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分手之前(3 / 3)

陶春冰想打破這種不自然的沉默,小聲問道:

“寄萍,北平的女青年雖然同上海的很不一樣,但是在北平也開始流行燙發,最普遍的是梳成兩個小辮。你的頭發又多又黑,為什麼既不燙發,也不梳兩個小辮,還是保持老習慣,將頭發剪得短短的?”吳寄萍從湖麵上抬起眼睛,回頭來望著陶春冰微微一笑,回答說:

“我呀,什麼原因也沒有。‘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這就是我的理由。”“啊,原來如此!寄萍,我非常讚成你的審美思想!”“你也是這個思想?”“我不管是看別人的文章,或者欣賞漂亮的姑娘,都有一個最基本的審美標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你就是這樣的人!”吳寄萍心情緊張地小聲說道:“我可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大學生,很不漂亮。”陶春冰叉向吳寄萍的臉上漂了一眼,同她的眼睛遇到一起,但是他們都趕快互相回避,各自轉過頭去。他凝望著月光下微波蕩漾的湖麵。她遙望著瀛台一帶的官殿暗影和稀疏燈光。陶春冰被刹那相遇的吳寄萍的奇妙眼神所震動,忽然間心慌意亂。湖心水波上有一輪明月,但是他看見的不是明月,而是吳寄萍的含著羞澀和微笑的漂亮麵孔,特別使他動心的是那一雙含著奇妙情意的美麗的眼睛,還有那流露著微笑的嘴唇,那微笑十分含蓄,也十分甜。這一切,都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猛地震動了他的全身,使他的心在燃燒,臉頰燃燒,呼吸緊張。

他不敢再看吳寄萍,也不說話,但由於吳寄萍站在他的右邊,隔著衣服,有一股溫柔的暖流從他的右臂傳過來,流貫全身,使他不由得向她貼近。

此時石橋上行人稀少,湖邊水鳥寂靜,橋下荷葉不動。在不尋常的沉默中,陶春冰的感情忽然掀起來一陣洶湧波濤。

他曾經打算猛地抓住她的左手,用力地緊握不放。他又打算伸出右臂,緊緊地將她摟住。然而他的心跳得很凶,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感情,不敢有任何動作。吳寄萍害怕陶春冰有什麼動作,忽然情緒緊張,呼吸困難,胸脯猛烈起伏,並且能夠聽見她自己心跳的聲音。她感到陶的右臂同她的左臂貼得更近,分明陶是有意地這麼貼緊。她不願意他會有魯莽動作,但是也無意同他離開。在這樣甜蜜的沉默中大約過了兩三分鍾,她聽見有兩三個過橋人的腳步聲從東邊來到近處,她才悄悄地移了半步,同陶春冰的右臂稍微離開。等行人從背後過去,她的心情已經平靜,向陶春冰問道:

“陶先生,你在想什麼?在作詩麼?”陶回頭一笑,說:“我什麼也沒有想,更沒心思作詩。‘此時無聲勝有聲’。人生難得這樣的沉默時刻!”吳寄萍又望他一眼,從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隨即望一下手表,說道:“已經過九點半了,我該回西城去了。”“好吧,我送你到圖書館門口坐車子吧。”他們廝跟著走過石橋,過了金碧輝煌的“玉蛛”牌樓,又穿過一道城門,門樓上懸著一塊匾額,上邊是“距天尺五”四字。再往前不遠就是北平圖書館。北平圖書館是晚上九點閉館,如今大門已經緊閉,門口的黃包車已經沒有了。他們繼續往前走,到了府右街北口,才找到一輛黃包車。吳寄萍同陶春冰握手告別,輕盈地跳上車子。當她坐好以後,車子走動了,她回眸一笑,揚揚右手。陶春冰目送車子拉著吳寄萍向西四奔去,直到望不見的時候,才懷著無比悵惘的情緒轉身,回到金鼇玉蛛橋上。他在橋上又逗留很長一陣,才到北海公園門口乘黃包車回沙灘的蓬萊公寓。

這次同吳寄萍見麵後不到兩個星期,陶春冰又一次大口吐血,有兩天不能起床。後來去醫院檢查,醫生對大口吐血的原因沒有明確解釋,但是透視結果,證明肺結核病比過去嚴重了。住在北平,他必須不斷寫稿,才能維持生活。考慮再三,他決定回家,住在鄉下,由母親照料,安心休養,同病魔鬥爭。

