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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過冬

查屯河穀的那一邊,地勢開闊,有一條公路像黑色河流,與河一起流進準噶爾盆地深處。河穀在平地變窄,跟公路差不多。這個季節水很小,河道像眯縫著的眼睛,水浪奔騰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那幾排平房坐落在河道與公路之間,林帶裏的樹落盡了葉子,擋不住這個季節的大風。老頭在院裏呆了很久,風剛停他就掂上大掃帚往外走。掃帚很大展得很開,像隻大尾巴狗,跟老頭出去時,把藍色鐵皮門咬得咯吱響,老頭一用勁把它拽出來,一下一下掃門口的空地,跟寫毛筆字似的。那些幹淨漂亮的筆畫,隨著老頭的步子穩穩地來到大路上,老頭把路口都掃幹淨了。

路口到公路有好幾公裏,老頭蹲在林帶裏卷莫合煙抽。這會兒沒風,原野很靜,一片枯黃,老頭鼻孔裏散出青青的煙團,仿佛老樹在長葉子。那條大道被風刮得幹幹淨淨,又白又亮,就像林帶中間夾著一條河。老頭的大掃帚沒用處,他很想掃那些地方,連整個曠野他都想掃一遍。

老頭往回走,大掃帚跟狗一樣跟在他後邊一搖一擺,老頭把它靠在門口,讓它看門。丫頭在屋裏說:“爸你都掃到公路上去了。”老頭說:“要下雪了。”

“下雪才不掃呢,雪掃得比你幹淨。”

“地幹錚卞可雪髒啦。”

“髒就髒吧\雪又不是人,爸你進來呀。”

“我在外邊坐坐。”

沒太陽,天空不陰不陽很神秘。老頭喜歡外邊的空氣,老頭喜歡他這個寬敞的大院子,前邊是放煤的土房,後邊是住人的磚房。廚房原來在前邊,後來搬後邊磚房了,兩間土房子全部用來放煤塊。土房頂上那個瓷罐煙囪還在,跟土炮似的很威風。房頂上鋪厚厚一層幹土,煤塊躺在這樣的房子裏,跟躺煤窯裏差不多。四棵樹煤礦他去過,那些煤全躲在山包裏,一條小鐵軌通進去,煤塊很不情願地被拖出來。拉到他這裏,是煤的福氣,他會善待它們的。

雪就是這時候落下來的,就在老頭眯著眼睛神遊四棵樹煤礦的時候,一群群雪片靜悄悄傘兵似的拖著脹鼓鼓的白降落傘來到老頭身邊,把他猛地驚醒了。屋上屋下全是雪,一下子來這麼多,整個冬天就這樣被大雪白淨的翅膀馱到地上,連老頭自己也成了雪人,門口那個大掃帚簡直就是一隻雪豹。老頭嘿嘿笑著往外跑,把掃帚撞到地上,雪很快就把它埋了,像沉沒在大河裏的船。

這回老頭可沒跑遠,他在路口就停住了。從門口到這裏他全掃過了,他便以為雪應該落在這裏。他蹲下,屁股在雪上響,他隻好撅高一點,腦袋反而離雪近了,好像雪地裏埋著莊稼的種子。其實種子全在路邊的地裏,路上全是人的腳印,這些腳印會不會發芽?反正地裏的種子要發芽要長成莊稼。雪越多,種子的希望就越大。路也一樣,人把自己吃用的東西種在地裏,給自己留一條路,可人從來不像種子一樣在一個地方生長。人喜歡走動,弄得路像懷不住娃娃的女人,一生一世總是幹癟著肚子。地是那麼容易受孕,路永遠不會。老頭的手伸下去,雪硬生生,他摸到的路麵跟石頭一樣,又光又硬。他希望又光又硬的路麵長出一些東西來。

路上果然冒出一個大家夥,跌跌撞撞,越來越近,差點撞上他鼻子,雪碎成粉末就是不化,輪胎幹幹的。路上長出一輛車算是個好收成。這條路好久沒來車了。車全在幾公裏外的獨克公路上,就像汽車廠的流水線,不分晝夜,一輛接一輛,從克拉瑪依油百公裏車流不息。

這輛車就是從獨克公路上轉過來的。車子搖搖晃晃開封老頭家門力,老頭才知道那是兒子的車。兒子從駕駛室跳下來,進大門。車在門口喘息。老頭跑起來,跌一跤壓碎好多雪,眉毛胡子嘴巴全白了。嘴巴上的雪化成水,這是冬天融化最早的雪,雪水有股白蘿卜的味道。

車上裝滿煤,覆厚厚一層雪,煤塊黑亮而粗壯,跟山裏的熊一樣,老頭幾乎能聽見煤塊粗壯的出氣聲。山裏的熊就這樣披著厚厚的雪在雪地裏爬來爬去,出氣很粗可它們不累,爬多遠也不累。兒子從門裏出來:“爸,大雪天你跑哪去了?”

