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分手之前(1 / 3)

第二十六章分手之前

“我的那位已經犧牲了的詩人朋友,”陶春冰說道,“他所講的‘紅燈籠的故事’就到這裏結束了。我最近得到一個不幸消息,他在魯西北新開辟的遊擊區,被日寇包圍,在夜間突圍時馬失前蹄,被敵人俘虜,堅貞不屈,被綁在樹上燒死。他雖然過早地犧牲了,但是他開辟一個遊擊區的功績卻留在人民中間,而他的‘紅燈籠的故事’也永遠銘記在我的心上。”陶春冰向聽眾輕輕一點頭,退下講台,在會場前邊的一個角落裏坐下去。他的麵前,是桌上一盞熄了對煤油燈。

同誌們沒有—個人首先打破這沉默空氣。有的在沉思,有的流露淒然的微笑,有的一動不動地低垂著頭。半天,才有幾個人想起來應該為說故事的人鼓掌,但掌聲非常稀疏。在此刻,許多人的情緒是既沉重而又興奮。

羅蘭偷偷用手絹沾幹眼睛,然後才注意到陳維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前邊去,同林夢雲膀靠膀坐在一起。這個一心要去武漢的小姑娘,因為陶春冰今天決定先往徐州走一趟,然後去武漢,不能夠帶她一道,她的心中很失望,開會時拉著王淑芬悶悶地坐在最後一排。此刻羅蘭回頭看見她的兩頰上流著兩顆淚珠,像傻了似地凝視著主席台桌上的那盞不亮的煤油燈光,但是站在主席台上講故事的人已經沒有了。林夢雲俯著身子,一隻手支著右腮,鎖著眉頭,咬著下唇,慢慢地向左右轉動著濕潤的眼睛。羅蘭的含著憂鬱神色的眼光離開了林夢雲和陳維珍,向坐在陶春冰旁邊的楊琦望去,看見他通過打開的窗戶,向著黑暗的遠方天空凝望。羅蘭的心中胡猜:他在想著什麼呢?忽然聽見坐在前邊的黃梅把指關節捏得輕輕響了幾下,隨即有點不夠滿足似的,向陶春冰問道:

“故事已經完了麼?”陶春冰低聲回答:“完了。”隨即他看出來黃梅仍然不滿足,又補充說:“生活是沒有終止的,曆史是沒有終止的,不過以後是另外的故事了。”陳維珍搶著問道:“那個老頭子同兒子們能夠打敗敵人麼?”陶春冰望著她笑而不答。

羅蘭向陳維珍小聲責備:“你真是小孩子,聽了故事老喜歡打破砂鍋璺(問)到底!”黃梅問道:“陶先生,打敗敵人以後,這兩個兄弟還會自己打仗麼?”陶春冰在心中一動:“黃梅考慮問題的思路畢竟不同!”他知道這是許多救亡青年們共同關心的重大問題,然而他不能夠作出預言,隻好回答:

“我的那位朋友是在‘雙十二’和平解決後不久,在一天夜裏講的‘紅燈籠的故事’,第二天黎明就往遠方去了。他的‘紅燈籠的故事’已經結束了。”會場中的空氣開始有些兒活動了。羅明從昏朦朦的燈影下站起來,帶著感慨的微笑望一望滅色說:“暴風雨真是快來了。”隨即他叫大家把吹熄的蠟燭點燃,並且做著手勢說:

“起來,我們唱一支快活的歌子換換空氣,請楊琦領唱,要唱個雄壯的!“當楊琦領唱,大家正在唱一支遊擊隊歌的時候,坐在後排的郭心清不聲不響地來到陶春冰的身邊,悄聲說道:

“散會以後你到我住的地方,有幾句話同你談談。羅明也去,我也已經告他說了。”陶春冰感到詫異,在郭心清的臉上打量片刻,猜不透有什麼緊急的事兒商量,小聲問道:

“明天談不可以麼?戰教團明天走,我今晚想同方先生深談一下,聽聽他對於目前一些重大問題的看法。”郭心清說:“你到我那裏淡話用不了多久,然後你再同方先生深談。”陶春冰越發感到奇怪。盡管他已經是一個在全國讀者中有一點名氣的青年詩人,在本省青年中的影響更大,但是他近兩年中兩次回到家鄉來,對郭心清這個人總是十分尊重。這種尊重,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郭是領導這一帶地區的兩三個核心人物之一,而且也因為他通過同郭的經常接觸,佩服郭觀察和分析問題的細致和深刻,在關鍵時候能夠保持冷靜的頭腦,而這是二卜來歲的青年人最難得的。陶春冰望一眼郭心清悄悄離開會場出去的背影,不禁在心中暗自問道:

“有什麼新的情況,必須在今晚同我談?”近來,陶春冰也在考慮著許多問題,除他個人的工作問題使他感到彷徨和苦惱之外,還有一些比較重大的問題壓在他的心上。他約好今晚同方中允教授談話,也是想聽一聽方先生對一些重大問題的看法。現在郭心清找他談話,要談什麼問題?是僅僅同他個人有關,還是與整個局勢有關?

