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走到家門口,媳婦準備罵他,他手裏掂那麼多木塊,媳婦又不敢了,媳婦悄悄地給他熱飯。
他把木塊放在飯桌上,媳婦要動,他說手別賤,媳婦趕緊把手縮了,好像木頭上有電。
他扒兩口飯就不吃了。這回他沒說飯不好吃,他說:我吃飽了。媳婦說:“你是給眼睛吃不是給嘴吃。”媳婦把木頭塊塊全扔了。他說吃飽為止,這麼凶幹啥?媳婦一腳一個,把木頭塊塊全踢出門外。媳婦氣得發抖,吧嗒吧嗒掉眼淚。他不說媳婦哭,他說媳婦濕了。媳婦眼淚越流越多。他說:“鋸開的圓木是濕的,我把你鋸開了。”媳婦哇一聲哭了,嘴張得那麼大,真的像鋸開的木頭。簡直就像斧頭劈開的。
他就出去劈木頭,劈的就是媳婦扔掉的木頭塊塊。他隻劈了一塊,拿給媳婦看。媳婦一看就不哭了,就把嘴閉上了。“我的嘴真的是這樣嗎?”
“就像挨了一斧頭。”
“我再也不哭了,”媳婦踢他一腳,“我從小到大就沒哭過,你娘個腿,竟然給你哭了。”
媳婦使勁搓木塊上的斧痕。他用斧頭砸一下就平整了。“我做的飯到底好吃不好吃?”
“好吃。”
“好吃還吃那麼一點點。”
媳婦到外邊去把木頭塊塊撿回來,擦幹淨,整整齊齊放碟子裏。媳婦和麵炒菜重新做拌麵。他說:“炒麵還沒吃完哩。”媳婦說:“晚上我吃。”眨眼工夫媳婦端兩盤拌麵上桌,青椒炒羊肉。媳婦特意把木頭塊塊放中間,好像那是主菜。媳婦看著他吃,他看著木頭塊塊吃。媳婦說:“你是個牲口,牲口喜歡靠著樹吃草,樹林邊的草地都是放牛放馬的。”他就說:“牲口就牲口,牲口命大。”他這麼說,媳婦就閉上嘴。
媳婦閉上嘴就是乖,在屋裏晃來晃去像樹林裏的鳥。其實媳婦在忙家務,他怎麼看都像個鳥。他把眼眶都看疼了。他就閉上眼睛。他耳朵裏有媳婦輕手輕腳的聲音,鼻子裏有媳婦的香味;那香味跟鬆香混在一起,又尖又細。媳婦竟然細活起來了。他趕緊睜開眼睛。眼睛有些花,他揉揉,還是花的,媳婦身上就起一層虛光,好像不是他的媳婦,是另一個人的媳婦。媳婦吱吱嗚嗚唱開了。媳婦在喉嚨裏哼著唱。他的眼睛就自動閉上了。他的身上有了一層被子,他知道他在睡覺。人一睡著,身上的毛眼就開了。媳婦在看他的毛眼。他的毛眼是河水衝開的,裏邊澱了樹的香氣。女人受不了這麼芳香的氣息,女人也受不了這麼潮潤的亮光,女人由不得鑽進去。鑽進男人毛眼裏的女人就會飛起來。他媳婦在他身上飛哩,他媳婦成了他的鳥兒。他興奮得發抖。他胳膊上腿上肩膀上,甚至頭發裏全都落上了鳥兒,還一晃一晃的。他快喘不過氣了。他就醒來了。媳婦偎在他身上綿茸茸的。被子跟樹皮一樣把他們裹得緊緊的,裹成了一棵樹。媳婦從樹上飛下來,媳婦有點不好意思。他上班時還不停地看媳婦,媳婦說:“小心把眼睛襠扯了。”他都走到電鋸跟前了,他還朝家屬區那邊看。他隻能看見媳婦的花頭巾。媳婦跟許多女工走在一起,她們頭上都有一塊花頭巾,都是從伊犁的巴紮上買來的。他看不見他媳婦了,他還是看了一陣。
電鋸嗚兒轉起來。一根粗大的紅鬆木移到他手上,他摸一把,還在滲樹液,往前一推,圓木就吼起來,就像樹在暴風中。暴風中的樹跟大炮一樣,不停地往天空延伸,伸一下就吼一下,森林之歌在蒼穹裏回響。