“我在路上轉轉。”

“我怎麼沒看見你?”

“我跟雪呆一起你當然看不見。”

他們回屋裏,丫頭做揪片子,到處都是羊肉和皮芽子(即洋蔥,新疆人的叫法)的香味。老頭問兒子:“辦好啦?”兒子說:“那是個好單位,在市中心,妹妹明天就可以上班。”老頭喊丫頭出來,老頭說:“吃過飯跟你哥走,上班可是大事。”兒子說:“爸不用急,老板是我哥們,晚點兒沒事,讓妹妹多陪你幾天。”丫頭也說要在家呆幾天怕爸爸寂寞。老頭笑:“你爸是粗人,不認識寂寞。”兒子和丫頭都笑。

吃飯時兒子叮嚀爸爸不要出去亂跑,不要呆雪地,那會把人凍僵的:“你就在屋做飯,看電視,吃的用的全給你安頓好了。”幾天前,兒子把前邊廚房搬進來,院子的菜窖裏儲備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果子和菜。兒子說:“過幾天我拉兩隻羊,爸你好好享福吧,等我分到房子,就把你接到奎屯去,咱們跟這裏拜拜了。”老頭說:“我喜歡這裏,跑奎屯幹什麼,你知道奎屯什麼意思,蒙古語裏是個寒冷的地方。”兒子說:“現在那裏建起了城市,你兒子你女兒在那裏工作,你肯定要在那裏安度晚年。”兒子又大談一氣宏偉藍圖,嘴裏咯兒咯兒響像青蛙在叫。後來,兒子點棵煙,慢騰騰走出去,喊連裏的熟人去了。

丫頭很高興,收拾碗筷,哼哼著歌。老頭說:“你喜歡那裏。”丫頭說:“我喜歡。”老頭說:“到那裏要聽你哥的話。”

“爸爸我會常來看你, 給你買好吃的。”老頭笑:“咱家不缺吃的,你不要亂花錢。”丫頭說:“我要給你買肯德基、巧克力蛋糕。”

“我不吃那些洋玩藝,有羊肉有皮芽子就夠了。”

“那東西吃了一輩子你還吃呀。”

“不吃羊肉不吃皮芽子就沒什麼好活的。““爸你真有意思,不吃羊肉不吃皮芽子就不能活了嗎?”老頭不知什麼時候蹲在窗戶下邊,那裏放著兩棵白菜和一堆皮芽子,老頭揀了一個大個兒皮芽子,紅皮,就是羊血那種暗紅色。老頭擦掉上邊的土,跟擦果子似的,擦過之後又剝掉一層,聞它濃烈尖利的味道。嚓!老頭咬一口。老頭牙齒很好,嚓嚓幾下就吃光了。“爸,我走了房子裏就剩你一個了。”

“我知道你們操心這個,我不孤單。”

“這裏隻有你一個。”

“有好多人家,怎麼說是我一個。”

“那是別人,這裏你沒親人了。”

老頭笑了:“我不孤單,你到奎屯才孤單哩,你誰也不認識,你隻認識你哥,街道樓房你一個也不認識。”

丫頭說:“我在電視上見過奎屯,城裏很熱鬧。”

“年輕的時候應該到熱鬧的地方去生活。“丫頭放心地收拾自己的行裝。丫頭有一間自己的小屋。外邊好多人幫兒子卸煤,他們把煤塊從窗口遞進來,一塊塊堆起來,整整齊齊,上邊還沾著雪,像果霜。煤呆在這裏,跟在地底下一樣。幫忙的人抽著兒子散的煙,回去了。

兒子把妹妹的行李搬到車上,兄妹倆不要老頭送,老頭就站在門口,看著車子消失在白雪中。

老頭知道那白茫茫的遠方有一條公路,更遠的地方是一座城市,兒子和女兒到那裏就半夜了。

老頭感到有些冷,他蹲地上摸半天,摸到了那把掃帚,把它從雪裏拖出來,拖進院子,關上鐵門。院子裏的掃帚很快又被雪埋住了,埋在院子裏跟埋在外邊不一樣,至少風吹不著。

老頭到前邊的土房子裏,從煤堆上搬下一個大塊煤,手一鬆,煤塊就碎在地上,聲音很鬆散,嘩一下,全成了拳頭大的小塊煤,烏亮烏亮,掂手裏跟木炭一樣。門後邊有一個輪胎製作的皮桶,老頭用它裝煤,裝滿滿一桶。有煤塊掉在雪裏,沒有聲音,老頭聽見的全是刷刷的落雪聲;煤塊被雪壓住,起先還能看見它的黑影,雪越落越多,完全抹掉了那團黑影。院子徹底地白了。

