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舅甥如父子,他把寄萍看得跟自己的女兒一樣,我從前還不了解。可是他同寄萍的政治立場距離很遠,人的思想感情真是複雜!”“陶先生,我二哥正在等你,你現在就去俺家吧?”“走,現在就走。”陶春冰鎖好門,叫羅蘭再去催張克非,自己先去羅家。臨走出大門時,他囑咐講習班的把門老頭替他雇一輛往信陽去的平頭土車,明天一早上路,趕到十裏鋪吃早飯。剛離開講習班的大門不遠,遇見黃梅從街上回來。他問道:

“黃梅,小林不是同你一道上街買東西麼?”黃梅說:“小林知道你明天一早就要動身,買過東西後她回家去了。她說借了你一本書,回家去取來還你。”陶春冰笑著點點頭,繼續往羅宅走去。走進羅明的書房,郭心清已經先到了。坐下以後,陶春冰就向郭心清問道:

“小郭,社會上對戰教團被趕走這件事有什麼反應?”郭心清微微一笑,說道:“同情抗日救亡工作的廣大教育界和進步知識分子感到憤慨,頑固派和縣黨部的人感到高興。”陶春冰點頭說:“這是我意料中的。”羅明說:“還有一個新情況,你不會料到。”“什麼新情況?”“讓小郭告訴你吧。”郭心清正要說話,張克非來了。等張克非坐定以後,郭心清說道:

“李醒亞昨天下午回來了。他一到家,以縣長為首的本縣黨政官紳,紛紛前去看他,一致表示歡迎他在國難期間回來為桑梓服務。今天中午,官紳們都在縣政府東花廳設盛宴為他接風。他這次回來,據說帶有本省黨政要人的幾封信,要本縣黨政方麵與他同心協力,共濟時艱。到底這次回家鄉來有什麼目的,有什麼計劃,我雖然沒有聽到消息,但已經猜到八九。”張克非問道:“你看他回來的目的是什麼?”“他的目的是要在這種混亂年頭,掌握住地方實權,一麵反共,一麵抗日。抗日是半心半意,反共是頑固到底。”張克非佩服小郭的意見深刻,接著又問:“你的判斷有什麼根據?”“一·二八戰事爆發以後,國民政府逃到洛陽。他以為抗日戰爭會打下去,趕快從開封回來。因為上邊有綏靖公署和省政府的要人撐腰,地方上有一部分反共的士紳擁護,他搞了個八區聯合辦事處,企圖將各區的實權抓在手中。後來,蔣介石跟日本人簽訂了屈辱賣國的《淞滬停戰協訂》,中日戰爭沒有打下去,他想渾水摸魚的條件不成熟,加上前任縣長跟劉峙的老婆有親戚關係,他想將縣政府架空起來,遇到縣長的拚命抵製。他的野心沒有得逞,隻好回開封繼續辦私立晨光中學。現在他認為真正的好機會來到了。必須搶在日本人來到之前,將地方的軍政大權抓到手裏,既抗日,又反共,建立封建法西斯割椐。他打算先由一個縣開始,等到站穩腳跟,再向周圍鄰縣發展,還要同國民黨在鄂東的反共勢力連成一片。

目前的縣長沒有有力的後台,不是他的對手。聽說他不但得到國民黨政府和省黨部要人的撐腰,也同本省複興社接上了鉤,都在反共的目標下支持他回到地方上來。”張克非說:“小郭的分析很深刻。今後我們的工作環境更複雜,條件也更困難了。地方各界士紳會擁護他麼?”小郭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大多數都會擁護他。”“為什麼?”“不得意的士紳如程西昌之流,想依附他改變地位。比較得意的士紳擁護他對自己沒有損失,隻有好處。地方上思想進步的人們對他沒有興趣,但是也沒有力量反對他,隻能冷眼旁觀。關於他的回來,我所知道的情況就是這樣。”羅明望著陶春冰問:“你對李醒亞回來這件事是怎麼看的?”陶春冰說道:“小郭的分析很對。我認為我們要從目前的全國形勢和階級動態兩方麵看待李醒亞回來的問題。從全國形勢說,台兒莊大捷隻是一個局部戰場上的勝利,不能改變目前中日戰爭的整個軍事形勢。這一軍事形勢,稍有眼光的人都很明白,國民黨當局也是清楚的,可能日本人沿著長江和隴海路繼續西進,迫使蔣介石投降。如果日軍的主力沿長江西進,很可能攻陷武漢。我們這裏是武漢的外圍,大概要淪為戰場。人們除害怕中日雙方的軍隊作戰會影響大別山區之外,也害怕漢奸、土匪,還害怕共產黨起來。這就是當前本縣的階級動態,或者說是本縣中上層的社會心理。所以李醒亞這次回來,受到許多人的歡迎,是因為本縣的中上層的士紳中需要一位強人。大家的階級利益需要他,對他的回來抱有幻想。

