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是爸爸在阿爾泰蒙古人那裏聽到的人間仙境,他給戰士們講過,戰士的心全都到了天上,跟白天鵝去了。爸爸受到嚴厲的處分,再也沒有提升過,從正連級上轉業到奎屯。丫頭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慢慢也明白過來了,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姑娘,根本不是什麼天鵝。後來她參加工作,連天鵝的存在都產生了懷疑。少女的苦悶期比冬天還要漫長。爸爸問她為什麼不開心?她反而問爸爸世界上什麼地方最開心,爸爸告訴她寶木巴就是人間仙境。
爸爸還唱了一大段蒙古歌謠,她一句也沒記住。她已經走到了醫院大門口了,林帶裏的白楊樹全都嘩嘩響起來。孩子你要記住,寶木巴就在咱們新疆,寶木巴是英雄江格爾汗的家園,你到那裏去吧,你會找到幸福的……
江格爾汗啊
野啤酒花
廣西北狼叢書
他的人民長生不老
永葆二十五歲的青春
他的家園四季常青
到處洋溢著歡聲笑語
他的家園沒有冬天
始終散發著春天的氣息他的家園沒有夏天
始終散發著秋天的氣息他的家園沒有嚴寒
他的家園沒有酷熱
微風習習地吹拂
細雨綿綿地降落
江格爾汗的家園
猶如仙境一般
那輛黑色桑塔納還在等她,司機問她,去哪?
往遠處開,越遠越好。
那位先生太出色了,你應該去找他呀。
離他越遠越好。
你會吃虧的,丫頭。
他是個王八蛋,你給我少提他。
司機鉚足勁開,很快就穿城而過,連大片大片的莊稼地都拋到後邊,再往前是大戈壁。丫頭發瘋了,丫頭還要往前跑。大戈壁裏出現了沙丘,跟一群野駱駝一樣,丫頭總算安靜下來了。司機告訴她不能往前跑了,那位先生隻給我這麼多錢。“我有錢。”丫頭身上確實有錢。司機說:“留下你自己用吧。你夠慘了,你想回去我免費送你,反正也是空車回去。”
丫頭一聲不吭鑽出車子,朝沙丘走去。太陽和沙丘。準噶爾腹地大都是固定的沙丘,到處長滿紅柳棱棱和駱駝刺。
老大回來倒頭就睡。老二去喂那匹大黑馬,大黑馬也累得夠嗆,老二把馬洗刷一遍,回來對父親說:“我哥跟非洲難民一樣。”老頭說:“鬼把他纏住了,有啥辦法呢?”
老大呆兩天就走了。臨走前老頭跟以前一樣,把老二支開,問老大:“那個騷女人還沒斷?’,
“你不要一口一個騷女人,你再這麼說她,小心我跟你不客氣。”
“嗬嗬,狗男女還玩上癮啦。”
“這本來就是上癮的事情嘛。”老大跨上馬背,有點洋洋得意,“那麼漂亮的女人,連長能騎我也能騎。”
“總有你騎不動的那一天。”老漢差點把馬摔倒。老大毫不示弱:“誰也甭想跟我比錘子。”老大一抖韁繩,馬就高高揚起前蹄,跟打夯似的落下,大地被搗得咚咚響。“爸,看見莫有,我現在就去攪她,我權當攪酸奶呢,酸奶就是在奶桶裏不停地攪啊攪啊攪出來的。”
駿馬嗷嗷一陣狂叫,那個女人就來了。老大說我要攪你。女人說:“我又不是拖拉機。”到底是城裏女人,隻知道拖拉機。老大就給她講這個攪,把女人聽得渾身發癢,女人說:“你帶我跑吧,我要跟你到草原上去,我要親眼看看哈薩克人攪酸奶。”老大就跟拎小雞一樣拎起女人往馬背上一撇,朝馬屁股思一鞭子,馬就跑起來。馬跑得又輕又快,女人先是尖叫,後來就穩住了,因為馬背又平又穩跟床一樣,別說一個大人,就是放一個小孩子上去都能跑。這是老大調教出來的馬,馬認下這個女人,馬就輕輕顛晃著跑,把女人顛得渾身發抖,身上的肉跟綢子一樣在風中突嚕嚕突嚕嚕,女人都能聽見這突嚕聲。“找死呀你。”
女人拉緊馬韁,還不行,女人揪住馬鬃。馬鬃跟琴弦一樣把馬身上撼人的勇力全都傳過來了,跟高壓電一樣,女人啊一聲又啊一聲。“你要幹啥!你要幹啥!”