風暴中的樹就像山的翅膀,整座森林飛起來。樹總要長大,長大的樹總要離開深山飛出去。
鋸木廠就坐落在山口,所有的樹都要經過這裏。他就是幹這活的,他親手把森林之歌從圓木裏放出來;他給圓木一個嘴,那麼大的嘴隻能在他手上咧開,在他手上高歌。
高歌後的圓木就散開了,散成一條條方木。方木轟隆隆滾到地上,滾到地上的方木就再也唱不起來了。就像一個絕境裏的好漢,引頸倒地,發出一聲轟響。高歌後的木料慢慢變幹,離開鋸木廠,它們就不是樹,就是木頭。木頭沒汁。人沒汁就不是人,就是死人,死人是幹的。
他受不了木頭的幹。他就離開電鋸,蹲在方木跟前。剛車開的木料濕潤新鮮,有點噴人,噴得他打噴嚏。電鋸嗚嗚空轉,他不管,他隻管打噴嚏。眼淚都打出來了。眼淚一出來就止不住,吧嗒吧嗒落在方木上。樹液是黃的,眼淚也是黃的,黃澄澄的淚珠在鬆香裏顯得又細又尖。眼淚竟然細活起來了,圓潤飽滿,就像鬆木裏長出來的,黃澄澄跟金子一樣。那都是他身上的好東西。那麼好的東西,落在方木上,鳥兒要在,鳥兒肯定飽餐一頓。
電鋸嗚嗚空轉他不管,他隻管想心事。那兩個人從棚子裏鑽出來,問他幹啥哩?他說吃哩。“就吃這?”
“就吃這。”
人家就逗他,讓他現在吃,他就說這麼好的東西要在早上吃,“早餐是金,午餐是銀,吃了金餐的鳥兒都能找到它們喜歡的樹。”
人家權當說笑話,他可沒當笑話,他一進門就嚷嚷明兒早吃這個。媳婦說:“鋸木廠堆得跟山一樣,不缺這個。”
“堆得跟山一樣也不能浪費,要愛惜。”他把小時候學過的唐詩都背出來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他說:“這是勞動人民本色,咱是地地道道的勞動人民,咱要愛惜糧食。”
媳婦說知道了知道了,媳婦把木頭塊塊放進冰箱,媳婦說:“明兒早‘給你清燉。”
“就吃清燉的,”他很高興,“大清早吃清燉的好。”
第二天大清早,他去河邊刷牙。幾輛大卡車停在鋸木廠院子裏。是昨晚到的。他繞著車看一遍,都是森林裏的好樹。大清早出門見喜,他很高興。
他慢慢地刷牙。他看見連綿起伏的群山,群山中間的大峽穀,公路和河並列著伸進去,又伸出來。他還看見坡上的雲杉紅鬆和草地。畜群沒出來,草地上隻有早晨的太陽;太陽像匹大紅馬,獨獨一個,慢慢騰騰走在黃茸茸的草地上,草地有一層金黃的虛光。牧草之火在煨烤太陽,太陽散發出油饢那樣的芳香。
他很高興。他身上緊繃繃的,像加了幾道鋼圈,雙腳擦著地發出好聽的刷刷聲。
飯桌上擺著奶茶和饢。他問媳婦:“飯呢?”媳婦裝糊塗,他就有點不高興。他心裏有河邊以及整個群山的巨大喜悅,他就不在意這一丁點痛苦。媳婦從冰箱裏取出木塊塊,媳婦說:“不是我不做,再靈巧的媳婦也做不了這個。”他不在乎這個,他心情愉快,他很大度。“不會就學,好好學。”他抓起一個大塊塊,“生吃也不錯。”他哢嚓咬下一口,又咬一口,他吃了一整塊木頭,吃得滿嘴流血。
媳婦先是愣著,媳婦看見血,就吱哇一聲跑出去了。
他說:“我又沒鋸你,你叫喚啥?”