在他動身的時候,因吳寄萍同羅明都在西山參加學生夏令營,他沒有同他們見麵,隻給吳寄萍寫了一封短信告別。當時他不曉得自己的癆病是否能夠治好,常想著自己可能活不到三十歲就會死去,所以他在給寄萍的信中竭力抑製著自己的感情,隻是一封泛泛的告別信。

在故鄉住了差不多一年,所以在北平掀起的一二·九運動他沒有機會參加。在家鄉生活安靜,山村中空氣新鮮,加上母親對他的用心照料,營養不成問題,他的健康很快地恢複了。

他在家鄉住了一年多,後來由於常有一些進步青年和熱心求知的學生找他,於是出現了一些對他不利的流言蜚語。他隻好離開家鄉,前往北平。他想了解開封學生在一二·九運動的救亡活動情況,所以先到開封同一些朋友見麵。但他在開封小病一場,就被幾個在開封附近一個私立中學工作的好朋友邀去養病。那時莽莽中原,在國民黨的統治之下,好像是長夜漫漫,全省隻有兩處中學校利用各種辦法,抵製了國民黨和三青團的活動。陶春冰去養病的地方是其中一個中學,教員中有潛伏活動的中共地下黨員。陶春冰在這裏又住了半年,第二年春天到了新鄉,大約在盧溝橋事變前一個多月,才回到北平,居住在沙灘附近的中老胡同。

當一二·九運動過後,陶春冰從羅明和其他北平朋友的信中知道吳寄萍和胡天長的戀愛故事。他回到北平以後,胡天長早已撇下吳寄萍離開北平了。他同寄萍又見過兩次麵,但是他們都竭力保持一種比較疏遠的關係。最近都回到本縣的小城市中,雖然見麵的機會較多,互相關心,但是對於他們幾年以前的那一次相對談心,陪伴散步,金鼇玉蛛橋上並肩倚欄賞月,在府右街北口她坐在黃包車上的回頭一笑,眼渡一轉,素手一揚,不說一句話同他告別……那些曾經銘刻在心上的種種往事,好像被完全忘卻了一樣,誰也不再提了。

今夜,陶春冰猜想著羅明可能是要告訴他吳寄萍的病情危重,但因為羅蘭和老王的突然來到,沒有來得及說出口來。

他從來不失眠,今夜卻失眠了。

為要給戰時教育工作團送行,還在黎明之前,同住一個地方的戰教團、講習班、平津同學會的全體同誌們都被起床的哨聲叫醒了。羅明兄妹昨夜被父親派老王來叫回去,住在家中,今早也趕在天明之前打著燈籠回講習班了。

陶春冰漱洗以後,等待著提前吃早飯的哨聲,想著今天必須回鄉下去看望母親,明天就要往武漢去,對自己到武漢如何解決以後的工作問題,毫無把握。對於幾年來受國民黨反動派的監視、中傷、各種迫害,他完全能夠理解,能夠忍受,隻是幾個月來對於受一兩位同誌的氣,最後以組織名義把他排斥在他參加創辦的救亡刊物之外,對他做了極不公正的批評,這一段經曆,他一想起來就感到痛心。現在他正在胡思亂想,忽然羅明匆匆走進來了。

“春冰,你今天上午要下鄉麼?”“到鄉下看看母親,告她說我有事要往武漢。”“下午回城?”陶春冰點點頭:“有什麼事兒?”“請你早點回來。今晚到我家去,我們幾個朋友為你餞行,也商量一下今後的工作。”“都是什麼人?”“郭心清,還有講習班中的三四位好同誌。”“你家裏談話方便麼?”“在偏院裏,我自己住的地方,談話很清靜。我哥不在家。

不用怕我父親。我昨晚已經告他說你要去武漢,今晚約幾位朋友為你餞行。他點點頭,沒有說話。其實,他雖然政治立場很頑固,思想堅決反共,可是他對你的印象很不錯,對黃梅母女的生活也很關心。人,就是這麼複雜。我回到地方來半年多,現在才開始明白社會的複雜性,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複雜性,還有個別人物思想感情的複雜性。不考慮這些現實存在的問題,把本來是複雜的問題簡單化,在思想方法上都屬於主觀主義。我們在工作上,怕就怕主觀主義。”“好!好!”陶春冰小聲叫道。