爐子裏的火焰撲轟撲轟,跟健康人的心髒一樣。老頭不是心急的人,他有耐心,等火那種轟轟聲衰弱下去。爐膛裏靜悄悄,老頭心裏也靜悄悄。爐子這麼謙虛絕不是因為它弱,而是它沉得住氣。老頭揭掉爐蓋,火燼咯錚錚滲出岩熔狀的紅光,可爐子有個結實的鐵殼,跟堤壩一樣把波濤滾滾的洪流壓向遠方。冬天的房子就靠這爐子支撐。老頭用火鉗試一下,火鉗跟電爐絲一樣一會兒就紅透了。火燼很瓷實,像牝馬胸前的筋肉。老頭上了年紀,可還是喜歡結實有力的東西。這麼棒的火他很放心。他覺得是時候了。岩熔狀的火燼快裂成娃娃嘴了,老頭夾一塊煤,像給一個壯漢遞一塊烤羊腿,他的動作豪邁大方,煤塊剛遞進爐膛,就像魚餌在深水裏似的,猛然一抖,火撲上來,煤塊沒有立即燃燒,而是焊接在火燼上,焊得很緊,火焰如同少女的紅暈一下子湧到煤塊中央,在一片爆裂聲中煤塊噴出大火。

爐子有個好胃口,跟吃果子似的把一桶煤哢嚓光了。火焰一躍而起,老頭絕不讓它們衝出來,他把他的大鐵壺擱在上邊,火焰被壓進火牆,沿著遠程火炮的膛線射向屋頂,射向寒冷蔓延的各個角落。寒冷覆蓋整個冬天,卻對房子無能為力,房子裏有他這樣的老頭和爐子。爐子是他的機關槍是他的大炮。老頭當過誌願軍,跟聯合國軍打過仗,他知道一挺機槍完全可以守一座山頭。

老頭喜歡這個爐子,喜歡火焰的轟轟聲,老頭忍不住把腳擱在爐子上,就像把腳擱到牲口身上一樣。他種過地放過牧,牲畜身上那種暖烘烘的感覺很誘人。一個燒得很旺的爐子就跟一頭黃緞般的牛犢一樣,就跟渾身雪白的兒馬一樣,就是那些臭烘烘的豬,當它們肥突突的肚皮來蹭你的時候,你也會滿心歡喜樂不可支。

夜很亮,完全是純淨的雪光,但天很藍,藍得平坦而遼闊。雪本來 就是從天上下來的,它們在天上的時候,也會發出星星和月亮的光,它們到了地上,星星月亮就不用放光了。這就是冬天的好處,雖然寒冷,但大家都不累。

老頭用鐵簸箕端好多雪,撒房子裏,房子太幹燥。老頭跟撒化肥一樣一大把一大把撒出去,白雪噗噗落地,像一群鴨子在跑。雪融化得太猛,潮濕的地方還留著雪的清香。老頭睡覺前關了燈,爐子一下子到了暗處,像一頭熊進入幽暗的林子。黑熊碰到樹就來勁,它會把樹玩得死去活來,牛性子一來,會把樹連根拔起。我們稱之為黑暗的那種東西幾乎全在屋裏,屋外全是白雪,瑩瑩的雪光,濃濃的雪的清香彌漫天地。夜晚滋生的黑暗跟蝙蝠似的紛紛躲進屋裏,興許是被凍壞了,進了屋跟貓一樣專往熱處蹭。這下可給爐子逮住了,爐子夯夯的憨憨的笨手笨腳,可勁兒很大,把黑暗全抓住了,抓得死死的,全拽到自己跟前,爐子索性連外殼都不要了,赤裸裸一團大火跳躍在黑暗當中。

在老頭的夢裏,爐子成了真正的黑熊。老頭聽見爐子在地上騰騰走動,黑夜像個狐狸精,纏繞在它身邊,把它弄得很興奮,越興奮臉就越紅眼睛就越亮。老頭猛地坐起來,揉揉眼睛,天空泛出青光,天快要亮了。

老頭摸下床,撥開爐子,火焰又困又乏,老頭隻給它幾塊煤,就像對待一個餓漢,不能給它們太多,那會撐壞它們的胃。很快有一股藍色火苗躥上來,像春天泥土裏躥出來的嫩芽。大清早就要這種火苗,嫩而不嬌,一臉純樸的藍色,像個新鮮的嬰兒。老頭真想抱一抱,老頭就把手伸進爐膛,讓藍色火苗吮他的手。他的手又幹又黑傷痕累累,可藍色火苗不嫌棄,吮奶子似的吮他醜陋的手。老頭壓根不管火燒火燎的疼痛,他隻瞅著藍汪汪的火苗從手指爬到手背,火苗和他同時看到了手背上惟一鮮嫩的東西一血管。老頭的血管還是新鮮的,老頭知道這是惟一陪他去死的東西了。身上的其他部件都壞了,不能用了,惟有血液能流到生命的盡頭。老頭興奮得哽咽起來。

