民把床鋪鋪平,撣掉灰塵。他退到尿桶邊自己的木床上坐下,從衣袋中掏出幾塊咖啡巧克力糖一這是他昨晚被捕前,無意中裝在口袋裏的——丟給那年輕農民。他自己也無憂無慮地坐在囚床上吃起糖來。

那年輕農民,停了好久,才抬起頭來,懷疑地望著林圭。

林圭一邊吃糖,一邊笑道:“你吃呀,這是洋玩意兒,據說吃了這個,”他指指自己的腦袋說,“能夠提神.醒腦。”

年輕農民並不吃糖,卻繼續用懷疑、陰冷的眼光看著他,問道:“你是什麼人?你也是為交不滿東家的租穀被抓來的嗎?”

林圭搖搖頭,笑道:“不是,你猜猜看,你一定猜不著的。”

年輕農民道:“是殺了人?”

林圭又搖了搖頭。

“那麼,一定是偷了人家的東西?”

林圭笑道:“你看我像那樣的人嗎?告訴你,我是因為要造朝廷的反、造官府的反,才被他們抓來的。”

那年輕農民聽了大為驚愕。他遲疑地問道:“造反?你一個人敢造朝廷、官府的反?”

林圭坐到他身旁去,把手撫在他的肩上,笑道:“不是我一個人,我們有十幾萬,幾十萬人,湖北、湖南,到處都有。朝廷無道,官府欺人,為什麼不能造反呢?洪楊太平軍不是反了南方七八省嗎?”

年輕農民仍然迷惘不解。但是林圭的親切態度卻終於使他的臉上露出了第一絲笑容。林圭剝開了巧克力糖的包裝紙,把糖送到年輕農民麵前。年輕農民笑了,接受了他的小小饋贈,同時也開始向他敞開了心扉。

原來這年輕農民,名叫唐牛兒,家住武昌郊區九女墩。去年因父親病故,母親臥床不起,欠交東家幾鬥租穀,今年麥收時,東家就派人來鄉催還欠租,要把他們一家糊口度命的一點小麥全部拿走。牛兒母子苦苦哀求,來人總是不肯。牛兒性起,與那催租的家丁爭吵起來,兩下爭鬥,竟失手打傷了那家丁的幾根手指。於是被東家勾通官府,以抗租傷人的罪名,把他抓到這兒來了。轉眼已經坐了半年的牢,還未釋放。現在聽說母親已經投塘自殺,幾間破茅屋和一點家具也都已被東家折賣,抵押給東家,作為給那名家丁的醫藥費。家破人亡,沉冤無處申訴,所以他性情越來越暴躁,對什麼人都感到懷疑和痛恨。

和唐牛兒建立起感情後,林圭就開始考慮後事了。他知道自己死期已到,但他仍然決心依靠唐牛兒,把自己的想法傳送出去,交給外麵的同誌讓他們繼續組織行動,決不能讓民主運動從此夭折。

他早已做好了準備。早在李生致與官兵們搏鬥時,他便悄悄地找了兩支鉛筆,一卷白紙,幾根鵝翎管,暗暗藏在襪筒中,帶進了監牢。他就用這些紙筆,寫了幾封密信。

一封給上海的蔡鍔、羅英等人,告訴他們,這次起義失敗,主要原因是海外款項未能按時彙到,幾次延期,走漏了風聲,挫傷了士氣,因而給敵人提供了可乘之機。這件事康有為是有責任的。如果查明康有為確是擁資自肥,出賣了起義,他們就應該與康有為絕交,堅決同孫文等革命黨人站到一起去,重整旗鼓,再謀大舉。

另一封信,寫給湖北武備學堂的學生孫武、鈕永建等。這些青年都是他和唐才常有心物色、暗中布置下來的後備力量。他們年紀輕,入自立會不久,身份尚未暴露,這次可能不會遭到毒手。林圭在密信中要他們立即停止活動,注意隱蔽,暗中聯絡同誌,積蓄力量,等待時機,不要妄動。他認為,這次自立軍起義雖已失敗,但是,數十萬自立軍成員是殺不盡、斬不絕,也不可能完全打散的。他們散布在武漢和湖北各地,遍布長江兩岸,就如星星火種,播進荒原,總有一天還會重新燃燒起來。他表示堅信,下次如果再爆發革命,武漢一定會成為首義之區。他希望孫武等努力爭取下一次革命更快地到來,吸取這次教訓,奪取勝利,建立民主共和國家。

最後,他又寫了一封短信,讓唐牛兒帶給他的堂弟、張之洞的侄女婿林錫臬,托他給唐牛兒找一份事做,讓這個無依無靠的青年農民也有一個安身立命之處。

第二天清晨,當他被押赴刑場之前,他又把自己最值錢的一塊金鏈手表送給了唐牛兒,讓他出獄之後賣掉,作糊口之用。

黎明之前,天空陰沉沉的。陰森森的牢房,還籠罩在黑暗之中。一隊親兵,全副武裝地開到監獄門口來了。他們把槍栓拉得嘩嘩直響,儼然如臨大敵。執刑吏和劊子手們,也拿著明晃晃的大刀,站立在監獄門口守候。典獄官拖長嗓音唱名,那聲音在幽暗的牢房中轟響著,聽了使人感到毛骨諫然,特別淒涼。

鑰匙丁當地響著,一間間牢房的鐵門被打開了。死囚犯被叫了出來,捆住雙臂,插上紙標,有的在哀嚎,有的在飲泣,有的已經癱軟和昏厥過去。林圭是最後一個被唱名的。

他從容地從木床上坐了起來,整了整衣襟,不等獄卒進來,便自動向牢房門口走去。他才二十六歲,恰是青春鼎盛、人生最美好的年華。他發育得很好,加上又有一種長期學習、博覽群書陶冶成的內在美質,所以更加出落得英俊秀美,神采飛揚,風流瀟’灑,顧盼生姿。也許是由於他在死亡麵前,已經獲得了最大的超脫吧,此刻,他看上去竟比平常任何時候都更顯得鎮定、瀟灑、高大而又俊逸了,以致獄卒們在給他上綁、插標時,都感到有些躊躇了,而他自己卻反倒泰然自若,神色如常。

從獄吏傳呼時起,唐牛兒就醒來了。他默默地注視著一切。當林圭給他金表,叮囑一些事情時,他的心情還很平靜,好像他並不知道林圭是馬上就要被綁赴法場去似的。牢房外,獄吏唱到林圭的名字時,他的心中才微微震動了一下。他坐起身來,想起林圭這一天一夜的所作所為,心裏實在難舍,但他捧著那塊從來沒有見過的新奇的懷表,又不知道此時此刻,應該對林圭講些什麼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