羅明接著說:“郭心清讀的書並不比我讀的多,哲學書他大概隻讀過一本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可是他因為長期在地方上領導地下工作,在考慮問題時就比我看的全麵,想的深刻。據我看,他結合自己的工作實踐,他所學懂的一點哲學就被用活了。”陶春冰點點頭,感慨地說:“我們的革命尚未成功,共產黨還不是執政的黨,有的黨員為革命無私地獻出青春,獻出生命;有的黨員玩弄權術,在同誌間勾心鬥角,爭權力,爭地位,爭出風頭。為著出風頭,不顧所處的環境條件,表現得越左越好。其實,我已經看透了,這種同誌,雖然是共產黨員,可是個人主義十分嚴重。他們利用目前國共合作的新形勢,一般說沒有被捕、坐監、殺頭的危險,處處把自己表現得很‘左’,一方麵可以得到地下黨上級領導的信任和看重,一方麵可以在狂熱的青年中嘩眾取寵。這一類同誌,哼,是共產黨員,但絕不是馬列主義者!”羅明明白陶春冰是為他在開封的一段生活受到了精神創傷,如此憤慨,不好多說話,但是忍不住問道:

“現在的地下黨領導人也欣賞‘左’的作風麼?”“小資產階級在中國好像是汪洋大海,中國共產黨是在這樣的汪洋大海中產生和成長起來的,不要認為王明路線被批判了,所有共產黨員的頭腦中的‘左’的思想根子就都拔掉了。

由於社會基礎在,退一步說,縱然某些人頭腦中的‘左’的思想根拔掉了,在一定的濕度和溫度中仍然會發芽。今天如此,十年二十年以後還是如此。”“你這樣看法是對革命前途有悲觀情緒?”“我不是談論中國革命的前途,而是談在革命陣營中那些活生生的人,在革命陣營中會隨時隨地起作用的人,人!”“春冰,我很理解你的感慨,但是你對人的看法未免太悲觀了。”“這是中國性質決定的,不能由我們的主觀願望決定。”提前吃早飯的哨聲響了。許多腳步聲往食堂走去。羅明和陶春冰也廝跟著往食堂走去。羅明說道:

“我今早一起床就來找你,一則是請你下午早點回城,同幾個好朋友到我家去,談談今後的工作,晚飯為你餞行,二則是你去武漢的路費是不是很困難,有困難我就去想辦法。”“下午我一定早回來。路費也沒有問題。我不久前接到武漢的兩位朋友來信,一位朋友約我寫一本關於抗戰文學創作問題的小冊子,說是可以預支一點稿費,是普及性的理論讀物。我已經將小冊子的內容想好了,到武漢後很快就可以寫出來,大約有十來萬字。另一位朋友在武漢辦了一個文藝刊物,他約我寫一篇反映青年救亡活動的中篇小說,在他的刊物上連載。所以我到武漢後,生活上還有辦法。羅明,我倒要問你:昨晚那麼晚了,你父親派人來叫你兄妹趕快回去,有什麼緊急事兒?”食堂快到了。羅明在路邊站住,小聲說:“我哥聽到一個消息,說省黨部來有密電,指示嚴查講習班是否有異黨活動,前天縣政府、縣黨部和縣保安司令部三方開了一次機密會議,研究如何對講習班來一次突然檢查。昨日下午,縣長因請教如何整頓本縣民團的事,來看我的父親。我父親留他吃晚飯,又談了許久,順便問到了講習班的問題。縣長因為我父親是本縣有名的老反共專家,就將省黨部三天前來密電的事告他說了。”“你父親對這事有什麼看法?”“他近來為抗日戰爭的事心中苦惱,對政府的腐敗無能也很憤慨,所以他對我並沒責備的話,隻是說:‘明兒,你們宣傳抗日救亡,老子沒話說。你們要是受異黨操縱,被政府抓到把柄,我決不會替你們說一句話!’這就是他的態度。”“這分明是把消息告訴你們,不要讓人家搜查出什麼把柄。”“我父親擔心萬一夜間來軍警圍住講習班,進行搜查,我妹妹會要受驚。而且他還擔心羅蘭同軍警口角頂撞,有失大家閨秀身份。他要我同羅蘭住在家裏。我們堅決不同意,他也沒有勉強。昨晚談過話,夜已經很深了,我們就住在家裏。

今早雞叫頭遍,我就起床,趕快跑來了。”“昨晚你對我提到寄萍,沒有說下去就回家了。寄萍怎麼樣?”“有一個很不好的消息。”“怎麼,病情很嚴重了?”忽然,羅蘭由春喜陪著,匆匆來到,看見羅明就抱怨說:

“二哥,你來講習班,也不叫我一道!”陶春冰急著問:“寄萍怎麼樣?”羅明搖搖頭,使個眼色,不讓他問,又向羅蘭一揮手,一轉身往食堂走去。陶春冰心中有點明白,歎息說:

“他要將吳寄萍病危的消息瞞住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