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不要把暫時的人事矛盾和苦惱放在心上。我相信你,將來你會做出我們許多人做不出的成績。”陶春冰沒有說話。他的心中既充滿痛苦,也充滿自信。
羅明又說:“我們能夠遇到民族解放戰爭的偉大時代,很不容易。我們不但遇到了,而且親身參加了。你是詩人,我希望你將來寫出一部長詩,反映出我們這一代青年的精神麵貌。”陶春冰搖搖頭,說:“我的生活不夠,認識的不全麵,也不深刻。我也考慮過將來如何表現這一代青年人的精神麵貌,但那是幾年以後的事,我目前暫不考慮。”羅明看出來陶不願多談自己的工作問題,便從桌邊站起來,準備要走,但又笑著說道:
“請你給我萍姐寫封信留下來,我陪張大夫去給她看病時帶去。她一向對你的印象很好,可以說是你的一個崇拜者。
你寫封信鼓勵她安心養病,必會增添她戰勝病魔的信心。她在鄉下是很寂寞的,看見了你的信,哪怕是短短的幾句話,也會給她很大安慰。”“這信我一定寫,明天早晨我臨走時交給你。”羅明又說:“為著不引起社會注意,明早隻有幾個人給你送行。什麼人給你送行,我去同張克非研究一下。”“其實,一個人也不要送行,讓我悄悄走掉好啦。”羅明沒有做聲,匆匆走了。
陶春冰本來考慮是否在他離開故鄉前給吳寄萍留下一封信,一則向她辭行,二則祝願她早日康複。經羅明一提,他不再猶豫了。他回到桌邊,重新坐下,取出信紙,考慮如何寫信。
從他第一次同吳寄萍見麵,幾年來寄萍留在他心上的美好印象,特別是金鼇玉鯨橋上的並肩賞月,往事曆曆,全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後悔自己不該那樣膽怯,不該那樣竭力控製住自己心中燃燒的感情。他想得很多,仿佛回到了當時的橋上情景,仿佛吳寄萍就站在他的旁邊,仿佛聽見了吳寄萍的短促呼吸,仿佛又經曆了一陣奇妙的對月無言,於是他的心頭禁不住一陣狂跳。但是片刻過後,他似乎恢複了理智,感到惘然。眼前隻有孤燈一盞,信紙一頁,吳寄萍的幻影消失了。他想,今後,那樣相見的機會,那樣美妙的時刻,大概永遠不會有了他開始低下頭去,給吳寄萍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明天一早就前往武漢,到武漢後再給她寫信告訴她一些情況,寄給她幾本新書。他還在信中說,國家充滿希望,她的健康和幸福也充滿希望,祝願她在山中安心養病,等到打敗了日本鬼子,他們重新回到北平,重新憑著白玉欄杆站立在橋上,對著明月談心。有時凝視著瓊島和平靜的波光沉默,但仍然在心中交談。他希望那樣的日子重來,等待著那樣的月夜。
他的信充滿著青年人的熱情,又很含蓄,像一篇值得反複品味的散文詩。他將信重讀一遍,補上一個漏字,然後封好,寫好信封,暫時放進抽屜。剛剛做完了這件工作,忽然聽見有人在門框上輕輕地敲了兩下,隨即有一個他非常熟悉的、像音樂般的少女聲音叫道:
“陶先生!”陶春冰轉過臉孔,用點頭和微笑歡迎林夢雲,卻不由得說出一句話:
“我猜到你會來!”林夢雲的臉紅了。她趕快從花布書包中取出一本書,遞給陶春冰,說道:
“陶先生,這是你的《母親》,我已經看完了,現在還給你。”“這本小說我不要了,送給你作個紀念,請你留下好啦。”“這是你喜歡的一本小說,我怎麼好要呢?”“正因為是我心愛的書,所以才送給你作為紀念。”林夢雲喜出望外,說:“陶先生,我真心感謝你!我也有一樣東西送你,夾在這本書裏。”陶春冰拿起《母親》一翻書頁,忽然有一件沒看清的東西落到地上。他趕快彎腰從地上撿起來,卻原來是一枝壓幹的花子,是中學生做的花枝標本,枝葉與花瓣完整,隻是褪色了。
他拿著花枝看了看,向林夢雲笑著問道:
“這是什麼花兒?”“我也不知道。去年春天我在山坡上采來的,當時紅花綠葉,十分好看。可惜如今這花和葉早已幹枯,也完全褪色了。
陶先生,你要不要我送你的這個禮物?”“當然要,當然要,好極了!”“要是一枝剛采來的鮮花送給你才好哩,可惜已經幹枯了。”“花雖然幹枯了,可是經你的手送給我,你又給它新的生命了。”“陶先生,你真是一個詩人,說出的話來帶有詩意。”“本來是生活中充滿著詩。”“難道在戰場上炮火連天也是詩麼?”“你可以把戰場生活看做是一千首壯美的詩。”“難道咱們的救亡生活,也有一點詩意麼?”“假若被杜甫遇到,他會寫出一首十分感人的詩。”“喲,你的話真有意思!高爾基在《母親》中寫的故事也是658詩麼?”“這本書的藝術價值就在於他是歌頌十月革命前俄國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鬥爭生活,一位革命工人的母親由不覺悟到覺悟,由害怕革命鬥爭到勇敢地參加革命鬥爭。這當然是一首充滿激情的、充滿時代感的色彩壯麗的詩。你想,難道不是麼?”“啊,當然是!經你這麼一說,我更喜歡高爾基的這本小說了。陶先生,在你看來,我們在講習班的生活也是詩麼?”