差不多是同樣的原因,主要是反共需要,據說省政府、省黨部,還有第一戰區政治部,都有人給他支持。所以,你們在地方上開展救亡工作,今後必定更加困難,要作兩手準備。”羅明點頭說:“當然要兩手準備。到不得已時,隻好將大部分同誌介紹到延安和遊擊區。廖磊那裏,目前國共合作的形勢較好。他那裏辦了一些培養青年幹部的訓練班,還成立了許多青年救亡團體。必要時,可以通過我們同潢川的關係,介紹一些同誌前去。”張克非說:“不管本地的形勢如何變化,救亡工作如何受挫折,可是我們幾個月來的工作並沒有白費。我們以平津同學會為基礎,幾個月來辦講習班,組織民先、青救會、婦救會,向群眾宣傳救亡,都有收獲。我們鍛煉了自己,傳播了革命種子,給一個閉塞沉悶的山城輸入了清新空氣。我們的工作受挫折隻是暫時的,局部的。放眼全國,放眼未來,抗戰必勝,革命必勝!”陶春冰將桌子用力一拍,笑著說:“說得好!說得是!我們永遠要充滿著革命的樂觀!我一直認為,現代中國的嚴冬季節已經過去,目前正進入春暖花開的時候。在春曖花開的時候,雖然局部地方會發生疾風暴雨,還會發生冰雹,但不能改變春天的整個天氣形勢。”郭心清說:“李醒亞回來以後,要站穩腳跟,樹立他的勢力,開始他的反共活動,至少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我們今天談的這些話,隻有我們知道,不在青年中傳播。我們幾位比較負責的人,當然積極考慮兩手準備,但是不能對一般青年露出一點風聲。”張克非說:“我想,最好在本城的重點學校中留下我們的一位得力同誌,隻是為方便溝通消息,不負責開展工作。”郭心清笑著說:“這個同誌我已經想好了。”“誰?”張克非和陶春冰同時問道。

“吳寄萍比較合適。”郭心清用火柴點燃了因潮濕而熄滅的半截紙煙,猛吸一口,然後帶著愉快的笑容接著說:“聽說寄萍的病有了起色。將來如果她的身體康複,可以到女師做語文老師。她在本縣一向有才女之名,在大學中文係又讀了三年,隻要她願意教書,請香齋老先生說句話,女師一定歡迎,也會受學生歡迎。”羅明說:“這樣考慮很好。我萍姐可以住在我家裏,離學校不遠,飲食起居都有人照顧,治病也方便。我的政治色彩太鮮明,自然非離開本地不可,不管什麼地方需要我,我都去。”陶春冰問:“不把羅蘭帶出去?”“她一則自幼嬌生慣養,目前還不能過艱苦生活,二則她是我父親的掌上明珠,我最好不帶她一道。我父親一定會希望她去大後方考大學,上一個名牌大學。她讀書很有才分,像我萍姐,就讓她進大學讀書吧。在後方的學生中,她也會得到鍛煉。在大學中,我們需要擁護抗日、擁護進步的學生。將來抗日勝利,建設新中國也需要知識分子。”大家都微笑點頭。郭心清望著陶春冰說:

“你這次回來,雖然隻停留了個把月,但是起了很好的作用。你在家鄉青年的心目中是很有威信的,所以你的談話,你的分析問題,都受到特別重視。尤其是你在講習班講通俗哲學,每星期講兩次。每次講課,各救亡團體都有人前來旁聽,留給人們的印象很深,對我也有很大啟發。這是一種啟蒙的理論教育,其影響必定是很深遠的。我希望你到了武漢以後,給我來一封信,分析當前抗日的政治和軍事形勢。為防備國民黨郵政檢查,有些話可以說含糊一點,我會看懂的。”“我一定給你寫信,一定寫信。”郭心清在基層的地下工作人員中是一個愛用腦筋的人,有許多問題他不明白,卻無處請教。例如關於統一戰線的問題,他對幾個月前王明在武漢《新華日報》上發表的幾篇文章,就有意見。但他知道王明是中央的一位重要領導人,不敢隨便議論。還有其他各種問題,他都希望陶春冰到武漢以後能夠寫信告訴他一點內情,但是這些疑問,此刻都在他的心上打個回旋,因為同他眼前的工作沒有直接關係,都不提出來了。

他們又繼續商談關於今後救亡工作的一些問題。到了上燈時候,楊琦、馮永青和黃梅來了,開始為陶春冰舉行餞行的小酌。在晚飯時候,羅香齋叫春喜將剛收到的電報送給羅明。

這是醫學博士張宗景從鄭州發來的電報,說他將攜眷經駐馬店轉回家鄉,日內可到,請費心安排住處。羅明十分高興,立刻將寄萍近日病情已有起色和張博士為寄萍治病的消息告訴大家,使送別的酒席上增加了快活氣氛。楊琦舉起杯子說:

“在我們這一群救亡青年中,我知道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不同情寄萍姐。來,讓我們為她的早日恢複健康幹杯!”為要整理行裝,陶春冰一吃畢晚飯就回到他的住處了。

羅明一向同他的感情特別好,而且對他比較了解,很敬佩他的才學,所以今晚在胸中填滿了惜別的感情。隻是為著革命的需要,陶必須去武漢,他必須留在故鄉,所以都沒有說一句惜別的話。對著煤油燈坐下以後,羅明問道:

“你帶的行李不多吧?”“很少。有些不打算帶的書籍,還有舊鞋子、破襯衣,請你明天轉給郭心清,他也許還有用處。”“你估計到武漢後,你的工作問題就可以決定了麼?”“我沒有十分把握。我有我的缺點,也有內心的痛苦。但是關於我的事,不談好了。”羅明看見陶春冰的神色很沉重,一雙大眼睛上似乎還蒙有一層淚光。他不敢再問,同情地苦笑一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