晚會很快就結束了。陶春冰同羅明打個招呼,廝跟著向院裏走去。在院中他等候著方教授,從會場走出,向方說道:

“方先生,我現在有點小事,大約一個鍾頭後到你那裏去,同你談談。”方中允點點頭,笑著說:“好,我等候你。”陶春冰叉回頭向羅明問:“你帶有紙煙麼?”羅明回答:“小賣部的老頭還沒有睡,我再買一包帶去。”於是他們在走出大門以前,先向學校的小賣部走去了。

他們穿過一條背街,到了郭心清居住的小屋以後,被主人親熱地讓在小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羅明先拿出來大半盒“哈德門”,往桌上一扔,說道:

“抽吧,抽著紙煙再談。”郭心清抽一支紙煙噙到嘴裏,劃一根火柴點著,用力抽了一大日,然後笑嘻嘻地說:

“這一口很過癮,我已經半天沒有抽煙了。”羅明問:“又窮得連買紙煙的錢也沒有了,”“很遺憾,從昨天就不名一文了。”“你們的學校裏不是前幾天才發過薪麼?”郭心清笑一下,小聲說:“有一位同誌是在鄉下教小學的,教育局對他有了看法,不好再留在地方上,隻好讓他往解放區去。我領到的代課薪水本來不多,放在口袋裏還沒有暖熱,全送給他作路費了。”“你的身上不名一文,這個月的生活如何維持?”羅明說,隨即點著一支煙,“幹革命雖然不怕窮,飯總是要吃啊!”“活人不會給尿憋死,不過這一個月我媽要苦一些。好在她老人家已經習慣了,什麼苦都能吃,從來不抱怨我一句話。”羅明從口袋裏掏出來五塊錢一張的法幣和一盒“哈德門”,遞給郭心清,笑著說:

“你暫且用吧,用完了我再替你想辦法。”“你真會雪裏送炭。隻是你已經多次雪裏送炭,我簡直有一點不好意思。”陶春冰捕言說:“羅明從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鬥爭卻利用封建地主家庭作為進行革命活動的有利條件,這就是現實生活中的辯證法。”大家相視一笑。

郭心清對羅明說:“今晚上的會開得很好,那個紅燈籠的故事能夠引起大家深思。我找你來,沒有別的事,隻是要告你說,今晚歡送戰教團的會因為是好幾個救亡團體聯合舉行的,很難想象不混雜有不可靠的人,今晚散會後就有人將開會的內容報告給縣政府和縣黨部了。你要連夜同講習班的幾個同誌開會討論一下,明天講習班全體同學出城為戰教團送行,喊什麼口號,貼什麼標語,都要商量好,既要宣傳抗戰,又不要給反動分子抓到把柄。目前不要低估反動、頑固派的力量。他們從上到下掌握著一套完整的政權。昨天我的一位朋友從鄂東來,路過這裏往延安去,說國民黨新派了一個名叫朱懷冰的貨色做湖北省政府鄂東行署主任,十分反動,專門同共產黨製造摩擦,破壞救亡工作,已經有救亡青年被抓進監獄。這裏行政上仍歸河南省政府管,如果派來一個很反動的潢川專員,或者將專員地位提高稱為豫南行署主任,並非不可能的。雖然這一帶是五路軍廖磊將軍的防區,但廖磊是安徽省主席,在行政上和黨務上他不能過多地幹預河南省。這就是我們做救亡工作所處的複雜條件,過分希望在潢川的廣西駐軍給我們很多支持,並不可靠。目前雖然有了台兒莊的大捷,但是這隻是一次局部戰役,不能影響整個戰局。日本人在台兒莊受挫之後,必然會很快組織力量,進行新的進攻。未來戰局的發展,很難預料。我們必須學會韌性戰鬥,不要使講習班過早地被國民黨政府下令解散。你看,是不是應該這樣考慮?”羅明一向很佩服郭心清考慮問題的冷靜和周密。他一邊聽一邊不住點頭,隨即站起來說:

“你說得很對。我現在就回講習班,趕快跟同誌們談一談。楊琦擬了十幾條歡送戰教團的標語,我們得仔細推敲一下,不要給人家挑出毛病。今晚楊琦還要寫出來幾十張,明日一清早就在大街上和城門口貼出來。”郭心清對羅明微微一笑,轉向陶春冰,用眼色示意他稍留片刻。等羅明走後,他向陶春冰問道:

