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分手之前(2 / 3)

“那當然囉,這還用問?”“你聽到了什麼消息?”“我沒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前天我有事去找楊琦的父親,談了一陣。楊琦的父親悄悄告我說,地方當局認為本縣的左傾青年利用你的威望大搞救亡活動,發展民先,還暗中組織青救會,同外地的青救會互相呼應,在青年中為異黨培植勢力。

地方當局已經向省黨部和第一戰區政治部密報你的情況,請示處理。”“這消息,楊琦的父親怎麼知道?”“他在地方上的關係很多,當權人物中也多是他的學生,所以他常常能夠得到一些別人得不到的重要消息。”“楊琦今天回了一趟家,為什麼楊琦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楊銘誠怕楊琦的嘴不穩,所以沒有告訴他。我現在告訴了你,請你也不要告訴講習班的同誌們。暫時不要使這個消息外傳,較有好處。後天你一走,不再成為他們的眼中釘,關係就會立刻緩和,以後還可以回來作短期停留。保持一種不公開對抗的關係,對你以後來去方便,對咱縣的青年救亡運動也有許多好處。”陶春冰心思沉重地說:“我母親的病不輕,也許活不了多久了。一旦她病故,我接到家中的電報,還要回來一趟。”“以後你隨時回來,隻要不多住,對國民黨的政權沒有威脅,地方上的頑固派人物,包括縣長在內對你還會像平日一樣客客氣氣,表示一定的尊敬。但是你要是住久了,惹他們害怕,加鹽加醋往上報告,引起省黨部或第一戰區政治部的重視,他們就可能找你麻煩。”陶春冰笑一笑,站起來說聲“明天見”,從郭心清的小屋中走出去了。

從郭心清那裏回來以後,陶春冰立即被羅明和張克非邀去,在張克非的房間中開講習班的幹部會議。原來他打算今夜找方中允教授談話,請教幾個問題,現在隻好作罷。陶春冰雖不是講習班的幹部,但因為他深受大家敬重,而且快要走了,所以大家非要他出席今夜的會議不可。

出席會議的除教職員中的骨幹分子之外,在學生中也吸收了黃梅等兩三個人。楊琦在兩個學生的幫忙下忙於編寫歡送戰教團的壁報,沒有參加。大家研究了戰教團和陶春冰走後的工作問題,又一次分析了當前的政治形勢,考慮到政治形勢如果進一步惡化,或縣政府和縣黨部決定解散講習班,應該采取什麼對策。會議進行到將近深夜,才各自回寢室休息。

當陶毒冰回自己的房間時,轉回頭看見羅明跟在他的背後,進到屋中,表情有點沉重。他感到奇怪,趕快問道:

“出了什麼事情?”“我要告訴你一個很不好的消息。”陶春冰暗暗吃驚:“是關於我的?頂多不過是將我驅逐出我的故鄉!”“不是關於你的壞消息,是同寄萍有關係。”陶春冰掩飾不住他的擔心,注視著羅明的眼睛問:

“寄萍下鄉後,病叉重了?是不是快要死了?”羅明正要回答,忽然羅蘭帶著家中的用人老王提著馬燈跑來,一邊呼喚一邊來到陶春冰的寢室門口。羅明趕快向陶搖搖頭,同時使個眼色,顯然他不願使羅蘭知道他要說的不好消息。他回頭向妹妹和老王問道:

“老王,家中出了什麼事?有什麼要緊的,三更半夜前來找我?”老王說:“二少爺,你跟小姐快回去,一回去你就明白啦。

老爺立等著你們回去,還說,今晚你同小姐都留在家中住,不必回講習班了。”羅明在乍然間猜想是父親得到了消息:地方當局接到邊指示,今夜要派軍警搜查講習班,所以派老王來叫他們兄妹倆立刻回家。但是看老王的臉上笑嘻嘻的,毫沒有緊張神色。

他一向討厭老王說話噦嗦,幹脆不再詢問,對妹妹說:

“走,蘭,回家看看!”陶春冰目送著羅明兄妹走後,懷著莫名其妙的心情就寢。

羅明本來要告訴他一個與吳寄萍有關係的重要消息,因為羅蘭跑來,羅明不肯說了,而且不願意讓羅蘭知道,這使陶春冰覺得十分奇怪。他今晚本來很累,但是為著羅明未曾說明的消息,他猜來猜去,很擔心吳寄萍的病凶多吉少,竟使他失眠了。