媳婦帶來一群人,裏邊還有醫生。醫生給他上了藥,醫生說:“你這人你咋能吃木頭。”他就說木頭好吃。大家就笑:“好吃難克化,吃了屙不下。”他說:“克化太快就成屎了。”大家就不笑了,嘴張得大大的,像挨了一斧頭。
石頭魚
海子很大很藍,那是天空的影子落在了水麵上。海子邊沒有樹,隻長些淺草。牧草黃中帶綠。草剛長出來就是這樣子。靠群山那邊全是高高的石崖。有一條路從山裏通到海子邊。路是從石頭上過來的。路很結實,跟鋼軌一樣在陽光下閃亮,跟鋼軌一樣伸到海子邊,就散成一堆石頭。海子很大很深,海子幾乎一動不動,石頭卻碎了。石頭絕不是水擊碎的。石頭卻碎了。石頭有大有小。大石頭上可以站一匹馬,可以躺一個人。小石頭可以當板凳,再小就不算石頭了,它們是大地的皮膚,毛茸茸長著淺草,它們就不算是石頭了。
那人從山裏出來,站在石崖上看海子。他的眼睛是濕的,從海子上吹來的風是濕的,風一片一片落在他臉上。他站在石崖上站了很久,也不怕頭頂的太陽。他臉上脖子上是油汪汪的汗。他不擦汗。他從石崖上下來。
從石崖到海子很近,走過來卻很遠。他走到岸邊,臉上沒汗了,臉灰蒙蒙的,盡是汗沫子,像在沙地跌了一跤。他的腳步也跟沙子一樣是散的。他一顛一顛走到水邊,跪下,用手掬著喝水。水鱉兒鱉兒響,跟寬麵條一樣噎得他梗脖子瞪眼睛。掬在手上的水又原樣兒淌到海子裏。
他掬一次淌一次。他還是掬。好像給手喝水哩。
確實是給手喝水。他掬一次又一次,幹脆把手泡在水裏。手在互相揉搓,好像一隻是手另一隻是菜,是土豆或蘿卜。土豆蘿卜泡在水裏肯定是硬撅撅的,越泡越硬。手不是土豆蘿卜,手能動彈。手忽閃忽閃動哩。水不動,水跟玻璃一樣,又平又靜。手在動,跟魚一樣,忽閃忽閃在水裏劃出一道道印子。水是藍的,水印子是白的。手劃出許多白印子,像在勾勒鐵筆畫。忽然,手跟魚一樣掙破海子躍出水麵。手扒拉下一塊碧藍的海水,捧到嘴邊,嘴就嗚嗚咽下去,像老鷹吞咽一隻捕獲的野兔。他吞咽下海子裏的水,是海底的一團清水。
手撲通又下去了。手指間流過大股大股的水,冒出大串大串的白泡沫。手在喝水哩,手跟魚一樣用腮吸水。
他在荒漠裏走了好多天,又在群山裏走了好多天。他知道他很渴,可他不知道到底渴到什麼程度。反正他的手渴到家了。手顧不上伺候嘴巴,手先讓自己喝個夠。手在水裏忽閃忽閃,手發出滋兒滋兒的吸水聲,手離開他的身體成了自由自在的東西。
他蹲在岸邊,他就像一個大碼頭,手臂跟索鏈一樣抻得老長,緊繃繃一動不動。海子裏的水也一動不動。讓人懷疑那水是用青石鑿出來的。海子那麼沉,那麼靜,盤在群山與荒漠之間,藍天幾乎貼上水麵。雲影跟魚群一樣,迅猛而無聲。偶爾會有大魚撐破水麵,發出嘩嘩的響聲。那些被魚擊中的水高高飛起來,飛那麼一會兒又落到海裏,蕩來蕩去,再也找不到翅膀了。雲卻永遠跳不出天空,風給它壯膽它也蹦不出去,它隻能跟著風狂奔。
這時,水麵嘩嘩響起來。那人目瞪口呆,看著自己的手跟魚一樣躍出水麵,他啊啊叫起來,揮舞胳膊拚命去抓,才把手給逮住。他捧著手看了又看,他真的相信這是海子裏長出來的活物。
他又把腳撲通塞進去。好像他沒有腳,一定要在海子裏撈一雙活蹦亂跳的腳。腳被鞋套慣了,在水裏呆頭呆腦。兩隻鞋空蕩蕩丟在岸上,鞋有幾個破洞,陽光和風鑽進去沾一身塵土,臭烘烘像一隻土狗。太陽很狼狽,在石頭灘上卷舌頭。