馬知道它要幹啥,馬的脊椎骨跟弓一樣高高起來,一下子就把女人繃緊了。女人叫老大的名字。老大躺在草叢裏,老大還沒歇過勁,他剛攪過女人,攪女人是很費勁的。老大嚼草呢,老大跟馬一樣愛嚼草,有時嚼草根,草根常常劃破嘴巴,血糊淋拉,他就用這張血嘴親女人,把女人的嘴都親破了,女人大叫:“血,血。”
“我的血又不是你的血。”
“就是我的血。”
女人的血是粉撲撲的紅,老大的血發黑。“你這麼狠,你吃人呀。”
“我吃人呀。”
老大歇夠了,老大又來了精神,老大跳起來,跟中彈的公鹿一樣一躍而起,又跟公狼一樣長嗥一聲:“我端你個盤一子。”駿馬就從荒野深處躥出來,女人跟泡軟的牛皮韁繩一樣箍在馬脖子上,老大把她解下來,她的牛皮繩子胳膊又箍在老大脖子上,老大又嗥一聲:“我端你個盤―子。”女人就被老大端在手上。
“你又是攪又是端,你把我嘴都咂破了,你為啥這麼狠。”老大一聲不吭,老大隻管端盤子,老大跟一匹馬一樣,端著盤子上天入地翻江倒海。女人一直問這個問題,這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問題女人就是弄不明白。老大從來不回答這些簡單問題。女人也一直沒問出個所以然,是女人自己慢慢悟出來的。
女人是連長從奎屯娶來的城裏人。連長上任三年後,差不多把家安頓好了,該有的都有了,盡管是墾區最窮的最偏的農場,這並不妨礙連長發家致富,富裕起來後,就得有個好老婆。連長從一百多公裏外的奎屯弄來一個細皮嫩肉洋裏洋氣的城裏丫頭,這是打建場以來頭一遭,憑這一手,連長就把大家給鎮住了。當然連長鎮住大家的辦法很多,娶城裏丫頭這一條似乎讓人比較服氣,又不是搶來的。打這個女人嫁過來後,連長平和多了,沒有以前那麼凶了,連長有了一種心理優勢。這些簡單的問題,女人稍用一下腦子就明白了。有些問題女人就是弄不明白。村莊的牆壁上出現許多圓圈,用油漆畫的,用石灰畫的,她問丈夫,丈夫說那是嚇狼的。
“我剛來的時候怎麼沒有呢?”
“你漂亮嘛,漂亮女人招狼哩,狼鼻子尖得很,幾十裏以外的香東西它都能聞出來。”
女人身上確實有一股淡淡的芳香,村裏女人都下地幹活,怎麼打扮都有一股汗腥味。女人以為這裏的人老實忠厚,怕野獸傷了她。後來發生了老大劫持她的事情,連老大自己都忘了,老大咬牙切齒地把連長的心肝寶貝幹了一通,還不解氣,連褲子都沒係,光著屁股拔出蒙古牛角刀,女人嚇壞了,他會不會殺人滅口?這個凶巴巴的男人壓根就不看她,攥著刀子,跪在一塊大石頭跟前。女人後來一直回憶那塊圓渾渾的白石頭,那麼光滑的圓石頭,就像一個女人豐碩的屁股。男人用刀子在石頭上邊鑿出一個圓圈,男人手勁很大,刀鋒所至火星四射,男人完成這幅傑作才心滿意足地走了。女人走進村子時,看到一長串圓圈,她從狂怒中安靜下來。這是大家對她的一種向往,一種巨大的想像。她一下子笑出聲來,半小時前她剛被人強暴過,這麼一笑一下子引起難以抑製的快感。她睡到床上時,就想那塊粗糙堅硬的沙地,被太陽暴曬後的滾燙的沙地跟炒鍋一樣,她快被烤熟了。還有那塊石頭上的符號。他就這樣把一個女人變成原始的符號刻在野地裏。她又去了那裏,她摸那塊石頭,還有圖案上的刀紋,足足有一厘米深。“你為啥這麼狠?”她一次次追問老大。老大就用粗野的歌子回答她。
我端你個盤子,我吃你個肉,你的肉肉噢,是天鵝的肉。我牽上大馬,我套上犁,我犁你那二畝地。
老大唱這些野曲兒時非常陶醉,醉了的老大會吐露真言:“實話告訴你,大家都想日你,大家都沒日上,就我日上了,我跟你那王八蛋男人扯平了。”
丈夫突然發現大家不怎麼怯他了,丈夫弄不清楚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丈夫忍受不了這種罕見的平等。看著丈夫急吼吼的樣子她就想笑。她是這個陰謀的參與者,她又好奇又興奮。她發現老大成了這裏的英雄,大家都叫他拖拉機,也有人叫他軍墾二號,康拜因,因為他犁了連長的二畝地,也收割了那二畝地。讓她吃驚的是大家對她一下子尊敬起來了,完全出自於內心。老人們情不自禁地撫摸她,老太太們把她抱在懷裏。連丈夫都感到吃驚。
“你這娘兒們,群眾關係這麼好,你給他們什麼好處啦?”