陶春冰同吳寄萍認識是五六年以前。那時候,寄萍在北平上中學,陶因為在河南將遭到第二次逮捕,逃到北平,開始過投稿生活,在一個偶然的場合遇到一起,開始認識。吳那一年大概十九歲,十分漂亮,在生人麵前帶有內地少女特有的靦腆和羞澀。陶也是來自風氣閉塞的河南,在青年女性麵前也很拘謹。頭一次見麵雖然沒有談幾句話,但吳寄萍給他留下的印象很深,使他沒法忘記。他給吳寄萍留下了同樣深刻的印象。那時全國出版的中心在上海,好似文壇的中心也在上海,隻有上海出版的刊物對全國才有影響。因為文學刊物很少,所以青年人發表作品不容易。有人在上海文學刊物上發表了作品,容易受到青年讀者的重視和羨慕。吳寄萍在本縣讀初中時就常常聽老師們談到陶春冰的名字,不管識與不識,都誇讚他的聰穎過人。在北平第一次見麵,沒有同他多說話,但她不僅喜歡他的風度,而且他臉孔上表露出來的英俊的神氣也使她暗中動心。尤其她很少看見像他那樣光芒逼人的、充滿智慧的一雙大眼睛,使她不敢正視。每次當陶看她時,她都要回避開他的眼光。從那次見麵以後,她的心上經常浮現出他的影子,特別是在她獨自看書的時候,睡覺的時候,他英俊的麵孔和光芒逼人的眼睛經常出現在她的麵前。以後又見過幾次麵,但也沒有深談。有一次她同胡天長和羅明去看陶,忽然羅明拉著胡天長往街口買吃的東西,把她一個人留下同陶談話。她平時有許多問題想當麵向陶請教,可是這時候她感到很窘,而且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害羞和害怕,不敢同陶春冰四目相對,低下頭去,臉頰火熱、通紅,竟忽然心頭狂跳,連呼吸也感到困難。陶春冰敏銳地覺察到她的異常,也很不自然,抓起一本書看起來,不再同她說話,也不敢看她,可是感覺到她的呼吸緊張,還似乎聽到她的心跳聲音。

這年暑假,吳寄萍考上大學,讀的是中國文學係。羅明也上了大學,為著和同學們辦一個進步文藝刊物的事,常去找陶春冰,有時帶著寄萍一道,於是寄萍同他見麵的次數比較多了。自從吳寄萍進了大學,加上參加學生們的救亡運動,她在同陶春冰見麵時不再像從前那樣羞澀和膽怯了。雖然陶春冰比吳寄萍年長五歲,但都是青年,按照社會習慣,吳寄萍對陶春冰滿可以直呼其名,或者叫他“老陶”。然而不但她一個人,連羅明和胡天長等許多相熟的青年學生,都習慣地稱陶春冰為“陶先生”,分明有一種特殊敬意。

有一年的秋天,吳寄萍和同學們到西山的臥佛寺和櫻桃溝旅遊回來,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叫做《退穀遊蹤》,寄給陶春冰請他修改。陶春冰將這篇不到三千字的散文反複看了三遍,正是常說的“愛不釋手”。他不僅喜歡《退穀遊蹤》的文詞優美,充滿詩情畫意,洋溢著青年人的夢想和熱烈感情,而且鋼筆字寫得十分工整秀麗。他特別喜歡她在稿子中夾著的短信,淡而有味,尊敬中含著親切。因為房間裏沒有人,窗外也沒別人,也沒有腳步聲音,他竟然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悄悄她拿起印著紅玫瑰角花的道林紙信箋,在她的名字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又將信箋貼在發燒的臉頰上,停留片刻,趕快拿開。

盡管他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是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他仔細地將《退穀遊蹤》一字一句地推敲一遍,稍加潤色,便給吳寄萍寫了一封回信。他本來可以把稿子寄回,但是他約了一天下午,請寄萍當麵來談。他有許多話,有滿胸懷愛慕的感情,在短信中沒有流露一個字兒。

這封信發出後的第三天下午四點鍾以後,陶春冰正在望眼欲穿,忽然聽見公寓門外有黃包車的鈴聲傳來。陶春冰趕快向大門望去,心中一喜,同時眼睛驀然一亮:果然是她!公寓裏沒有電話,吳寄萍也沒有事先寫信,好像是從天上飄然而至。她今天穿一件樸素淡雅的半新花旗袍,上罩開司米紫紅緊身小毛衣,敞開前胸;腳上穿一雙過膝長襪,半高跟白色皮鞋;手中提一個女學生們常用的花布包,輕巧適用,大小適中。她滿麵堆笑,略帶靦腆,同站在台階上迎接她的陶春冰打個招呼,跳上台階,輕輕地一握手,隨即將一股淡淡的芳香和喜悅帶進了陶的屋中。