陶春冰回答說:“在講習班的這段生活,隻是你們參加抗日鬥爭生活的開始,是一部色彩豐富和波瀾壯闊的長篇敘事詩的開始部分,或者叫做序曲,當然也很有意義,但是真正展開這首敘事詩的主要章節還在以後。我希望你們用你們的飽滿感情和充實生活寫好這一部長篇敘事詩的序曲,然後接著寫下去,用你們的全部心靈,也用你們的血和淚,寫成這一部長篇敘事詩。不能停頓,不能消沉。不管遇到多大困難和挫折,要堅持將這部長詩寫完。”“陶先生,你說得太好啦,我一定昕你的話!”“我們生活在這偉大時代裏,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生活既參加集體寫詩,也自己進行寫詩。縱然我們分手了,不在一地,遠隔山南海北,不通音信,也仍在共同寫這部愛國主義的偉大英雄史詩。”“你走了以後,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再見麵呢?”“現在看來,打敗日本鬼子大概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中國要獲得民族解放,必然要犧牲很多很多人。在前方要犧牲,在後方也要犧牲。大概會犧牲幾百萬,也許上千萬的中華兒女,我們才能夠打敗日本帝國主義,獲得民族解放。倘若我們都能看見抗日戰爭勝利,我們自然有機會見麵。不過到那時,小林,我們共同創作的長篇敘事詩已經進入尾聲了。”林夢雲正像許許多多內地小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少女一樣,懷著單純而天真的思想感情剛走上救亡道路,根本沒有想過抗日戰爭須經過許多年、犧牲上千萬人,才能勝利。盡管陶春冰說話的聲調很平靜,也沒有特殊的表情,但是林夢雲的心頭卻猛然沉重起來,眼睛裏不由得浮出淚光。她希望未來的事情不像陶春冰說的那樣可怕,趕走日本鬼子的時間不會那麼長,特別是她不願在心中秘密崇拜的這位詩人會遇到不幸。
平時她不敢正麵看他的光芒照人的大眼睛。每當她單獨與陶春冰四目相對時,她總是咬著嘴唇,微微地低下頭或偏轉臉孔,有時甚至不由得臉頰緋紅,自己感到連呼吸也有點緊張。
但現在想著可怕的抗戰現實,平時單獨在陶春冰麵前常有的那種奇怪的心理狀態投有了。無言地望著陶春冰過了片刻,她要求他在‘母親》的扉頁上題字簽名,並且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
“陶先生,你以後還會記得我麼?”陶春冰笑著說:“怎麼會容易忘記了呢?我將來不管是看見天上的明月,或看見山腳下和稻田邊的溪水,都會想起你。”林夢雲的臉忽地紅了。
陶春冰在麵前放好《母親),本想在封麵上按習慣款式寫出一般的贈書簽名,但是他遲疑一下,靈思一動,在空白的環襯頁上寫道:
這是一本鼓舞人為崇高理想而團結鬥爭的書,也是我心愛的書。我將他從北平帶到開封,從開封帶回故鄉。
如今我將它留下來,莫以為我是贈給故鄉的明月和流水,我是珍重地贈給一位開始走上鬥爭生活的年輕人。
陶春冰將題的這幾句話重讀一遍,寫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然後將《母親》交給小林。林夢雲聽了詩人讀出的題詞,十分激動,接到書以後,又親自將題詞默讀兩遍,連說“謝謝”,不覺將書本貼在自己的胸脯上,含著熱淚說:
“陶先生,我一定按照你的話生活!”陶春冰將林夢雲送到門口,重重地握手片刻,望著她臨走出小院時又回頭看他一眼,再一次互相揮手。然後他回到寢室,將要帶走的東西收拾好,不帶走的東西另打一包,準備交羅明轉給小郭。等到他將東西整理停當,已經是深夜三更了。
第二天黎明,羅明、張克非、楊琦和一群學生陸續來到陶春冰的寢室,然後將他送出大門。婦救會的馮永青也騎自行車趕來了。陶春冰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交給羅明,羅明笑著說:
“我以為你昨夜忙著整理東西,把寫信的事情忘了呢。”“我怎麼會忘記這件事?昨晚回到寢室裏,第一件事就是寫這封信。剛才我忙著同大家說話,所以沒有馬上把信掏出來。”羅蘭看見了信封上的字,高興地說:“我萍姐住在寂寞的深山中,看見你的這封信,比什麼靈丹妙藥都能治病!”陶春冰同送行的人們一一握手告別。當他與林夢雲握手時,小林微微低下頭,把含淚的眼睛回避開了。等一個小手提箱和一個小包袱在平頭車上綁好以後,大家都不遠送,隻有羅明一個人代表大家,推著自行車送他出城,走出西關,送過一道青石橋。羅明說道:
“祝你一路順風!”陶春冰回答說:“祝你們工作順利!”“我們時刻在準備迎接鬥爭!”從這裏往信陽,不經過大山,盡是丘陵地帶。本來是一條簡易公路,也有班車,近來因為一座橋梁被日本的飛機炸壞,公路汽車也被征去作軍運,所以旅人們隻能步行,遇到平地和漫下坡時以平頭土車代步。羅明望著陶春冰走過一片疏林那邊,才騎上自行車返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