他坐在岩石上,石頭很燙,可手是冰涼的。腳也在一點一點變涼,腳 在水裏淬火哩,他就像水裏長出的草,水麵就長他這麼一棵草。真正的水草都很小,都長在水底下,跟頭發絲一樣。它們不渴,它們就長不大,也長不到水麵上。地上的草跟它們一樣,也長不大,滲在沙石的縫隙裏,黃巴巴,但它們不渴。它們跟水草一樣,它們不渴,它們就長不大。幹渴的是人和牲畜,不管胖瘦高矮,隻要是草,就能引來大群大群的牲畜,牲畜背上坐著人。
他孤單一身,沒有騎馬沒有趕羊群。他一個人從山裏出來,他的幹渴是巨大的。他的馬倒斃在那個叫幹溝的大峽穀裏,他的羊群倒斃在那個叫土墩的地方。
土墩沒有墩,全是厚厚的塵土,比冬天的積雪還要厚,腳踏下去踏出撲撲的粉末聲,像跳進了灰坑。他和他的羊群抬頭看天空,天空也是個大灰坑,太陽在裏邊亂撲騰。後來,他和他的羊群爬上一座山岡,山岡那邊全是風,風把他和羊從塵土裏吹出來。風把羊嘴巴都吹開了,羊嗚兒嗚兒像吃奶。羊幹幹淨淨倒在石頭上,好像睡了。他不敢看他的羊群。他順著風往山下走。有時用手有時用腳。後來腿把軀體撐起來。再後來,大地出現樹木和村莊。
他穿過草地穿過林帶,走進大片大片的麥田。麥子發黃,麥子離陽光很近。陽光綿軟潮潤,他可以在陽光裏走動。他甚至伸出手摸麥子,麥穗脹鼓鼓,使人聯想到少女和少女的胸脯。
綠洲上的人都很興奮。他一家挨一家做客,喝的酒比河裏的水還要多。還有西瓜,一切就是一大桌,蒙古人哈薩克人把瓜切在地上,在地毯上滿滿排過去,讓他其(吃)。西瓜的開裂聲真好聽,那是帶水的響聲。拉起水閘或者鏟開堤壩,就會聽到這種濕漉漉的爆響。
他的肚子吃得溜兒圓。他用主人的刀朝肚子比劃一下,指指西瓜,主人哈哈樂了,全家都樂了。
“噢,我的朋友,你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客人,我們好多年沒有接待過這麼好的客人啦。”
月亮升上天空,河邊燃起篝火,村莊裏的農工和帳篷裏的牧人唱歌跳舞。對村莊裏的人來說,牧人就是客人。牧人住在河那邊的大峽穀裏,牧草一直長到河邊的莊稼地頭。牲畜吃完牧草,牧人就離開這裏到遠方去過冬。豐收的季節,種田的放牧的,分不清民族,他們唱啊跳啊,篝火升上天空遮住了月亮,歡鬧聲傳向遠方,河流靜悄悄的。他在這裏,便成了最尊貴的客人。大家要他來一曲,他抱著冬不拉,手指落在琴弦上,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他目瞪口呆,好像在聽陌生人唱歌。那是一首維吾爾民族,那個叫胡賽音的漢子肩掛著坎土墁,徘徊在中亞腹地的荒漠上。胡賽音渴望一片沃土,生長麥子和葡萄。胡賽音穿過戈壁沙漠穿過群山大河,坎土墁成了樂器,他還是走個不停。
苦命的人你要去哪裏?苦命的人在邁步向前。他手裏拿著坎土墁,他的手裏拿著坎土墁,坎土墁成了真主的琴弦。
苦命的人你要對誰歌唱?你的痛苦別向我傾訴,我比你還要悲慘。你的痛苦別向我傾訴,我比你還要悲慘。
那個陌生的歌手反複不斷地唱胡賽音的痛苦。無論農工還是牧人,他們全都硬邦邦愣在那裏,跟石頭一樣。他大喝一聲,冬不拉碎裂在他懷裏,他自己把自己喊醒了,他的手指甲落在琴弦上。
人們從地上站起來,依然是石頭模樣,硬手硬腳,沉默不語。連小孩也是僵硬的。母親懷抱裏的嬰兒也是那種沉默狀態,他們稚嫩的軀體已經顯露出心靈的焦灼。他乞求母親們:“停一停,停一停,我要他們露出笑容。”母親們告訴他:“冬不拉是歌手的靈魂,冬不拉巳經碎了。”他攔住老人,老人們不用他安慰,他們安慰他:“我們的村莊留不住客人,我們的村莊不是好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