吳寄萍在河南來北平的學生中是出名的漂亮,而今天在陶春冰的眼中,她的漂亮更超過往日。他有一個習慣,獨自坐在房間看書時,喜歡點一支留蘭香,不是為著香味,而是為著點了一支香好像能夠增加房間中的寂靜氣氛。當吳寄萍同他在書桌邊相對坐下以後,他不敢在客人的豐滿白嫩的臉孔和一雙明亮靈秀的眼睛上飽看一眼,趕快替客人倒杯開水,隨即從抽屜中取出來《退穀遊蹤》稿子。他稱讚了她的稿子如何是一篇很美的散文,也將他稍作修改的地方解釋一下。她聽著那些稱讚的話,感到不好意思,半低著頭,始終回避他的炯炯目光。當陶春冰稱讚她有文學才能時,她搖搖頭,將頭更加低下去,更加避開了陶的眼睛。陶春冰隻能看到她的被剪得十分整齊的短發覆蓋了一半的脖頸已通紅了。

陶春冰望著她的粉紅脖頸,在片刻中不再說話,感到自己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有點緊張。好像為著平息自己的情緒,他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然後重新坐下去,熄滅了桌上的留蘭香,好像他不願使留蘭香破壞了從吳寄萍身上散發的那種似有若無的美妙香味。

吳寄萍從少年時起就受到同鄉教育界和知識界的輿論影響,很景仰陶春冰,認為他這人很有才華,知識豐富,思想進步。兩年前在北平初次見麵時候,她心中暗暗吃驚:竟然同她想象中的陶春冰幾乎一樣!後來幾次接觸,雖然都沒有機會深談,但是她對他的愛慕和敬重之情與日俱增。隻是,她隻能將自己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心中。她常想,她的秘密心思也許將永遠埋藏下去,直到她的生命終止。今天她來找陶春冰,本來不打算久留,但是經陶春冰一挽留,她就不走了。

陶春冰向她打聽幾位知名教授的教課情況,也打昕學校中救亡運動的各種情況。他們偶然也談到文學上的問題,都是吳寄萍提出問題,陶春冰作回答。黃昏時候,陶春冰請她到東老胡同東口一家小飯館吃晚飯。從飯館出來,有幾個黃包車夫駕著車攔住他們。吳寄萍想乘黃包車回西城,含笑地向陶春冰看了一眼。陶說:

“我送你走一段,散散步。你到北海公園門口坐車吧。”吳寄萍笑著點點頭,對黃包車夫們一擺手,同陶春冰肩並肩一邊小聲閑談一邊往北海公園走去。北海公園門口停放著很多黃包車。吳寄萍沒有提起坐車回西城,陶春冰也不提起。

走上了橫跨北海與中南海之間的石橋。這石橋略呈弓形,但是對黃包車和自行車都無妨礙。橋南北的大片荷花雖然早已開敗,但是綠葉依然很旺,清氣襲人。他們來到橋的南邊,倚著漢白玉石欄杆,欣賞瀛台一帶的、朦朦朧朧的亭台樓閣和湖光山影,默默地觀賞很久。那天是陰曆七月十五,晴空蔚藍,皓月當空。雖然不過八點多鍾,但是橋上的行人不多,這樣的環境使他們靜立在石橋上各自產生了許多心思。陶春冰望一陣天上皓月,又望一陣湖心月影,又不能自禁地打量著寄萍的臉孔。寄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把臉略微地偏向別處。但是她憑著一種特殊的感覺,知道他仍在凝望著她。她隻好回過頭來,膽怯地笑著問道:

“陶先生,你在想什麼呀?”“我在想蘇東坡的一句詞。”“哪一句詞?”“明月幾時有?”“啊,下邊緊接著是‘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剛才想起來的隻是這第一句,以下的句子以及全詞,我雖然都記得,但是我沒有去想。”“啊?……為什麼你隻對這首詞的第一句感到興趣?”陶春冰望著她笑而不答。吳寄萍又一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是她看出來他的眼睛裏傳出來的那些神秘的、不曾說出的語言和感情。她以青年女性對男性特有的敏銳感覺,看見他明亮的眼睛裏有一種使她局促和害怕的感情在燃燒。她又一次避開了他的目光,好像是望著在湖心蕩漾的明月出神,其實她什麼也沒有看,隻是心中有點莫名其妙的慌亂,隻是要避開他的很不平常的逼人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