半月以後,兒子拉回來一隻羊,宰好的,連骨頭都剔了。兒子把鮮嫩的整羊埋在院子的雪堆裏,兒子交給他一把利斧:“爸你用這隻羊過冬吧,想吃就砍。”老頭說:“我有爐子,有一車煤,它們可以陪我過冬。”老頭叫兒子聽爐子裏的火焰,兒子說:“這又不是收錄機,你要解悶看電視嘛。”兒子打開電視,發現父親對電視沒什麼感覺。父親蹲在爐子跟前,像獸醫給奶牛會診。父親很滿足,兒子放心地差了。

老頭從雪堆裏扒出羊肉,用斧子,嚓!砍一方塊,他隻要一塊。他把羊肉泡在涼水裏,泡了整整一上午,下午肉才化開。他把肉剁成拳頭那麼大,放鐵鍋裏煮。他在湯裏隻放薑和大鹽。這樣煮出的羊肉味道很純,肉也鮮嫩。

老頭開膳之前,先給爐子添上煤,他要爐子跟他一起用餐。他聽到煤塊碎裂的聲音才動筷子。一盆羊肉全吃下去了,身上熱烘烘。

老頭到院子裏鏟些雪撒房子裏,可再也聞不到白雪的清香了,濃烈的羊肉味兒衝出屋子,衝到很遠的地方。

新疆就是這種地方,誰家煮肉,幾裏外就能聞到,特別是下雪的日子,羊肉的香味就顯得特別鮮美。老頭喜歡白雪的清香。他走出院子,走到白茫茫的雪原上,嘴巴和喉嚨一下子清爽了,舌頭也薄了靈巧了。積雪的氣息真厲害,一直透到腸子裏,五髒六腑像灑了清水,潮潤潤的。老頭差不多一禮拜燉一次羊肉,吃飽喝足總是忘不了白雪的氣息,總是走好遠,在雪地裏呼吸那種清爽而真切的芳香。

丫頭真是好丫頭,頭月發工資就買了肯德基和巧克力蛋糕,在爸爸生日那天趕回來了。老頭啃著雞腿,喝著丫頭溫好的奎屯特曲:“這就是美國雞,真有意思,老子跟美國人打過仗,現在又吃美國雞。”老頭吃得很香,一隻雞一掃而光,還喝了半瓶白酒。丫頭想跟爸爸說說話,爸爸已經走神了,死死盯著爐子。爐子剛加了煤,老頭張著嘴巴支棱著耳朵聽爐膛裏的轟響,老頭沉醉在煤塊激昂的燃燒裏,丫頭叫了幾聲他都沒聽見。丫頭哭了,聲音很小。丫頭一哭老頭就回過神來:“給你說過麼,到了奎屯你會哭鼻子。”

“爸爸,你太寂寞了,我下月給你買收音機。”

“我不要那玩意,我有煤有爐子,我過得很好。”

丫頭看出來了,爐子成了爸爸的寵物。丫頭拿抹布蘸著水把爐子上 下擦一遍,然後她到院子裏鏟好多白雪,撒在煤垛上。這裏沒生火,雪一直覆在上邊。

老頭迷戀這個冬天,他從來沒有過過這麼好的冬天。積雪不怎麼白了,開始變暗,有些地方雪成了幹粉。照這樣下去,爐子也不用燒了,家家戶戶把爐子搬到前院土塊房裏,爐子隻給人做飯用,爐子不可能在房子裏陪我們人。

“這可怎麼辦,有雪有煤還有爐子,這還不夠嗎?”

老頭給大家叨叨他的煩惱,大家知道老頭在冬天裏陷得太深了。大家安慰他:五一節天才變暖,你還有幾十天好日子過。那正好是四月初,冬天的大尾巴還拖在大地上,人們還不敢怎麼放肆,厚厚的棉衣還在身上穿著,大皮帽子還戴著,不小心會摔在冰碴子上硌得骨頭發麻,眼睛噴出淚花。

兒子這時候來接爸爸,兒子在奎屯有了房子,三室一廳,有暖氣有煤氣,其中一間是給老頭的。兒子一把大鎖鎖上大門,什麼東西也不帶,隻接他的父親。老頭還是那句話:“沒有爐子沒有煤,日子怎麼過呀?”老頭問兒子:“暖氣能不能接到爐子上。”兒子說:“能。”老頭說:“接上暖氣我還要燒煤。”兒子說:“你燒什麼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