“我漂亮啊,這麼貧窮這麼破爛的地方,大家看到一個漂亮女人就等於看到了美好的未來。”
丈夫頻頻點頭。老婆確實越來越漂亮了,而且有一種非常神秘的東西,丈夫對神秘的東西不感興趣。
有一天,老大從阿爾泰帶來貓頭鷹的羽毛。漢族女人是很少戴羽毛的,她把羽毛裝在襯衫口袋裏,貼著胸脯,好像有人不停地在撫摸她。老大讓她戴在頭上她不幹。“我又不是哈薩克女人。”
“可你得到的尊重和敬意是草原式的。”女人隻好把羽毛插到頭匕現在可不是誰在摸她的胸脯,她感到一陣陣眩暈,她的腦袋快要裂開了。
“你帶我走吧,你想帶我去哪,你說你想帶我去哪?”老大就帶她到沙丘上去,沙丘就成了一張大床。
“你帶我走吧,我想跟你到任何地方去。”
老大就帶她到戈壁灘上,戈壁上的黑石頭就成了一張大床。沙棗紅柳、芨芨草、駱駝刺都是他們的窩。隻要那神奇的羽毛插在頭上,她就瘋了,她甚至在冬天的夜晚,溜出去跟老大幽會;因為她聽見蒼穹頂上撼人的大風,這個要命的家夥絕不會安安分分呆在房子裏的。這個要命的家夥很少回家,一年四季在野地裏飄蕩。她知道都是貓頭鷹的羽毛在作怪,老大從阿爾泰帶來這撮羽毛,她就沒有安寧過。現在大雪落下來了,大風在天上嘯叫,而地麵上一片寧靜,那撮羽毛開始撩撥她的心。她就輕輕飛起來,她無聲無息,比雪還要輕盈。她穿上毛皮大衣,她就像一隻獸,她縮在毛茸茸的皮大衣裏。她溜出村子,她在雪地裏跌跌撞撞,她快成一隻狐狸了。她就是一隻狐狸,一隻騷味十足的狐狸,她突然停下來,她相信老大會聞到她的味道。一隻真正的狐狸會把騷味放到幾十裏以外。那天夜裏,老大在雪地裏攪了她,端了她的盤子。“我們快變成野獸了。”
老大就給她一個更神奇的禮物,老大讓她解開衣服,老大把一隻蜥蜴放在她的乳溝裏。她是個非凡的女子,她接受了老大的禮物,老大能把貓頭鷹的羽毛插到她頭上,在她胸脯上放一條蜥蜴有什麼奇怪呢,她一下子就適應了這隻小動物,她逗它玩,她發現它的眼睛特別溫柔。老大告訴她:自從離開父親和弟弟,他就以大地為床,老鼠啃過他的腳趾頭,蛇盤過他的脖子,熊和狼舔過他的臉,發現他沒有呼吸,熊和狼就離開了。
“陪我時間最久的就是四腳蛇。”老大說的四腳蛇就是蜥蜴。“它總是鑽到我的胸口睡覺,還有點怕羞,我胸口的毛就是它給弄出來的,我的胸口都成草灘了。”老大就這樣成了一個野人,他的皮膚上有狼和熊的氣息,也有跳鼠、蜥蜴、蟒蛇的氣息。女人縮在他的懷裏總是說:“帶我走吧。”他總是帶女人到野地裏歡樂上一回,再放她回去。女人就問他:“你是不是以為我是隨便說說?”