“你真要到徐州去?”陶春冰回答說:“不,我必須趕快到武漢去。前幾天因為台兒莊大捷,我很想用記者身份到徐州前方看看,但是今天我想了想,又決定不去徐州了。明天送戰教團走,後天我就去武漢。”郭心清笑著說:“我也想請你趕快去武漢。你既然已經這樣決定,那就早走吧。日本人近來差不多天天對武漢大轟炸,你得特別小心,炸彈落到頭上可不輕鬆。”陶春冰心情沉重地說:“日本人想迫使國民黨投降,所以一麵對武漢不停地進行大轟炸,一麵在積極準備沿長江麗岸西進,占領武漢。我軍雖然在台兒莊大捷,但不能決定大的戰局。看來日本人不久還會向徐州進攻,然後沿隴海路繼續西進。抗日戰爭的嚴峻階段和抗日統一戰線的真正考驗,大概是在徐州和武漢失陷之後。我須要到武漢解決我的工作問題。我這一次回到家鄉,一則羅明們留我在講習班講課,二則我的老母親有病,停留的時間較長,開封的同誌們一定會對我有意見,我心中明白。我的性格上有缺點,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情調。前幾天因為台兒莊大捷,使我太激動,所以我很想以新聞記者的身份去台兒莊戰場和淮河前線看看,寫幾首熱情奔放的長詩。守淮河前線的是於學忠的第五十軍,雙十二事變時我同北平的一群愛國青年到了西安,和東北軍的中下級軍官的關係很好,所以很想先去台兒莊,再轉往符離集一帶的五十一軍防地。但是現在我不能不打消這種浪漫主義的熱情和夢想,趕快往武漢去。”郭心清說:“你打算留在武漢工作麼?”

“我希望能留在武漢工作,但是工作問題的決定權並不在我。我的肺病還沒有好,有時痰中還帶血絲,就身體條件說,我留在城市可以邊工作邊治病。就我的特長說,讓我做文化工作,也許對抗戰文化會做出一些成績。但是,到武漢看吧,我自己的要求有什麼用呢?”定後天去武漢,我要對你說的話就沒有必要說啦。希望你到了武漢以後,關於抗戰大局方麵有什麼新的重要情況,來封信告我一點。國民黨對郵件檢查很嚴,不需要你寫得很明白,隨便輕描淡寫地帶一筆,我就清楚了。”“我到武漢以後,如果知道了新的重要情況,自然會寫信告訴你的。小郭,你是不是聽到了地方上對我有不好的消息,所以你今晚叫我來談體己話?”郭心清笑一笑,深深地抽一口煙,若無其事地回答說:“有人告我說,縣黨部和本縣保安大隊部都有人打聽你是不是最近離開,引起了我的警惕。縣黨部是cc係統,保安大隊掌握在複興社手中,這兩方麵都不高興你在家鄉停留太久,希望你趕快離開,所以我想,你還是早日離開為好。像你這樣人物,在本省是有名的左翼文化人,在全國是知名的青年詩人,平日的政治麵貌他們很清楚。由於你的社會地位,表麵上不得不對你客客氣氣,實際上你是他們的眼中釘,暗中監視著你的言行,這是公開的秘密,誰不知道?隻是在目前抗日救亡鬥爭的高潮時期,他們不敢隨便對你怎樣。這兩三天,因為戰教團的事件,出現了新的情況。我們在估計形勢時,犯了主觀主義的片麵性。我們原以為可以利用戰教團的影響,促使本縣的救亡鬥爭向前發展一步,沒有料到對方早有準備,事先報告了第一戰區政治部和河南省黨部,使縣政府敢於不允許戰教團在咱縣活動,實際上是驅逐戰教團離境。這是抗戰爆發以後,本縣的抗日進步力量跟頑固力量第一次公開較量,我們因為考慮不周,暫時受挫。我擔心戰教團的事件會有連鎖反應。

你考慮到這一點麼?”陶春冰的心中一動,覺得郭心清考慮問題很深,他自己竟然沒有作多的考慮。現在他敏銳地想到了戰教團從此以後在豫南各縣開展工作的許多問題,立刻問道:

“你認為這件事是一葉知秋麼?”郭心清輕輕點頭笑著說:“當然有一點秋意。說是‘秋意’,恐怕不恰當,應該說是春寒。我認為重要的是,戰教圃在咱縣被驅逐出境,不會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大概接下去會出現連鎖反應。”陶春冰低頭想了片刻,然後望著小郭說:“‘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你在地方工作,所以考慮問題比我細致得多。

會出現連鎖反應的現象,我就疏忽了。”“我長久在地方工作,養成的嗅覺同你們不一樣。我們在地方上活動,既要日夜想辦法開展工作,也要盡量避免損失。

所以看見戰教團剛來到就受挫折,我不能不立刻想到不會是孤立現象,必會有連鎖反應。至於連鎖反應有多大範圍,我現在還不能肯定。”陶春冰說:“連鎖反應會有多大範圍,一要看大形勢,二要看各縣的具體情況。目前大的形勢還不允許國民黨掀起反共高潮,全麵取締群眾的抗日救亡運動,所以我認為戰教團事件的連鎖反應不會很大。明天戰教團乘汽車前往信陽,信陽的政治條件比咱縣好,至少可以不擔心在信陽也被驅逐!”陶春冰苦笑一下,憤憤地罵道:“他媽的,連進行救亡工作的自由也沒有!”“你決定後天去武漢?”“明天我回家去看看我的母親,取幾件換洗衣服,後天早飯後搭汽車往信陽。在信陽不多停,搭火車轉往武漢。”“這樣很好。我擔心的是,本地頑固勢力在戰教團的問題上勝了一著棋,跟著的連鎖反應會表現在兩個方麵,一個是講習班能不能再辦下去,一個是關於你的問題。”“關於我的問題?”郭心清輕輕地將頭一點,笑而不言。但是從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