“你最好是隨便說說。我怎麼能把一個美人帶到雪地裏去當野獸呢。”
“你呢?”
“我是男人。”
“女人也一樣。”
“做一個窩裏的野獸不好嗎?”老大摸她胸口的小蜥蜴,“它溫柔的目光就像一個真正的女人,還有這羽毛,都快把你變成瘋子了,你不知道你有多麼了不起,你已經做了一個女人難以想像的事情。”
“我沒有做什麼呀。”
在貓頭鷹與蜥蜴之後,老大帶來了草原古歌,在那首古歌裏,公主愛上了貧苦的牧馬人,國王絕不允許一個黑骨頭男人娶白骨頭的女人。公主就跟著窮小子逃到阿爾泰密林。“他們有一匹馬,他們鑽進深山老林,誰也找不到他們。”
“你也有一匹好馬,讓馬帶咱們走。”
“你男人又不是國王,我不怕他。”
“那我就告訴他,讓他收拾你。”
“你想逼我,你這爛女人,我不稀罕你。”老大伸手去拔女人頭上那羽毛,女人閃開了,女人把羽毛藏在襯衣下邊,把蜥蜴捂緊。老大就笑:“嚇唬你哩,你別怕。”
“我能不怕嗎?我跟個賊一樣,我跟個特務一樣。睡覺都睜著眼睛,緊張死了。”
“你知道女人最怕什麼?”老大捏女人的屁股蛋,捏女人的奶頭,捏女人的腮幫子,老大告訴她:“女人最怕身上的肉鬆下來,那樣女人還不如死了。”老大鬆開手,拍一拍,就吼了一腔。
牽上駱駝走戈壁走到東來走到西唉呀呀
就是日不上你的X
“你就為這?”
“大家都覺得你好看,你確實好看,可你是鬆的,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那狗熊男人把你莫上緊,好歹是白堿灘的男人,人家城裏丫頭到白堿灘可不是逛風景,人家總得圖個什麼吧?”
“你說我就圖個這?”女人扇老大一巴掌,老大不生氣。老大正兒八經,老大談的是一個重要的話題,老大說:“女人之所以是女人就因為女人把啥都做了還不知道做的是個啥,圖的是個啥。”
“我日你媽。”女人跳起來扇老大,把老大鼻血都打下來了,老大還是不生氣,老大正兒八經的:“我說到你的疼處了。”
“你王八蛋你!”女人嗚嗚哭起來,嘴都哭歪了,“你竟然說我是鬆的。”
“你現在緊了嘛。”
“緊你媽個腿,日你媽去,少日我。”
老大一下子就火了,把女人壓在地上捶了一頓。老大也沒占多少便宜,臉被女人抓爛了,女人還抓他褲襠,老大疼得跪在地上,女人再使些勁他可就完了;女人沒有落井下石,趁老大齜牙咧嘴的工夫女人跟個豹子一樣逃脫了。
土地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好像一夜之間施了法術,土地膨脹變綠,在陽光下散出甜絲絲的芳香,在夜裏就發出一股腥味。“土地懷了娃娃!”老二驚奇得不得了,老二聞到了這股腥味。老頭告訴兒子:“土地認莊稼一年兩年就認人了,人要讓土地認下得幾輩子。”
“幾輩子?你怎麼辦?”
“我有你這個兒子,你把我埋在這裏,你就接著種這塊地,地裏埋的人多了,地就會認下我們。”
甜菜葉子嘩嘩響起來。老頭點上煙,老頭讓老二也點上,這是老二第一次在父親跟前抽煙,父親把他當大人了,老二感到很自豪。老二想告訴父親一句什麼話,老二的耳朵裏灌滿了甜菜葉子壯闊的聲音,老二就不想說那句話了。天就這樣黑了,那些植物還在響動,跟一大群牲畜一樣,在泥土裏翻滾。後來星星出來了,星星也在響動,也在翻滾。老二就站起來看其中最大的那顆星星,老二就對父親說了實話:“我發現星星比太陽和月亮都漂亮。”老二說完就跟著星星出去了。他出了院子,出了甜菜地,一直走到高高的沙丘上,他高舉著雙手要抓那顆星星時,沙丘忽一下子散開了,老二被埋在沙子裏,折騰半天才爬出來。